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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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见太子神色复杂地静立良久,十三终是忍不住轻声相唤。刚刚在策凌帐外,因为与他的侍卫相熟,闲聊了几句落在后面,谁知太子和四哥在门口立了一会,还不待他走过来,转身便退了出来,只说了句“既是有客人,改日再来”。
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四哥却依旧是面色淡淡,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忧虑。
太子恍然侧目,见十三眼中闪着几分焦急,不由淡淡而笑:“隔壁窃听不是君子所为,只是听了几分该听却又不该听的话……”
什么叫“该听又不该听”?十三怔了一下,失笑道:“二哥算是君子?”
太子与四阿哥均是一笑,沉默气氛因此缓解不少。
“诺敏与策凌贝子是旧识,不会怎么样的,二哥你就别担心了。”十三笑着一手揽一个,“刚刚说好了一起去喝酒的,上回皇阿玛赏的那瓶酒我可从京城带了来,”十三笑望了四阿哥一眼,“一会儿叫上十四弟,咱们哥儿几个好久不曾一起喝酒了。”
太子抬头盯着十三看了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点了点头:“好,今日陪你喝到尽兴。”
四阿哥在他们一旁,面色清冷,闻及提到十四,才淡淡一笑:“十三弟去请吧,若能请得来,随便喝,额娘那边儿有我罩着……”德妃这些年一直颇受恩宠,几次秋弥北狩,康熙都带上她。
十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微微沉默了一下——只怕十四还真不愿意跟他们几个喝酒,此次北狩成年的阿哥听带了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少了平日交好的八、九、十阿哥,十四倒与鄂伦岱、巴浑德常混在一处,鲜少与其他几个兄弟来往。
以如今的局势,只怕能够坐在一处相安无事喝酒的机会不多了——就连眼前的老四和十三,只怕也……太子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我去请,他总还应该给分面子吧。”
远远地见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十三大手一抓:“小五子,去跟常喜一声,让他把爷帐子放在红色大箱子里上回皇上赏的那瓶酒……“
小五子是禧柔那里太监,自是十分熟悉十三的性子,见几位阿哥慌忙行礼,方道:“十三爷的差遣奴才原本是应该立马儿就去的,只是……禧柔公主今日身子又有些不怎么爽利,正差奴才去林太医那里……”
“到底怎么回事?”这两日忙于随皇阿玛会见蒙古各部,和处理一些事宜,没时间去看禧柔。十三见他面色有些慌张,心下一沉。禧柔的性子他一向知道,若不是病得不轻,实在不愿劳动太医院的太医。
“回十三爷,公主本不想让您知道的。”小五子为难地望着十三,见十三微沉了面色压力迫人,忙回道,“公主这几日一直咳嗽不断,先头以为是风寒,叫人按原来林太医的方子抓了些药不见好,今儿个一早……竟咳了丝血……”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见十三立刻微白了一张脸,太子忍不住斥道,吓得小五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先别急着请罪,快去请太医吧。”四阿哥冷冷地道。
太子沉吟了一下,“把本王的秦太医一并带上,他治风寒比较拿手。”
见小五子连滚带爬地领命而去,太子又道,“可能是一路劳顿又受了些风寒,应该不妨事的,十三弟去看看禧柔吧……”
“嗯。”十三有点心神不宁的应了一声,转身便走,迈了两步,复又折回来,“二哥,十三告退。”
太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见他行得远了,方淡淡道:“十三弟如今这礼数越发的周全。”
“本该如此。以前是清狂了些。”四阿哥回道。
“老四教得好。”太子目光定定盯在四阿哥脸上,听不出是夸还是讽。
四阿哥微怔,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复又垂下眼。
“酒喝不成了,便散了吧。皇阿玛交待下来,明日要见厄鲁特蒙古的几个部落,马齐他们把诏书拟好了,要咱们先过目,还有从京城来的几份折子恐怕你也要挑部分来看。”太子收回目光,举步欲行。
“太子爷。”四阿哥立于原地,忽然出口相唤,“刚刚策凌贝子的话……”
太子顿了脚步,转头静静看着他,神色漠然。
“二哥。”四阿哥复又重复地喊了他一声,太子终于是敛了面上清漠的表情,静了半晌方摇头道,“这事……不用你插手。”
四阿哥上前一步:“流言到了如此地步,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二哥还要坐壁上观,莫不是真要众口铄金、木已成舟才……”
“难得老四竟为我鸣不平。”太子似乎笑了一下,淡淡道,“既是流言,又何需在意。”
四阿哥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见远处闪过一个人影,不由皱下眉,向那人招招手。
高无庸是四阿哥的心腹太监,见状忙一路小跑过来:“太子爷吉祥,四爷吉祥。”
“嗯。”太子应了一声,四阿哥道:“什么事,这么猴急的。”
高无庸不动声色地瞥了太子一眼,陪笑道:“德妃娘娘刚才遣人来叫四爷抽空过去一趟……”
四阿哥淡淡道:“在太子爷面前,不用藏着掖着,说实话吧。”
高无庸一怔,不敢耽搁,忙正色轻声道:“刚刚得来的消息。”
说着从怀里取了个蜡封的筒子双手递上来。
“你下去吧。”见高无庸行了礼走远了,四阿哥接过拆开看了眼,冷笑了一下,递给太子。
太子没接:“你不必如此的。”
“二哥。”四阿哥伸出去的手没有收回来,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盯着他,“当初是二哥教我如何笼络内务府的人,甚至有些人脉关系,还是二哥赠与我的。”
“就算没有那些,你做的也比我好。”太子扯了扯嘴角,轻抚着受伤的右臂,目注远方。若论起来,只怕人人都比他做的好,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反而是表现最差的那个。

“想不到大阿哥竟跟老八走到了一处,太子爷地位不保的消息,便是大哥找人散布的,而其间老九利用他那些乌合之众也趁机添乱。”四阿哥没有再坚持,神色如常地收回手,清冷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听说出来这半个多月,大阿哥的侍卫往京城已经跑了七八趟。”
“兄弟齐心,齐力断金,这个道理大哥也懂。”太子如在意料之中般一笑,只可惜,他早已被他们排斥在了“兄弟”之外。又或者在权力面前,早已没有任何情份可言,而他这个靶子太大,必须众人合力才能扳倒,至于权力分配,还是后话。
四阿哥将太子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只觉得今日的太子与平时很是不同,没有在旁人跟前的清狂不羁,却也少了平日对自己和十三的一贯温和信任,难道是……沉吟下,他缓缓开口:“连蒙古人都知道这个传言,只怕大哥是用尽了心思,要不要……”
“这事……老四不要再理会了。”
“二哥,你这是……”四阿哥终于开口,望着太子的漠然,眼中含了丝丝忧虑,“我若哪里做得不妥,二哥明说,四弟和十三弟的心意,二哥不是不明白……”
“老四这话……就不必跟我说了吧。”太子似笑非笑,“北狩之前,我倒是听说四弟夜探十三弟府的故事。”
四阿哥心下一震,猛地抬头盯着太子。
“不是老十三跟我讲的。”太子摇摇头,“他对你的情份从来不用去怀疑……”
“老四一向信得过十三弟,却不知是太子爷信不过老四。”四阿哥眼睛漆黑如墨,映着太子平静的脸。这对兄弟有时候其实很像,明明心下都是波涛汹涌,表面却都风平浪静——只不过一个是淡漠的微笑,一个是清冷的凝视。
二人对视良久,不知道是谁先别开的眼,却听四阿哥轻声叹息同时响起:“太子爷见谅,是胤禛造次了。”
这瞬间变换的称呼让二人心中均是一痛——很多事,终是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便再也回不来了。太子垂下眼,细细微笑:“其实这一路来,一直想找你好好谈谈,却没有机会。今日话说到这份儿上,你我不妨直言……我,不曾怪你。”
四阿哥目光微垂,看不出心绪,只有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如此。”太子将四阿哥的表情看到眼里,忽然轻笑,“连皇阿玛都能放弃,何况你!”
四阿哥面色上终于有丝动容:“二哥,我从来不想……”
“不想?不想你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四子胤禛。”太子笑容中有一抹嘲讽,不知道是因为四阿哥的话,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我这个荒淫无德的太子之下,压了这么多优秀的弟弟,着实是罪过啊……”
“二哥。”四阿哥一撩袍,重重地跪了下去,“你把老四当成什么?”的ca46c1b951
“把你当成兄弟,才会如此。”太子喃喃苦笑,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就算你原来不想,如今也必要好好想想今后的路!”太子忽然微扬了声音,原本悦耳的声音带了丝尖锐的嘲讽,“没有谁能护得了谁一生一世……世间的事,本来如此。”
就好像那个年轻帝王当年的信誓旦旦一样——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谁还会记得三十多年前少年轻狂时的承诺?许诺容易,守着这个诺言多年不变,风雨不改,却是难之又难。
四阿哥怔了怔——是什么,会让太子眼底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决绝?
太子没有伸手扶他,而是蹲下身,与之对视:“不过,今日之前你我是兄弟,今日之后便不再是了。”
四阿哥望着他平静深遂的眼,突然心头一震。隐隐明白什么,却不敢说出口,唇嚅嚅几次都忍了下来。
太子眼中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老四一向聪慧,又怎能不知其中深意?他一向是有这份心的,就算皇阿玛不知,老八老十他们不知,一向与他亲厚的自己和十三,又如何不知?只是碍于自己是他不能割舍的亲情罢了。
“记得很早之前,皇阿玛曾说过,想坐上那个位子,必须冷、狠、绝,我竟一个也做不到,真是失败啊!”而眼前的四弟,也许过了自己这一关,舍弃一些他的坚持,便可以平步青云。
心中不是无恨无憾,但相比那一己之私,他却不能害了其他人。
说罢,却不等四阿哥再开口,太子已缓缓起来,转身离开。
起风了,风扬起他薄衣长衫,仿佛欲乘风而去般清孤决绝。他终不是神仙,成不了翱于九天的人中之龙,便去做那沉沦于忘川的黑暗之鬼——而幸好,有一个人说过,“无论他是神是人是鬼,我都不悔”!
“二哥!”四阿哥在他身后突然开口,一向清冷无波的声音中,竟夹杂了一丝带了颤抖地惊恐,仿佛生命中的什么被缓缓从心底抽离。
太子脚步不缓头不回,依然迎向那微沉了落日的前方。那是他的营帐,是他的栖身之处。忽然诺敏带了浓浓忧伤的话闯入她的脑海,“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望极天涯,紫禁城之颠,可是他的家?
四阿哥见太子脚步不停,心中一动,急切地道:“太子爷!”
不是“二哥”,而是“太子爷”!
太子没有转身,但脚步却微停而后继续走下去,而眼中却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释然的笑。
微风将他几乎微不可及的声音轻轻带了过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四阿哥望着那颀长却有些落漠的背影,眼中温濡一片。
他们都明白这声“太子爷”的称呼意味着什么——一道身份,将他们分开,从此之后,也许是渐行渐远,也许是江湖陌路,也许是剑拔弩张……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先舍,后得!他不愿用情份困住他,他亦唯有舍弃许多,才能保住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一卷·《清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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