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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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垂柳,枝叶浓密、娇翠欲滴。他整个人就那般静立在树影之下,仿佛带了亘古来的沉静恬淡,任柳枝在他面颊婆娑轻抚,忽然觉得他整个人飘缈起来——是风动、树动、还是心动,竟已分不清。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太子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却清冷得毫无温度,一双眼紧紧盯着容小兰。
容小兰面色不由变了几分,下意识想地将重九护在身后,不料身形还未动,却见太子一个闪身,一拳打向了他的肩头。
虽然不知道这拳有多重,但看容小兰几乎一个踉跄、脸色顿时一白的样子,便猜得出几分。
诺敏怔了怔,从来不知道太子竟还有这样敏捷的身手。那么在宫里的湖边初次见面她将他摔倒,只怕他是故意的!心思不及再想下去,却见重九眼中一痛,手动了动又不敢去扶他,只是咬着唇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的9f
“要不是看在你还靠一张脸吃饭,这拳只怕就不会打在这里了。”太子见容小兰不还手、不运功,硬生生受了他这一拳,捂着肩膀退了好几步才站稳,面色缓了缓,然而眼中的清冷不散,“还不快滚!”
容小兰一怔,却也不再说话,只微恭着身子行了一礼,又深深地看重九一眼,目光眷恋,而后扶着肩膀迅速离开。的bc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幽径一隅后,太子似微松了口气,才收回目光目注重九,冷笑:“我最近是不是太宠你了?”的9f
重九身体似乎微微一震,却一直半垂着双眸不去看他,突然屈膝一跪,始终一言不发。
太子终是微一叹息,神色复杂,良久之后才叹道:“你……去吧。”
重九起身,向诺敏行了个礼,朝另一方向离开。
怔怔地望着重九离去时的背影,诺敏只觉得心中隐隐痛楚,却又说不清为何如此难过。
“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么?”太子忽然开口,声音不似刚刚的冷厉,竟难得的低沉疲惫。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这句话不经思考地说了出来,让诺敏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来她始终是信任他的啊!
原本以为是该怨该怒该恨的,却不料自刚刚戏台前的匆匆一瞥,除了想念依恋,只有心痛眷恋。原来相思竟早已成灰,溶入骨血,竟是怨也怨不起来。
太子明显动容,想了种种解释,竟不料她一语道破天机。怔了半晌,他眼底渐渐浮起丝丝笑意,却故意淡淡道:“你不认为我在吃醋?”
“也对哦。”诺敏想了想,点头道,“太子爷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回事,让诺敏想想……一个是太子爷的男宠,一个是太子爷的贴身的受宠侍女……不过不知道,太子爷会是在吃谁的醋,更在意谁一些呢?”
太子望着她满目的掖揄之色,眼中阴鸷戾气尽散,只觉得心底渐渐暖了起来。一把拉了她直至花廊深处,凝视了她良久良久,猛地深深将她拥入怀中。
又听到了那“扑通、扑通、扑通”的心跳,只是这次……似乎跳得又急又乱,仿佛欢喜仿佛紧张。任由自己静静靠在他胸口,诺敏伸了手轻轻环住他,明显感到太子的身体一僵,而后却越发紧紧地揽住她,仿佛要把她融入怀里一般。
快乐而苦涩着的微笑在她唇边缓缓绽放。也许这怀抱,她不是唯一拥有的那个,但此时此刻,让她放纵自己吧。下一次如此紧贴着他的温暖,又将是何时何处?
两人静立相拥,似乎谁也不愿打破眼前的难得的温馨。直到太子的心跳平静下来,诺敏才轻笑着推开他:“怎么,拆散了旁人,却不怕自己被人抓到?”
为她轻拂去鬓边的点点落花,轻轻拉了她的手坐在廊凳上:“你我被看见,不过是嫁娶如此简单罢了……若小兰与重九被抓住,只怕……”他目光冷了冷,“只怕没有几十条人命,不会轻易结束。”
太子那句“嫁娶”让诺敏心中一痛,然而不及多想,却被他的后一句惊得一哆嗦,忙抬眼望向他。
却见太子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小兰是……我最好朋友的弟弟,也是他家……唯一的血脉。”太子顿了一下,他——应该算是唯一血脉吧?毕竟大格格注定终生只能姓爱新觉罗,而非伊尔根觉罗。
“当年那位朋友因我而死,我曾在他坟前发过誓,拼却性命也要保住小兰……一恍已经十年。”当年那个稚幼男孩已俊朗挺拔、风流潇洒,然而讽刺地却是,一代清官的后人,却只能混迹于烟花名利场,做了任人折辱的戏子。
说什么“和而不流,不畏权势,爱惜军民,甚属可嘉,从优赐恤”(康熙专门下旨的抚恤),只怕傅拉塔临死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过他去世三年之后,子孙竟是“所犯事者,恩赐自尽,其余人等,皆流放宁古塔”的下场。
宁古塔,历来是大清带罪之人的流放地,位于盛京以北偏远之处,一路之颠沛流离,被遣戍宁古塔的流人大多还未到达就死在途中,就算少数能到者,也往往受不了其恶劣环境,注定客死他乡。
“为了保住小兰,当年可谓费尽心机。”太子轻声道,目光平静,然而其中之风险,只怕旁人无法想像——打通关系,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哪一个环节出错,都会万劫不复。
“所以你才会……以这种方式将他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诺敏挑眉望向他。
“大隐隐于市,虽然明知道不妥,但唯有让他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这个秘密若被人知道,只怕非但他这个太子之位不保,所牵连的朝中大臣又不知会有多少因此而丧生——但他此时却轻易向诺敏吐露,并不止是因为对她的动心,而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想把他的一切,与之分享!

诺敏只觉得心底的那份酸涩在不断扩大,由胸口,到眼中,到全身——性乖戾,好奢靡,喜男色,重淫乐,轻朝纲……世人对他的评价,究竟几分是假,几分是真?
“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哭什么?”太子那修长白晰的手指轻指过她的脸宠,才让她惊觉自己竟流了眼泪。轻沾着那冰凉的液体,太子眼中的温柔愈浓,之中竟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不确定,“这眼泪,是……为我而流么?”
只觉得所有的不安不甘不满不忍皆化做纷飞眼泪,诺敏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中,任泪水肆意横流,呜咽之中,仿佛委屈的那个人是自己!
静了半晌,太子的手才缓缓抚上她的发,他轻声道:“别哭别哭,乖敏敏……不哭好不好?”
那声音,竟也含了异样的情愫,一声声宛若初春的风,柔暖和熙,莫名抚平诺敏心里的复杂心绪。心渐渐平静下来,她却依然靠在他怀里,不想动——真想就这样静静的彼此依偎着,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那是她的奢望而已,想到他的妻妾成群,想到他的终身圈囿,想到他年仅五十一岁的短暂一生,哪样能保证他是她的一生一世?
蓦地不由悲从中来,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起伏了起来,只是紧紧的抱着他不想放手,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一样。
“你看,我第一回哄人,好像是越哄越糟糕。”太子笑着叹息,叹息里又带着无限欢欣和温柔,静了良久良久,他的面颊贴着她的发鬓,低低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一切……都会过去的,放心,他们会幸福的,而我们……也会幸福的……”
幸福?幸福是什么?是登上九五至尊的满足,还是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的笑傲江湖?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属于他们的吧……
“重九是谁?”诺敏埋在他胸前,不敢去想自己和他的未来,只能靠着心中一些疑问还分散那深深的恐惧和悲哀。的d6
“重九……是小兰未过门的妻子。”太子缓缓地道,“当年小兰十五岁,重九十三岁,若没有……那场变故,第二年他们就要成亲了……”
“可是我听说,满人家的女子都要经过选秀才能……”诺敏抬起头望着太子,掩不住好奇。
太子笑了一下,抽了她衣襟上的帕子细心地帮她拭着依旧挂在脸上的泪水,那谨慎仔细的表情竟好像手中是珍贵易碎的珍宝,让她的脸不由烧了起来。
“重九不是满人,是汉人的包衣……当年重九的父亲救过小兰的祖父,而他祖父是个随性之人,并不注重族别血统,所以便指了两家的亲事……小兰家出事后,重九一家受了牵连,入辛者库为奴,我找了门人收她进了旗籍,入宫做了我的宫女……还有一年,她就可以出宫了……”
太子望着她略带红肿的眼,笑容中有丝戏谑,又有丝担忧,“他们已有许久没见,我怕她难熬相思之苦,今日有意带了她来,是知道十三请了小兰来唱戏,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有一年了……”
这才是他怒打容小兰的真正原因吧——为了保全二人,他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费尽多少心机,幸好出现在是诺敏,如若在此处真被旁人撞破,其后果只怕不止是太子说的如此简单。
“不过,若不是重九知道你我的关系,只怕吃亏的会是你。”静了一下,太子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你恐怕不知道,小兰除了文戏好,武功更好……他一个人在外,我不能时时护他,他总要学些东西自保的……”
难道刚刚容小兰真的会——杀人灭口不成?诺敏怔了一下,忆起刚刚容小兰眼中的杀机,不由一个寒战。想不到一个人的脸色能变换得这么快,明明上一刻还面若春风,下一秒却杀气逼人……不愧为伶人!
“天子脚下,王爷府中,他真敢……”迟疑了一下,诺敏还是有些不甘。
“天子脚下?天子脚下的龌龊事还少了不成?明珠当年的公然买官卖官,直隶府尹的偷换死囚‘宰白鸭’,朝中大臣的亏空库银,甚至各位王公阿哥的结党营私、私营买卖……”每说一分,太子的眼神就冷了一冷,当然他也深陷其中,可这些身在官场皇家的人,谁敢说自己的完全干净呢?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说我几乎带了禁军去抄晋西一个商人家的事,明里是为了容小兰,又怎知其实那个商人的东家是老九?老九虽然不知道容小兰的真实身份,却知道他是我护着的人,还由得他的门下去砸容小兰的场子,掳了人去,甚至下了蒙汗药,若不是我和老十三及时赶到,还不知道……”
是九阿哥?诺敏一怔,刚刚那如昙花一现的笑脸还隐隐在眼前晃动,只是一个可以笑得这样灿烂的人,竟也……迟疑了一下,诺敏缓缓开口,“那么刚刚八福晋的‘断袖之癖’的……一番话……”
“你竟也听说了?”太子挑挑眉毛,“老八一向跟他们走得近,不过这话我倒真不相信能是老八指使她说的,以老八的清高性子,不会这般出言恶毒,咄咄逼人……想必是跟老九老十脱不了干系……”
虽然她不在现场,但却能想像得到那些话的难堪与伤人,加之前段时间从十四口中得知的那段“太子冲冠为男宠”的典故,今日才由他口中得知真相。沉默了半晌,却觉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如今我还在在乎这些么?”似乎看出诺敏的心思,太子抬手戳戳自己的脸,笑得风清云淡,“那上面的面具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记得你跟十三弟说过一句话,‘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我才是深得其中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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