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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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透着群山,望不到天边,也望不过京城——然而望到了,又能如何?那里也终不是她的家!
“天阴了下来,少不了一会儿要下雨,格格请回去吧。”诺敏收回思绪,目光淡淡地扫过身后的两个侍卫——这些人还真是忠心尽职,自己在这里看了一个时辰,他们一陪也是一个时辰。只是……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此时自己私自逃走,远远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些事,会是什么情况?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她是否能够生存?
自嘲地一笑,她终是没有这个勇气。
雨竟是说下就下,淅淅沥沥的江南春雨,看似不密不急,转眼间却让地面润透湿滑。突然车子一顿,竟猛地陷入泥里,两个侍卫忙下马帮着推车,无奈车轮正好陷在两个青石板之间,两匹马用力之下,后车轮竟裂了缝子,从辕里掉了出来,少了一个轮子的马车立时不住晃动。
诺敏见他们几人身上尽湿,索性跟惠儿一起下马,撑了伞她随口问一个侍卫:“此处离行宫还有多远?”
“回格格,还有七八里路。”侍卫随意抹了下脸上的雨水,打量了下周围,恭声道,“前面有一家酒肆,格格若不嫌弃,就到那里避避雨,留下一人陪护,卑职这就去再让他们派一辆来,这辆只怕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正要点头应着,却见远远的四匹马护着一辆马车风驰而来,用来拉车的四匹白马极为神俊,马色油亮无一丝杂色,后面的马车华盖如雪,簇新明亮——不用说,单看这明晃晃的颜色,便知里面坐的是谁!
果然,前面的驾夫猛地一勒僵绳,四匹马竟扬蹄而立,迅速止住了步子,停了下来,似乎丝毫不受泥泞与雨水的影响。一旁护卫也忙止住步子。
诺敏随着众人一起行礼:“太子爷吉祥。”
“免了吧。”车厢内传出一个清悦的声音,而后帘子微掀了一角,“怎么回事?”
“回太子爷的话,诺敏格格的车子陷进泥坑里,结果轮子坏了一个,卑职正准备回行宫另叫一辆马车。”
“没用的东西。”太子冷冷的声音隔着帘子还是让两个侍卫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静了一会儿,便听太子淡淡道,“若是格格不嫌弃,便跟本王一起回去吧。”
望着那华丽奢侈的车马,诺敏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道:“多谢太子爷抬爱,只是太子座驾尊贵,不是诺敏承得起的,还是……”
“上来!”不等诺敏说完,太子冷冷地打断,声音有丝冷戾,竟吓了惠儿一跳,拉了拉诺敏的手。只有诺敏神色如常,继续道,“还是请太子爷先回吧,不过是多等一会儿,诺敏也没什么急事……”
“格格好大的架子,难不成非要本王亲自下车请你不成?”
说着,车帘一掀,露出太子阴沉挂着一丝冷笑的脸。
诺敏望着他的神色,心中一动,眼见他的人就要踏出车厢,她忙上前半步轻声道:“既是太子爷抬爱,那诺敏便却之不恭了。”
一旁早有人搬来了脚凳,扶了诺敏上车。
“一会儿叫张侍卫找车来送你回去吧。”临行前诺敏向惠儿嘱咐,见惠儿一个劲儿地点头,明白她是被太子的冷厉吓坏了,只怕也不敢跟她同行。安抚地向她一笑,才上了车。
车厢比她的那辆要宽裕很多,而且奢华至极。雕金云纹的暗红色车桌,妆花云锦挂盖着的车壁,松软的波斯地毯——只是与明朗的蓝色地毯形成鲜明反差的,却是太子阴郁的眼和苍白的脸。
“格格何必视本王如洪水猛兽?”太子冷眼见诺敏缩坐于车厢一角,挑眉笑道,“放心,本王不会怎么你的。”
诺敏微微叹息,似乎他们之间又回到了起点——她是那个冲动单纯的蒙古格格,他是那个乖戾阴狠的无德太子。而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究竟是他,还是她?
见诺敏只是低头不语,太子淡淡一笑:“不过几里路,用不了太久的。”说着,竟似疲倦之极,闭上了眼。半晌没有动静,听他气息悠长,竟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诺敏向前挪了挪,细细打量于他。只觉得他竟也比在宫里瘦了很多,神色也颇是憔悴,而且面色苍白,双颊带了丝不正常的红晕——刚刚就是因为惊见他如此面色,心中一软才答应上了他的车子的。
正俯身看着他,却冷不丁太子猛地睁开眼,吓了诺敏一跳,忙向后靠去,头一下子撞到了车壁之上,发出“咚”的一声。
太子原本黯然阴冷的目光竟闪出一丝笑意,这丝笑竟仿佛夜晚天空明亮的星辰,让诺敏忍不住呆了一下——从来没有发现他竟有这样一双漂亮迷人的眼,和可以动人心魄的眼神。
太子却没注意到诺敏的失神,身子俯了过来:“可伤着哪了?”
那声音竟是久违了的关切与温和,让诺敏不知道为什么眼中竟是一酸,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她忙抬头抹了一下,摇头道:“没事。”
“没事为什么哭?”太子撑起身子到了她面前,见她眼泪竟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直落,止也止不住,不由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柔声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伤着了,别逞强,你不愿我碰你,我就不动你,你忍着些,很快就……”
“没事,真的没事。”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将眼泪逼回去,诺敏只觉得一阵尴尬,仿佛心里最隐秘的东西突然暴露在他面前一般。
见她似乎平静了,太子慢慢坐回去,笑着点点头:“没事便好。”
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隐约能听到雨敲在车顶上的噼啪声,和车子颠簸在地上的声响。两人一人坐了车厢的一边,虽在咫尺,却又仿佛远隔天涯。
车子似乎辗了块石头,微微一颠,让诺敏晃了一下,她忙伸手拉住一旁的扶背。太子虽然没有看她,却也注意到她这个细小的动作,从身旁抽了个软垫丢给她,她默默接过来垫在身侧。
“觉得这马车怎么样?”忽然太子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很……很华丽。”诺敏微怔,没想到他开口的问题竟是这个,想了想才回答。
“华丽……”太子无声笑了一下,“是很华丽,华丽的像个樊笼,是么?”
诺敏即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他想必也看出来,她正是因为极端地反感这种张扬的华丽,才迟迟没上他的车。
见她不语,太子笑道:“你以为我喜欢这种樊笼么,你以为在这里黄金打造的笼子里待着,真的很舒服么?”
那近乎于自言自语的低喃让诺敏愣了一下,但见他眼中的苦涩,却只觉得嘴里心里也苦涩起来。她虽然不能体会到太子所说的那种痛苦,但每每想到一个从小锦衣玉食、一呼万唤、万人之上的人,最终一无所有,郁郁而终时,心里就一阵阵的绞痛。
“人人都道我应该如此,却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喜欢如此。”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回应,只不过是将自己心里的苦闷发泄出来而已。见诺敏低头不语,太子渐渐敛了神色不再言语。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良久良久,诺敏才轻声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怔了一下,淡淡笑道,“也许是因为天天戴着面具有点累了,也许是因为只觉得你不会出卖我,也许是因为……”后面的话被他笑容里的苦涩所取代,其中原因,诺敏又如何不知道?
沉默了下,诺敏抬头静静地望着他。真想问他,若觉得累了,为什么不尽早抽身,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权力这个东西如蛆附骨,一旦沾染上,便欲罢不能——让一个从小就站在权力最顶端的人放弃他眼前的一切,可能么?
“想到什么便说了,其实也不过是想找人说说而已,没什么别意义,你用不着有什么负担。”太子唇边浮起一丝讥笑,重新闭上眼。
想必他是会错了自己的意,见他迅速又缩回自己的壳子里,诺敏低声轻叹:“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些,我以为……你再不会理我了呢。”思及他前些日的刻意回避与冷淡态度,她也不由浮上一丝苦笑。

太子微闭的眼睛似乎动了动,却只淡淡地道:“如你所愿而已。”
如我所愿么?当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关切不再温和不再包容时,她真的也可以坦然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我和十三阿哥那样……”无力地张口,想说服自己,却换来太子猛地睁开眼,眼神冰冷却又隐隐有着火光。
他冷冷一笑,逼近一步,一张脸一下子到了诺敏面前:“为什么?因为你是土谢图部的格格,得了你便可以与喀尔喀交好,以巩固我在漠西蒙古的地位……”
“不!”虽然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她还是立刻摇头:“你知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太子一把扣住她的下颔,眼神愈发冰冷,“你应该知道,本王跟蒙古各部一向不太融洽,也许你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一下?”
一把拍开他的手,她竟再忍不住所有的心绪,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滚落,只觉得他眼里的冰与火让她心痛。
正想说什么,突然“叮”的一声,竟有一支长箭凌空飞来,从帘外直钉入车厢的木板上,那白羽做的箭尾竟犹自颤动不己。
诺敏怔怔地望着那支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紧接着车子一阵剧烈的晃动,似乎要随时翻倒一般颠簸起来。这一切都发生于电石火光之间,下一秒太子已经扑到她的身上,猛地将她压倒:“似乎我们遇袭了。”
似乎又有破空之声,不过箭却没射入车厢内,但白马的嘶鸣又突然响起,车子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
“待好了,别动,也别抬头!”太子一面吩咐,一面微掀了帘向外面看,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冷静镇定,此时窗外已想起兵器交接之声,太子似乎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一把抽出挂于车壁上的剑——满人尚武,常常兵刃不离身,特别是出门在外。回头见诺敏神色不定,又安慰道,“侍卫们赶到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见他如此神情,诺敏渐渐清楚过来,忍不住道:“你……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么?”否则为何神情似乎没有慌乱。
淡淡扯出个笑容,太子沉默不语。
诺敏刚要开口,突然车子猛地一震,竟似失控了一般向一旁的路边冲了过去。
“不好,他们斩断了马!”太子面色一变,一手执剑,另一只手拉了诺敏低声道,“抓住了我,咱们要跳下去!”
正说着,一支长剑挑帘而入,带起一丝彻骨的杀机。
诺敏只觉得剑的寒意直逼向自己,一刹那间,似乎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
那人一身青衣长袍,用黑色布巾蒙着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到很久以后,她一直记得那人的眼睛——那种盛满了浓浓杀机与杀意的目光仿佛刻在她的脑海里,每每回想起来,都是那般寒冷彻骨!那竟已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像是狼在面对猎物准备攻击时的凶狠!
由于帘子微微挡住了视线,也可能是没有想到车厢里竟然还有其他人,那人一手挑了帘子,另一支手中的剑便直刺进来。而剑的方向,正是诺敏的胸口!
诺敏忍不住闭上了眼,脑中却想着,难怪所有的阿哥福晋中没有她的名字,难怪史书上没有她的痕迹——被人刺杀于南巡途中,便是她的结局么?其实也不错,终于不会再为嫁给谁而困扰了……
四下一片噪杂,却不知道为什么,长剑刺破肌肤的声音却听得如此真切。然而没有想像中的疼痛降临,睁开眼,却惊见太子左臂正横在她的面前,为她牢牢挡住了那人致命的一剑,而太子手中的长剑,竟稳稳握于手中,剑身却没入那人肩膀数寸!
“你……”诺敏怔怔地望着太子左臂上的鲜血迅速染红衣袖,将那刺目的明黄染成朵朵木棉,妖艳得刺目,只觉得那剑仿佛在刺伤太子的同时也刺伤了自己的心脏,猛地痛起来。
那青衣人见一击未中,显然也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太子竟在这种情况下不失冷静,从容挥剑。低头看了眼自己肩上的伤,他冷哼一声,弃剑迅速后退。帘子猛地被放下,挡住了彼此的身影。
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
车子似乎还在剧烈颠簸着,太子的左臂还在汩汩地流血,诺敏颤抖着手正想去触碰太子的左臂时,却见太子一把抛了手中长剑,揽了诺敏迅速向车外冲去!
身体碰到冰冷地面的痛不及她心中痛楚之万一,此时的她,眼前仿佛依然是剑刺入他手臂时鲜血浸染的长袖刺目的红色,直到他焦急的神色映入她的眼帘,直到他关切的声音响起在她耳畔,才发现,自己竟还被他揽在怀中——而周围,则是跪倒一片后的战战兢兢:“奴才救驾来迟,还望太子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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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的伤并无大碍了,只不过受了过度惊吓,只消把老臣开的那副方子再吃几天,好好调理一下便可……”于太医笑着叮嘱着诺敏,一边收起医箱,交由旁边的小太监拎好。
“有劳于太医。”诺敏点头半支起身子笑着谢道。
于太医是康熙的御用太医,平日只专门给皇帝及阿哥看病,此时竟奉了圣旨前来为她诊病,足见康熙对她的重视——或者说是,对此事的重视。
只是关于这次遇刺,皇上却似乎只字不提,对外于太医也只说她是因为马车出了事故而受到惊吓——就连惠儿,似乎也只知道是马惊了才会让诺敏受伤。
虽然心里有一堆的疑问,但诺敏却什么也没去打听——这点潜规则她还是知道的。
“惠儿,替我送送于太医。”
“刚好格格的那瓶药膏快用完了,惠儿姑娘跟老臣来倒是好,顺路再取一瓶走吧。”
从马车上跳下来,擦伤了额头,伤口不深,却也破了皮儿,因此于太医千叮万嘱,务必要按时擦药。
见惠儿随于太医出去,诺敏才放松了身子,靠在榻上。顺手拿起枕边的书,竟还是那本《金刚经》。难怪冷宫中妃嫔多爱理佛,当一个人在现实中的种种无奈无法化解时,唯有从佛经中得到些许的宽慰。只可惜,就算拿着佛经,她依然无法平静。
“看什么,这么入神?”有人掀帘而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诺敏随口应道,而后才放下书,笑意淡淡地望着十三。
“哈哈,说得好,听说你伤了脸,亏我一直还担心,现在听你说‘皆是虚妄’,倒比旁人看得还开呢。”十三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看气色还好,倒不怎么像受了多大的惊吓。”
将书放到一旁,诺敏坐直了身子苦笑:“倒真希望伤得重些,也不用为整日嫁谁而烦恼了。”破相女子在古代视为不吉,自然没人肯要。
“还没想好嫁谁?”十三凑过身子,笑嘻嘻地望着她,“不是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么,二哥以千金之躯,两……这一次可是舍身相救,难道……”见诺敏敛了面上的笑意,十三只道她不愿提及太子之事,便住了口。
却听诺敏轻声道:“太子爷……伤势如何?”
十三怔了怔叹道:“昏睡了两日,昨儿个才醒……原本手臂上受了一剑,倒也不是什么重伤,偏是这段时日他的风寒不但没好反而重了些,所以太医倒不敢用太猛的药……”
听十三这么一话,诺敏倒是想起,在马车上见他双颊不正常的潮红,想必就是风寒感冒的发热症状。强压下心中的一丝心痛,诺敏抬头望向十三:“这回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皇上密而不宣,只说是马惊了?”
“若被人知道堂堂大清太子险些丧命于前明太子手中,多少让人面色无光吧。”十三压低了声音冷笑,“皇阿玛也是极好面子的人,这脸咱们可真丢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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