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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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下弦月到上弦月,由冬末到春初,由清口到江宁。
原本期待一路好风景,一路好心情,可心总是空落落地痛楚着。近日倒染上了西施的习惯,常常会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只想知道那颗心是不是还跳在她自己的胸膛。
“诺敏见过皇上。”遥遥见那一身秋香色常服的身影被簇拥着走过来,诺敏避无可避,随其他人一起跪下行礼。
“平身吧。”许是到了江宁,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康熙一扫几日的严肃,笑得温和慈爱,“哦,是诺敏格格呀,”说着,他回首向身后的一个随行笑道,“这是便朕上回提过的土谢图汗敦多布多尔济的妹子诺敏格格。”
“果然如皇上所说,温婉秀美,聪慧清雅,倒真像宫里格格的模样儿。”那人在一旁淡淡笑道,神态虽然谦和,却又别有尊贵。
诺敏见康熙特意介绍自己,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因为康熙未穿朝服,他也只穿了寻常的织锦长袍,面色温文如玉,双目清朗柔和,气质神韵竟跟八阿哥有几分相似,心下蓦地一动,忙半蹲着行礼:“诺敏见过曹大人。”
那人微一怔,笑道:“格格快不要多礼,难道格格……见过曹某?”
说着诧异地看了眼康熙,却听康熙呵呵一笑:“早就说过格格是个机灵聪明的人,这下楝亭相信了吧?”
那人跟着笑道:“既是不认识,又如何认出曹某?”
“听说曹大人自幼跟从于皇上身边,耳濡目染,身上所带之气质自然与旁人不同,比之官员多了份谦和,比之商贾多了份儒雅,比之文人多了分清朗超脱,诺敏仔细想了想,江宁之地唯有织造曹大人有如此风采。”诺敏笑意盈盈,发现自己拍马屁的水平越发见涨。
“哈哈,格格这张嘴真是厉害,楝亭,诚如朕跟你说的,朕也是被她这么夸呀夸的,夸晕了就把她给带了来。”康熙朗声笑着叹息,南巡出行,除了妃嫔和宫女,从未带过其他女子,此次带了诺敏倒的确是破例。
“格格果然冰雪聪明又能言善语,曹某愧不敢当。”那人正是康熙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兼伴读,现任江宁织造的曹寅,此时他依然笑得温如春风,向康熙道,“这般又爽利又聪慧的女子,曹某平生也没见过几人,不知道格格可被皇上指给人家?”
这话一出,诺敏不由怔了一下,猛然想起临出京前在浮碧亭太子曾经劝慰过自己的一番话,果然是祸从口出——下意识地望向康熙另一侧,那里站着太子、大阿哥和十三阿哥,诺敏却只盯向太子。而他却只半垂着头,神色不明的淡漠而笑。
诺敏又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只觉得那里又丝丝缕缕地痛楚起来——放手,看来他真的已经放手了!明明是自己求他放手的,可是为什么他放手了,真正痛的那个,却是自己?
正胡乱想着,却听康熙摇头笑道:“楝亭这个脾气还和当年一样,遇到钟意的就要跟朕讨了去,不过这回……可不行。”说着,他也别过头去,别具意味地看了看身边的几个阿哥,淡淡笑道,“诺敏格格朕还要留给自家儿子……”
事关天家,曹寅也不敢再多说,只跟着淡淡笑道:“格格这般好气质,也唯有阿哥配得起……”
康熙细细看了看诺敏:“这才发现,怎的竟比在京城时瘦了这么多,想是舟船劳顿不在适应吧。”
难得见皇上如此关心一个人,旁边的随行之人也都微怔了下,诺敏忙恭身道,“有劳皇上惦记,不过是前两天偶尔染了风寒,现在已经好多了。”
“嗯,朕这一路只顾着巡河忙公务,还真没怎么好好玩过,你定是觉得无趣得很,这样吧,”康熙略一沉吟,向曹寅笑道,“江宁自古是富庶繁华之地,朕来了几次都觉得这里风景优美、民心纯朴,格格若要想出去玩,便跟楝亭说,多加派些人手便是……楝亭,朕可把诺敏格格的安危交付于你了……”
“谢皇上。”诺敏忙俯身行礼,虽然现在她未必有心情出去玩,但这毕竟是皇上的恩典。
“皇阿玛不公平,儿子跟着皇阿玛出行过四次了,皇阿玛都没放过儿子的假。”十三目光微微一闪,笑着向康熙道,又顺便指了指一旁的十四岁的胤礻禺和十二岁的胤禄,“还有这几个弟弟,是第一次跟阿玛出行,看着什么都新鲜……”
“这会儿倒是会跟自家老子讨价还价。”康熙笑骂,眉宇间却没有怒意,“这几日朕住楝亭那边,你们几个也不必随驾,除了日常公务不要耽搁,剩下的时间也好好逛逛去吧。”
几个年幼一点的阿哥在康熙面前虽然不敢放肆欢呼,但人人面色上却都喜难自禁,十三阿哥也笑着望向太子和大阿哥,却发现只有二人面上并无喜色,太子一如既往的漠然,大阿哥虽然唇边含了丝笑望着他,眼中冷意不减,让他不由心中微微一沉。
“不过务必要当地多派些侍卫随从跟着,小心掩饰自己的身份,也不要给地方多添麻烦才是。”康熙又叮嘱,几位阿哥连忙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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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锈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这是秦淮风光的最佳写照。透着精
美的画舫,眼前是春意初现的翠柳碧水,耳畔是缠绵轻柔的吴音丝竹,然而繁华景色,喧嚣人群,诺敏竟有种陌生与惶恐。在宫里住了不过一年,却觉得那种寂寞苍凉渐渐溶入了骨血,入目的繁华竟成了无言的折磨。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里的她,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在想什么?”十三虽然笑着,眼中却有一丝担忧,她这样临窗而立,已有半个时辰,神色是难掩的凄凉。那感觉总是与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又仿佛带着亘古的伤痛与悲怆般让人不安。
收回目光,诺敏扯出一个笑容:“在想着一会儿咱们下了船,十三阿哥请诺敏吃什么呀?听说秦淮有八绝,咱们连一半还没有吃全呢,”她故意沉吟了一下,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绝为魁光阁的五香茶叶蛋、五香豆、雨花茶;第二绝为永和园的开洋干丝、蟹壳黄烧饼;第三绝为奇芳阁的麻油干丝、鸭油酥烧饼;第四绝为六凤居的豆腐涝、葱油饼;第五绝为奇芳阁的什锦菜包、鸡丝面;第六……”
“行了行了,快别数了,再被你数下去,我的荷包可就空了。”十三摇头笑叹,“不过说得竟让我也要流口水了,难道真有那么好吃,竟比宫里的东西还好吃不成……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听到这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笑容微微凝在脸上,金陵——江宁——南京,那些久远的记忆原本以为模糊的快要淡忘殆尽,可当她伫立于此时,却又如汹涌的潮水般不可抑制的涌进她的脑海!
在这里,她曾有过美好快乐时光,曾经与室友踏遍南京的一草一木,从明城墙到中山陵,从秦淮河到栖霞山,从莫愁湖到紫金山;在这里,她曾经对一个男孩子动过情,为他叠幸运星磨破了手,为见他一面静立到深夜,为他的喜怒哀乐而悄悄流泪,虽然最终以她的单恋而告终,但回想起他那明朗的笑容,温和的眼神,却依然让她怀念了良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然而物换星移,转眼再踏上这片土地,竟是大清王朝康熙四十六年,多少让她恍然如梦!
“诺敏,诺敏!”十三疑惑地望着她,见她回过神,微微皱了眉,“来了这里,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似乎哪里都不对,本意是让你好好散散心的,你却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对不起。”诺敏半低着,掩去眼中的伤感,再抬头已恢复常色。
“我知道了,不是风景不好,只是陪的人不对。”十三见她故做欢颜,心下有些不忍,故意逗她,“你是想让谁陪呢?十四弟,八哥,还是二哥?或者是大阿哥?”

“十三阿哥!”诺敏半气半笑地望着他,“你把诺敏说得怎么跟妖女似的,一下子竟惹了那么多人……”忽然怔了一下,“大阿哥那件事,你也知道了?”
“天子眼前,哪有什么秘密。”见诺敏突然开口相问,十三微敛了笑意,“既然太子爷想息事宁人,便没有人追究罢了。”
听十三如此说,诺敏只觉得心中一寒,思及那日十三在康熙面前的话,又道:“你当着皇上的面儿说想出宫玩的话,不是明摆着让皇上误会你?”
“你当我没看见你瞧二哥的眼神儿么?若不是知道你根本没那个意思,我还真以为二哥欺负了你呢。”说起这事儿,十三眼睛一眯,“皇阿玛、大阿哥和那么多随从大臣都跟在旁边,也幸好是我跟二哥站在一处,我不替你挡了,难道真让旁人误会了你跟二哥不成?”
当时只觉得无助与无奈,下意识地望向太子,根本没想那么多,现在由十三口中一说出来,诺敏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康熙面前人人都是修行千年的高手,倒是自己终究道行不够。
十三定是知道她的心意,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才如此颇费苦心,思及此处,心中暖意溶溶,得友如此,已属难得:“又让你帮我当了回挡箭牌。”
十三面色重了几分:“长期如此,终不是办法。”
“也对!皇上一时误会,哪天真若把我指给你,就惨了。”诺敏笑道。
“嫁给我有这么让你为难?”十三挑挑眉,似笑非笑。
当初曾经想过,十三虽然历经磨难,终是苦尽甘来,太子也半真半假地劝过她十三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心里没有别人的影子,这也许是她最好的一条路,只是有些事情若心动了,便不能回头!诺敏沉默了一下笑道:“十三阿哥风流出众,豪迈清朗,魅力无穷,自是有无数格格青睐,不缺诺敏这一个……”
“哈哈,看来我的魅力在你这里倒真是没产生什么效果。”十三目光微闪,忽然敛了笑意,望着她的表情带了丝凝重,“不过就算你想嫁,只怕我也不敢娶,不能娶。”
诺敏有些惊诧他的表情,不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我的身份,只怕是娶不起你的。”十三面色浮起一丝笑意,但诺敏却觉得那笑意背后有隐隐的无奈与嘲讽,“都道是皇阿玛宠我爱我,可谁知道皇阿玛为什么宠我爱我?说白了,还不是因为我是最没有权力势力的那个?论身份我不如太子尊贵,论学识我不及三哥五哥文雅,论恩宠我不及九哥的额娘深得皇阿玛欢心,论能力和心机我又不及四哥八哥堪当重任……”
天家的恩宠,不似寻常百姓家那么简单,喜欢就是宠,宠就是爱,“皇阿玛总要宠一个,宠一个最没有野心、最没有夺势能力的而已……”
“所以,就算我对你再好,也不怕皇阿玛会把你指给我,因为我……”他按了按胸口,轻声笑道,“因为我是最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一个,娶了你,于皇阿玛,没有什么好处!”
听十三如此说,诺敏突然觉得透着窗子看到小桥流水、春满江南的一切繁华美景成了海市蜃楼般飘缈。史书上称,十三阿哥精于骑射每发必中,精于诗曲十步能吟,所以深得康熙的宠爱——难道这些都是假相么?忽然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觉得那里原本的清朗明快、温暖神采都化成了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悲哀。
原来他竟也是一直戴着面具的那一个!原来那深入骨髓的痛,竟也都被小心地掩藏在了豪迈飞扬之后!
“原本以为你会钟意二哥,而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应该能保你一生,所以当日在御花园,我才如此劝你。”这些话压在他心里很久,一直寻不到机会跟她说,既然今日旧事重提,索性说个清楚,“如今看来,你是无意于二哥的,那下一步,你可有打算?”
诺敏望着他眼中异样的认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关于她的命运,她一直不肯也不敢想下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既无法改变历史,便只有听从历史的安排。可是历史似乎跟她看到听到感觉到的,有很大的差别,那么,她的存在——真是只是为了见证历史么?
从那次在绛雪轩太子那句“为了自保”开始,似乎一切都脱离了原有的轨道,她的命运,她的感情,和她的……心!
“别老是发呆,等回了宫,只怕皇阿玛就要给你指婚了。”十三搡了诺敏一下,沉吟道,“你若真钟意于八哥,嫁给他也不错,不用顾及我的感受,平心而论,他待人温文谦和,只不过他家那只母老虎,只怕以你的性格是对付不了的,她可是连皇阿玛的面子都敢驳……其实十四弟也不错,我看待你也算是真心实意,只可惜他也有了福晋,你只能是侧室,不过……”
“看来谁都不嫁,真的是不行。”诺敏苦笑着打断他的话,“听说你素来跟四阿哥亲厚,怎么不给我推荐他?”
十三显然是愣住了,半晌才吃吃道:“原来……原来你……心里竟中意四哥不成?”想了想,又似乎觉得不太可能,见诺敏眼中有丝戏谑,十三才恍然她是在开玩笑,不过思忖了下,他还是认真地道,“都说四哥为人冷淡刻薄,但其实他是面冷心热,只要你能走进他心里,他定会全心全意地呵护你的……当然,如果你能受得住他开始的冰冷才行……”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他便是被这种朴实无华的感情呵护的那个!
“喂,你倒是说句话呀,看样子好像我比你还急似的。”十三忍不住笑道,却让诺敏眼眶温热起来。他的字字句句都是没有私心的关切,世上能如此不计一切待她的人,又有几个。
“十三阿哥,谢谢你。”就算今后发生再多难以预料的风波,她永远都会记得他,永远会像他待自己一般回护的!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谁让咱们是共过生死的朋友呢?”十三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不由挠挠头轻笑道,“不过就算我替你急也没用,你只怕心里有打算了吧,若这几个阿哥你都不满意,你不会是……”说着,他退了半步,惊道,“你不会真瞧上大阿哥了吧,虽然说大阿哥的嫡福晋刚过世不久,但是……”
“你说什么呢!”
忍不住白了十三一眼,诺敏刚要说话,却听门被轻叩了几声,问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十三爷!”
十三面色一整,扬声吩咐道:“进来。”
只见一个青衣侍卫闪身进来,跪了回话:“刚刚皇上有谕,召您即刻到织造府曹大人处。”
“可说是什么事了?”
“没有。”侍卫轻声道,不过想了下又道,“听说跟《明史》一案有关。”
十三一怔,事关《明史》不是小事,赶忙起身抄了外袍向外走。却又脚下一顿,向诺敏道:“你怎么着?”
诺敏笑着指指船外:“有那么多人跟着,十三阿哥还不放心?一会儿诺敏还想去趟凤凰台,十三阿哥公务要紧,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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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啊汗!毕竟是九王夺嫡的故事,既然提到了老大,老八,老九、老十、十三和十四,又怎么可能不提到老四呢?
虽然太子是主角,可是这本书里的设定中,四、八、十三、十四的戏份也很重啊!虽然偶知道,大家看写四四的文太多,有点审美疲劳,可清朝的那段历史,又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我只能说,我尽我最大的努力,给大家一段不一样的历史,一个不一样的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
汗!!!十三就是那个样子了,豪迈风流自多情,是天底下最好的知己朋友,我也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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