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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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见我?”十三阿哥登上半山间的亭子,望着背向自己极目远眺的诺敏。散了早朝,他跟四哥正准备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却见立于路中的流香说诺敏有事找他,于是便跟四哥告了假,跟了过来。
诺敏回过身,静静地望着十三。她身着一件湖绿色旗装,披了件镶了白色狐毛的鹅黄色斗篷,愈发衬着她的面色莹白如玉,双眸漆黑如墨。瞬间高处的风扬起她的衣摆,映着远山近水还未消散的积雪,竟让十三刹那间微微失神——早在七年前他就知道她是美丽夺目的,但时间仿佛未在她身上带走纯真留下沧桑,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染,她竟依然似当年一般纯净如呼伦湖的湖水,清澈见底,皎洁如大青山中的幽兰,不染世俗。反观自己,十三忍不住苦笑了下,才二十岁出头,却早似曾经沧海……
诺敏见十三面色肃然的盯着自己,忽然整了整衣衫,半屈了身子向他行了个大礼,吓得十三忙闪到一旁,缓了缓神,皱眉道:“你……你这是干嘛?”
诺敏起身,苦笑道:“诺敏给十三阿哥赔不是,当日在‘钟粹宫’门口伤了十三阿哥,诺敏心里过意不去……”
“算了算了。”十三忍不住失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比那会儿没规矩的事,七年前就做了,也不见你跟我赔礼道歉。”说着,他微敛了笑意,认真地望向她,“我知道你为这事只怕是心里不安,不过当时你真是把我气得够呛,但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自是不会同你计较,你也不用再提了……再说,如果我真生你的气,十五那日,又怎会同你一起喝酒?”
见十三眼中的真诚,诺敏不由微红了眼眶,用力吸了下鼻子笑道:“不赔这个不是,我心里不安,虽然你心里不生我气,但总是我的不对。”
十三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你……宫里那件事,二哥跟我提了下,说是如果你觉得难办,让我替你想办法,毕竟你在宫里根基人脉都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诺敏咬了咬唇,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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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不着为难,就算不是因为二哥,你若真有事,我自然也会帮你的。”十三见诺敏的表情,低低地一叹,“你知道二哥一向待你……很用心思,但这回只怕他真的是不愿让你因他而困扰,所以……”
听着十三吱吱唔唔的解释,诺敏忽然打断他的话:“太子和容小兰的事,你知道多少?”
十三一愣,显然是没料到诺敏竟然开口问这事,笑叹道:“你听说了什么?那些王八羔子没事乱嚼舌头……”
“我只想问你这事是真是假?”
“你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十三见诺敏异样的认真,不由也收起笑意,“二哥既然已经放手,你又何必深究?”
“放手?十三阿哥说得真有意思,没有开始何来结束,没有牵手,又何来放手?诺敏不过求一个真实的答案罢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十三,诺敏握着帕子的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
“这件事我若不想答呢?”十三淡淡笑着,近似有些无奈且无赖,“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打听这事做什么?”
“十三阿哥若是不想答,诺敏自然可以去找别人问。”诺敏看着他淡淡笑道。
十三微怔,即而面色一沉:“别人,别人是谁?是十四弟,还是……八哥?”
听他语气间的冷然,诺敏不由愣了一下,却听十三复又冷笑道:“刚刚你站在那里,临风而立,衣裙飘飘宛若仙子的样子让我不由庆幸,觉得世上什么都变了,幸好你还依旧是当年那个不问世事的单纯爽朗女子,可想不到进宫后刚学到的一点心机,竟用到了自己朋友身上……真让人心寒!”
“你……”十三眼中的冷意却掩不住他眼中的痛,而这份痛竟上诺敏也觉得心底微微酸楚了起来。这次及时拉住他的衣袖,诺敏抬头直视于他,让他看到自己满眼的真诚,“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十三,难道你当我是朋友,我便不当你是朋友么?”
十三怔怔的望着她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清澈见底,映着的是自己清冷的笑意和隐隐的哀伤。他低下头看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放手!让别人看见……”
“让别人看见又如何?畏首畏尾可不是十三阿哥的作风。”不理会十三的淡漠,诺敏笑意盈盈,十三心中一动,只觉得她虽然笑着,却好似跟以往有些不同。
“我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但容小兰跟二哥,关系……的确是……的确是不一般。”十三见她一副不问出来誓不罢休的样子,终是长叹了口气,苦笑地道,天知道这件事说出口,对于他来说有多艰难!他实在是不想毁了二哥的名声,可……
诺敏忍不住松了他的衣袖,退了半步,面色有些苍白:“真的……真的?”
不待十三说话,诺敏冷笑道:“都说十三阿哥风流潇洒,不羁世俗,想不到竟连太子爷这种事情也不介意,一味地帮着太子说好话,您……可真是太子爷的好兄弟!”
“我不想说,是因为早就料到你这样的态度,既然你早就知道,又何必非要我亲口证实呢?”十三背过身子,沉声道,“实话伤人伤己,倒不如骗着自己点儿好……”
诺敏站在他身后,良久都默不作声。望着十三修长而坚实的背影,原本是那般的丰姿挺拔,此时却仿佛被压上了千斤的担子般沉重,忽然眼中一热。她不由自嘲的一笑,强忍了眼泪回去——来宫里这几个月,竟比她这二十多年流的眼泪都多!可来宫里这几个月,她经历的事情,所见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亦比她这二十多年也多!
“其实……容小兰也是个身世凄惨的人,若不是……若不是有二哥护着,早就……”十三缓缓地道,话没说完,却忽地转过身,定定地望着诺敏,冷笑道,“事实便是事实,反正你心里早就认定了二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既然你要问的也问完了,我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亭子。
诺敏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但不及多想,忙追了出去。
幸好她没有穿宫里妃嫔常穿的那种花盆底,但即便如此,她赶不上十三的大步流星,眼见着追了十几步,十三就要拐了过去,心头一急,诺敏快跑了两步,一把拉住他。
这时却见一群人熙熙攘攘地从御花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为首的人里,有一个身着明黄色朝服的身影极是显眼,十三和诺敏脚下都是一顿,诺敏忙松了手,十三跨前一步。
“儿子见过皇阿玛。”
“诺敏参见皇上。”
“起来吧。”康熙抬了抬手,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地望着二人,“十三阿哥和诺敏格格这是……”
没想到此时竟然会遇到康熙,十三和诺敏二人均是一惊,加之康熙这一句追问,略在前面的十三面色一白,刚要开口,却听诺敏脆声道:“回皇上的话,十三阿哥是被诺敏吓跑了的,诺敏情急之下……失礼了……”
“哦?”康熙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看着诺敏,又看看十三,笑道,“十三阿哥可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格格倒是说说看,怎么吓到咱们十三阿哥的?”
诺敏这话一出口,十三也是一怔,不由侧头望着诺敏。她的性子他多少是知道的,对皇上甚至各宫娘娘也是一向能避则避,可今日竟主动将事情揽了过去,她可知道天子面前,若说错一句,便是欺君大罪?
却听诺敏笑道:“皇上先要恕了诺敏这君前失仪之罪,诺敏才敢说。”
“难得有人能吓到十三弟,皇阿玛都被格格挑起了兴致,又怎会怪格格呢。”太子淡淡笑道。
康熙右侧是一身浅黄朝服的太子,这是诺敏第一次见太子穿上朝服的样子,虽然不及康熙骨子里的尊贵庄严,却也有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肃穆,竟比平日多了几分稳重与威严,让他愈发显得风姿俊朗。他落了半步站在康熙身侧,虽然声音淡漠,目光中却隐隐有一丝担扰地望向十三和诺敏。
诺敏抿嘴笑了一下:“前几日诺敏无意间得知了十三阿哥一桩趣事,诺敏拿这件事要胁十三阿哥帮诺敏办一件事,结果十三阿哥不答应,却又怕诺敏把那桩事情说出,便吓跑了……”
诺敏声音清脆,目光清澈,竟让康熙微微有瞬间的失神,当年他的宛玉也是这样娇巧倩兮的神态,只可惜……红颜薄命……敛了敛心神,康熙眼中带了丝怜爱,温和地笑道:“格格有什么事要让十三阿哥帮忙?朕倒想听听,说不定朕能帮得上。”

“皇上点头那便是最好的,诺敏先谢谢皇上的隆恩。”说着,诺敏行了个宫礼,笑道,“诺敏听说过几日皇上要去南巡,便央求十三阿哥想办法求皇上带上诺敏,结果三催五催,十三阿哥总是推说不行……”
十三惊诧地望着诺敏,她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想跟着去南方了?她这谎话编得也未免太顺遛些了吧,她不知道此次同去的,除了自己,还有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大阿哥和太子么?
“诺敏格格是冤枉十三弟了。”太子忽然开口,十三和诺敏都是一怔,却见太子转头向康熙笑道,“回皇阿玛,这事十三弟曾经跟儿臣讲过,让儿臣问问内务府可有先例,是儿臣擅自压了下来,儿臣觉得皇阿玛此行是为勘查社稷,而诺敏格格毕竟是个女子,**去颇为不便,何况……”
康熙微不可见的一蹙眉,却笑道:“朕每次出行也都会带上女眷,也不见得有什么不便,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将目光转向诺敏,“只是想不到格格竟然有这个心思,不知道格格为什么想跟朕去南巡?”
言外之意,只要诺敏说出个好的理由,康熙便会答应带她同去——太子和十三都不由一怔,唯有诺敏笑得灿烂:“回皇上,诺敏自草原来,原本识字不多,但在这宫里读了些书,又跟着几位公主耳濡目染,知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更何况这些年来在喀尔喀,诺敏也常听各族亲王贝勒称咏皇上的文治武功,称赞大清的熙朝盛世,江南自古就是繁华富庶之地,诺敏难得来到京城,又刚好赶上这等好的时机,当然是期盼着能借此机会亲眼目睹天下太平和皇上的治国有方、英明神采……”
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了诺敏的话,康熙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呵呵一笑:“想不到你兄长敦多布多尔济寡言沉默的性子,竟然有你这么一个能言善道的妹子,开始还有人跟朕说,诺敏格格虽然是喀尔喀来的,却比汉人家的格格还温婉,看来连朕也看走了眼啊……不过格格有蒙古人特有的爽直单纯,朕也是很喜欢的……”
何止是康熙,连太子和十三,也被诺敏说是一愣一愣的。望着诺敏眉宇间的闪亮神采,只觉得眼前的诺敏,与平日一般的眉眼,却又似乎跟原来有哪里不同……
“皇上可是答应了诺敏?”见康熙眼中的笑意,诺敏大着胆子直视笑问。
“准是可以准,不过……”康熙目光微闪,故意沉吟了下:“不过朕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诺敏微微吃惊地问。
康熙笑眯眯地看了眼十三,缓缓地道:“朕……要知道十三阿哥的那桩趣事。”
“皇阿玛!”十三微变了脸色轻喊道。他哪里有什么趣事,刚刚分明是诺敏的托辞——不过这句话在康熙眼中,倒有了不好意思的意味。
康熙眼中的意趣更浓,笑道:“十三阿哥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说着,挥了挥手,身旁的梁九功旁会意地遣退了身后随从的宫人,自己也倒着退开几丈远。
“眼前只有父子和兄弟,都是自家人,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这下诺敏格格可以说了吧?”
眼前倒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十三微垂着头,心思却一刻也不停地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替诺敏揽了责任。
此时却听太子瞥了一眼诺敏,忽然笑了下:“儿臣知道了,儿臣知道诺敏格格指的趣事是哪桩了!”他又笑着看了诺敏一眼,“有一日……”
诺敏打断了太子的话,一点也不买太子的账——反正宫里传言太子曾经“非礼”于她,康熙也应该早有耳闻:“有一日……十三阿哥跟十三福晋喝酒,皇上也知道十三阿哥酒量很是不错的,”见康熙点了点头,诺敏斜瞥了一眼十三含笑道,“那日刚好是十三福晋的生日,十三阿哥却忘了备礼物,十三福晋便说只要十三阿哥陪她把这顿酒喝尽兴了便罢,十三阿哥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说若是有辱使命,就答应为十三福晋做一桩事……”
听到这儿,十三总算微松了口气,但脸却不由红了起来,那是去年他刚成亲不久的一件事,只是诺敏是从何得知的?
“莫不是十三阿哥输了?”康熙也笑看着十三红了的脸,抚掌道。
“可不是么,十三福晋巾帼不让须眉,竟把十三阿哥给比了下去,结果十三阿哥大话已经说了出去,只好按十三福晋的要求,做了一件事。”
诺敏口齿清晰,声音清脆,说得有声有色,引得康熙不由追问:“什么事?”
“当初十三阿哥自然是跟十三福晋讲好的,这事不能有负皇上,有负朝廷,有负十三阿哥做人原则,不能伤天害理、背信弃义,”见康熙连连点头,十三不由苦笑诺敏还真会自由发挥,当时兴之所至,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于是咱们十三阿哥就在门外,扮了一宿的蘑菇……”
“扮蘑菇?”康熙怔了一下,忍不住好奇地重复了诺敏的话,“格格还真把朕说糊涂了,什么‘扮蘑菇’?”
诺敏“哧”地一笑,看着十三满面通红,先向他行了个礼:“十三阿哥对不住了,诺敏为了这趟能跟万岁爷南巡,只好出卖十三阿哥一回……诺敏在这里先给十三阿哥赔罪了……”
十三怔怔地望着诺敏眼中闪亮的笑意间夹杂的隐隐的央求,蓦地明白她是在劝自己不要再生她的气——这个傻丫头,他又怎么忍心生她的气呢?
“莫要管他,你只管说,朕恕你无罪便是,自家儿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康熙今日心情似乎极好,笑嗔了十三一眼。
“诺敏听说十三福晋自小跟父亲生长于西北,大多是干旱荒漠地带,没见过蘑菇长成什么样,所以要十三阿哥去给她寻蘑菇,可惜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京城哪有什么蘑菇,于是十三阿哥爱妻心切,便自己撑了伞在屋外扮了回蘑菇,以求佳人一笑……”
话还未说完,康熙已然大笑出声,指着十三想说话,却又被呛了一下,十三红着脸忙上前几步帮着康熙捶背顺气,半是无奈地叹道:“皇阿玛不要听诺敏格格胡说,当时儿子醉得一塌糊涂,这些子话都是一帮浑人事后编排出来的……不过,若是能讨得皇阿玛这般开心,胤祥倒是也值得了!”说罢,狠狠“瞪“了诺敏一眼。
“有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像你们小儿女这些闺中趣事,朕听着你们恩爱,只会开心……十三阿哥你承认了罢。”康熙摆摆手,眼睛里和眉宇间都带着丝丝笑意,此时的他,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帝,倒只像一个寻常人家慈爱的长者,“只是没想到,之琳那孩子平日见了一派温婉贤淑的性子,竟也这般会古灵精怪地捉弄人,酒量竟比老十三还好……”
“皇阿玛可是忘了,马尔汉虽说现在是文官,可当年还领兵平过三藩,皇阿玛御驾亲征葛尔丹时,他也在军中效力的,这些年又一直在兵部主事,性子也算是豪爽……”太子刚刚也满面俱是笑意,但目光却一直在康熙面色上打转,直到此时才轻声道。
之琳,即是十三阿哥的嫡福晋兆佳氏•之琳,是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听太子如此说,康熙也忍不住点头:“果然是虎父无犬女,看来老十三跟之琳倒还真有点乐子……”
说着,康熙举目凝视着诺敏,眼中依然是浓浓笑意:“还真是没想到诺敏格格还有说书的本事,朕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畅快了……”
“那皇阿玛的意思是……”太子见康熙望着诺敏的笑意,目光微微一闪,轻声道,“皇阿玛真的要带诺敏格格同行么?”听言语间的意思,竟是不想让诺敏同行。
“君无戏言,又岂能失信于小女子!”康熙摇头笑道,伸手招来了梁九功,“时候不早了,老三和则震他们几人还都在上书房等着朕呢……太子,你就不用跟去了,先去内务府传朕的旨意,把诺敏格格随行的事安排好了,然后去慈宁宫代朕先给太后请安吧,估计朕怎么也要拖到午后才能过去了……”
太子闻言忙道:“是,儿子这就去办。”
“谢皇上。”
十三和诺敏也跪安行礼,目送康熙离开。
太子和十三都知道康熙召见三阿哥和陈梦雷,是为了《古今图书集成》一事,对于这个可貔美《永乐大典》的书,康熙十分重视,每次任何一处细节的修订,都要仔细过目,反复讨论,说是午后,说不定要到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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