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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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敏见是太子,忙低声道:“诺敏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略扬眉,盯着那两个宫女离去的方向不语。良久,才收回目光,向她伸出手。
诺敏怔了下才明白那是要将她拉起来的意思,这时才发觉自己还坐在雪地之中。
下意识地伸出手,而十四阿哥那晚的话却突然回响在耳边。眼前这个身份尊贵无比的男人,真的如传言中一般不堪么?荒诞到可以为了个人恩怨而动用禁军?而偏偏这“个人恩怨”竟还是个男优?
可十三言语间的维护又让她隐隐有丝松动——一时间诺敏不知道应当如何判断,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那只白晰修长的手,这只手,握住了权力,也握住了太多人的性命,同时握住了让她接受不了的——**!
太子盯着她,忽然冷笑了下收回手,起身。
那冷笑里似乎含了些什么,诺敏忽然觉得心仿佛被刺了一下,痛了起来。用力地想起身,无奈身下的雪太厚,不好着力,加之刚刚她又站在那里良久,双脚早已冻得麻木,无法行动。
太子环胸静立地望着诺敏狼狈的样子,却似乎再没有伸手相助的打算。
四下环视着,这里很是荒僻,加之又下了雪,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经过。终于诺敏忍不住开口:“求太子殿下帮我叫个……”
太子冷冷打断她的话:“求?像我这样的人,竟让诺敏格格肯用个‘求’字么?”
诺敏被他话里隐隐的怒意吓了一跳,只觉得那望向她的眼中,除了怒意,还有丝让人无法回避的伤感和嘲讽——是自己刚刚的举动伤了他么?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啊,也会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小伤害而心痛么?
太子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良久,忽然似乎低低叹了一声,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诺敏一惊:“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快放我下来!”说着,一边挣扎着想下来。
“格格紧张的是什么?是因为本王的纡尊降贵而惶恐,还是怕本王非礼你?或者,”太子的语气中带着笑,手却紧了紧,“或者你是觉得本王不配动你?抱你?”
诺敏忍不住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俊美尊贵的面庞上并无笑意,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眼中并无往日的不羁与淡漠,双目坚定地凝望着前方——这样的太子,是让诺敏陌生的,这样的太子,却仿佛深深触动到她心底深处的一根心弦,那撼动的弦音不断扩大,以至于让她几乎以为这个怀抱,可以给她一生一世的关切和温暖……
待诺敏回过神来,她已置身于一个房间。她认得,这是上回和十三十四一起喝过酒的“绛雪轩”。
“绛雪轩”离假山并不远,只是想不到此时的屋内极是温暖,四角分别笼着暖暖的火盆,榻上也铺了厚厚的羊绒毡子。
穿过外间直接进了里间,太子将她放于榻上,此时已缓了神色:“你的脚刚刚冻木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先在这边暖暖,回头我找人送你回去。”
诺敏低了头,虽然跟他同处一室略显不妥,但总比此时由太子抱着她回宫要好得多——若真如此,不知道还会四下起来些什么不堪的谣言!
“谢太子殿下。”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吹了风,还是因为屋里太热,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诺敏觉得此时脸上发烫,低着头道。
“不真心的道谢,以后还是省了吧。”太子走出外间,向守在门外的常福低低吩咐了什么,而后转身盯着她道。
“我……”回想起自己曾经跟他道过多少次谢了?可又几次是真心的?对于宫里的人和事,究竟又有哪些可以是真心的呢?诺敏一时间耳边不由响起刚刚假山时那段对话,心一下子乱了起来。
见诺敏微低着头久久不语,太子目光一闪,柔了语气:“世上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分得清?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
太子话里有话,不由让诺敏抬头直视于他,刚想开口,便听门外有人轻声道:“奴婢重九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
不等门外人把话说完,太子便开口:“进来。”
只见一个身着绛色宫女服饰的女子低头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干净衣服。
“你这身衣服湿了,要尽快换下来,不然会着凉的……这是我的贴身宫女重九,让她服侍你吧。”太子敛了面上柔和的神色,淡然地道,边说边向外间走出去。
见太子出去了,重九走上前来曲了曲膝:“见过格格,请让奴婢服侍格格更衣。”
诺敏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面似秋月,眉目如画,她不像紫禁城的宫女,倒更像是官宦人家的格格,难掩一身恬淡秀美的书卷气。
见诺敏没出声,重九半蹲着解她的外衣,吓了诺敏一跳,忙道:“不麻烦重九姑娘,我……我自己来就是……”
重九一怔,即而淡淡笑道:“还是奴婢来吧,看格格的手指都冻红了,再不赶快换下衣服,真的会生病的。”
说着,不待诺敏反对,重九极为利索地帮诺敏换好衣服,又顺手将火盆里的火拔弄得更旺一些。诺敏见她熟练地做着这些事,一举一动都极是沉静温婉,几次张了口,却终是一字也未说。诺敏不由暗自奇怪,上回在良妃娘娘宫前遇到的秋若,这回的重九,还有自己身边的惠儿……似乎她们每个人都别有风情,是不是她们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呢……
待她静下心思回过神来,不知何时重九已经告退,只见太子拿了一件披风立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诺敏心虚地看了眼太子手中那件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貂毛披风,不自然地别了目光。
“为什么不要?为什么要退还给我?”太子声音太过平静,让诺敏辨不出喜怒,但凭她对太子了解,他应该是生气的。
“太子殿下的礼物太贵重,诺敏受不起。”诺敏半垂着头轻声道。
“是因为礼物太贵重,还是因为送礼物的人是我?”太子笑道,“若是十三弟,十四弟,或者……老八,是不是你就可以收下呢?”
见诺敏低头不语,太子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颔,强迫她看着他。
“太子殿下说的话,恕诺敏听不明白,所以无从回答。”诺敏挣了下没挣开,不得不对上他的眼——那眼中满是冷冷的怒意,诺敏亦冷笑道,“太子殿下大可以像上回一样让诺敏一张脸见不得人地出去,只要您还愿意帮诺敏圆谎……”
太子一怔,恍然想起第一次在水边遇到诺敏而将她的脸掐青一事,不由脸色一变,猛地放开她:“想不到诺敏格格的口才竟也了得。”说着他轻声道,“倒是胤礽失礼了,加之上次之事,一并给格格陪了不是吧。”
他退了半步,一把将手中的披风丢进火盆之中,转过头去拍了拍手,淡淡笑道:“想必以我的为人,格格在这里待着也不安心,既是如此,我这就去叫人来接格格回去。”
皮毛类的东西一遇火,烧得极快,眼见已有一股青烟就从披风间冒出。诺敏想都没想,一下子扑了过去,从火盆中抢了披风,惊怒冲着太子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
然而,望向太子的眼,诺敏后面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唇边的笑意还不及隐退,眼中的悲凉却如此清晰——那悲哀中的笑容,和笑容间的悲哀,竟像一根长针,狠狠地扎进诺敏心底最深处。
一个身份尊贵、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人,怎么可以用这种眼神看她?那仿佛是被判了死刑等待救赎的那个卑微的灵魂才有惶然无奈的眼神——蓦地诺敏只觉得心中某一个角落被这种目光溶化了,只觉得自己仿佛也染上的这种浓浓的悲哀和伤感,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见诺敏涌出的眼泪,太子一步冲了过来,半蹲在她手边,扯去了她手中的披风,惊声道:“怎么了,可是烫着了?你怎么这么傻,火里的东西也是你能去抢的……伤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的关切与焦急,诺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抽回手,可太子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却仿佛被下了咒符一般,明明小心翼翼地拉住她不算紧,却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或者勇气从中抽回——一切的一切,似乎有点失控了——包括她的眼泪,和……她的心!

见她只是哭着不作声,加之双手又是红红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痛,不由扬声道:“常福,去叫太……”
“不用,我没事。”诺敏抑制着眼泪,忙低声道。
“没事?”太子微一皱眉,看看她的手,“没事这手……”
“是刚刚冻的,暖和会儿就没事了。”诺敏轻声道,“让太子殿下受惊了。”
“真的没事?”太子望着诺敏,见她面色并无痛苦之色,不由放开她的手,一边站起身一边淡淡地道:“若没事,就回榻上坐吧,我去叫人……”
诺敏面色一红:“麻烦太子殿下帮诺敏一把,诺敏的脚实在是动不了……”
因为刚刚急着抢救披风,想都未想就从榻上冲了下来,诺敏此时是半跪在地上的,可刚刚因为冻而麻木的脚却并没有完全缓过来,一点也吃不住劲。
听诺敏如此说,太子怔了一下,眼睛中似乎有什么在缓缓溶化。他淡淡道:“诺敏格格不嫌本王无礼了?”
说话间,却还是弯腰轻轻抱起她,放于榻上。一时间二人无语,只听到火盆里的木炭燃烧时的声音。
别过头,那微带着焦色的披风横亘在那里,白得刺眼,让诺敏心中一痛。见诺敏不言语,只是望着地上的披风,太子随意拾了放在她身边,冷笑道:“既是不喜欢,又何必费这个心思?”
诺敏低头看着手上的披风,静了半晌,叹道:“这么珍贵的东西……”
“原来诺敏格格也知道这是珍贵的东西?”太子冷哼道,当初真是枉费他的一片心意!
“这么珍贵的东西,诺敏实在无福消受,太子爷不要暴殄天物,还是送给更合适的人吧。”
“本王的事也由得你管?”听了诺敏的话,太子不由微微色变,忽然神色一动,俯下身来,“老十四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诺敏脸蓦地红了起来——这种事,太子也敢当得她的面提及?
太子微微一笑,随意一撩袍子地坐在她旁边,诺敏忙向里挪的挪。
“十四肯定跟你说了,我跟容小兰的事。”太子用了肯定的语气,似乎不以为意,唇边甚至挂了一丝笑,盯着她,“你觉得容小兰怎么样?”
诺敏一怔,没想到太子竟问了她这个问题。如果是十五当日在酒楼喝酒时,她也许会觉得,容小兰虽是男伶,却无一丝世俗气息,清朗如清风明月,温和如春暖花开,可此时,当她得知他竟是一个男宠,一个被太子不顾世俗而放纵恣爱的男宠时,一切的美好只让她觉得有说不出的婉惜可悲和沉重。
静了半晌,见太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丝毫没有放过这个问题的意思,诺敏淡淡地道:“诺敏没听过容老板的戏,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印象只怕无从谈起,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他们都说容小兰是我的男宠,你也觉得容小兰是我的男宠么?”
这笑容在诺敏眼中,却有一丝嘲讽的味道,她怔了怔,思及容小兰那清朗温和的笑,心中微一犹豫,抬头凝视着他:“难道不是么?”
“是……又如何?”太子满不在乎地一笑,耸耸肩。
诺敏心中一痛,这才恍然,刚刚心下隐隐是希望他摇头否认的:“为什么?太子殿下已经有了这么多福晋侍妾,为什么会对……男人也……”
望着诺敏望向自己的目光,太子只觉得那里面除了好奇,应该还有另外的一重含义。只是那重含义,连他这样习惯审视别人内心的人,竟也瞧不清。沉吟了片刻,他将目光渐渐调向远方:“为什么?为什么?”他嘲讽地一笑,沉吟了片刻,终是喃喃自语,低不可闻,“或许是……为了……自保吧……”
诺敏细细思忖着他的话,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神色一变,也许很多事情都可以因为这个原因迎刃而解。怔怔地盯着他放荡不羁的笑容,诺敏只觉得心底的痛在逐渐扩大,再扩大,直到她整个身体,仿佛如溺水者沉入水底时由心至身的悲哀无助与痛楚。
突然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原本隐藏在那最深处让她惶恐不安的东西因为刚刚自己的念头,而变得让她心痛——八阿哥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望着他、他们时,总有一种悲悯的感觉?
不是她想这般悲悯啊!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蒙古格格,如果对于不久的未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她会过得平静而快乐——就算康熙把她指给任意一位阿哥,她只需一个小小的院子,跟其他女人分享着同一个男人,过着这个时代任何女人都一样的日子,那未尝不是一种简单而幸福的事!
可是,她偏偏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偏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沿着历史为他们铺就的轨道走下去,偏偏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偏偏不得不卷入这其中的一切,不能回避!
诺敏忽然低头不语,太子正在诧异间,却见她面前的白貂披风上染上一片湿湿的水痕,忙托起她的脸,惊见上面的点点泪痕,不由一怔,却笑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吓坏你了?”
见她依旧不语,只是半垂着双眸任泪水无声滑落,太子松了手,站起身退了半步,微带自嘲地淡淡笑道:“我知道你是讨厌我的,以后你也不用如此战战兢兢,诚慌诚恐,我不再扰你便是……”
语气虽淡,但话里的柔和与无奈却让诺敏不由一怔,渐渐止住了哭,沉吟片刻,她终于压下那丝苦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叹。然而一抹从未想过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一瞬间,她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吃惊的决定!
然而,这件事,终究还是要从长计议。此时思绪烦杂,理不出思路,定了定神,诺敏胡乱抹了眼泪道:“多谢今日太子相助,诺敏感激不尽,只是时候不早,容诺敏先行告退。”
说话间,她下了榻,虽然双脚还有些刺痛,但至少能够站稳,勉强行了个礼。
太子目光微闪,淡淡道:“既是不行,便不要逞强。”说罢,伸手扶了她一下,这一下与以往不同,极是疏离,只是轻轻托了她的手臂。静了一下,太子扬声道,“常福!”
门帘一掀,常福闪身而入,半恭着身子低着头:“奴才在。”
“你去……你去把锦绣找来……”太子微一沉吟,见常福领命而去。而诺敏嘴动了动,似要开口,太子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锦绣是惠妃宫里的丫头,不是我身边的人……”
诺敏忍不住抬眼望着他,即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顾虑着不想让他身边的人送自己回去,以免落人口实,只是——只是难道惠妃身边的锦绣,竟是太子的人么?
“谁身边又没有别人的耳目?”太子似乎看出了诺敏的疑问,轻声一笑,眼中却是隐隐的冷意,“小柱子的死因想必你也听说了,包括在这之前我杖毙的那两个宫女太监,又岂能仅仅是因为他们打碎了我的花瓶?”
思及当日自己曾替小柱子求情而骂他草菅人命,诺敏面色一红,虽然她至今依然无法认同宫里人命轻贱如蝼蚁,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也是各为其主的权力斗争中少不了的牺牲品。
“你宫里的那个宫女,要我帮你打发了么?”太子见她一脸的困扰,扬眉望着她。
思及太子的极端方式,诺敏不由一个寒颤,忙道:“不必,我……自己会处理。”
似是早料到她这种反应,太子冷笑了下,沉吟了半晌方道:“找个错处把她打发了就是,但别去打听别的,因为……宫里,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诺敏听及太子言语虽然冷淡,但其间隐隐的关切,只觉得心中一动。
“太子爷,锦绣已经在外面候着了。”隔着门帘,听到常福在外间轻声道。
轻轻“嗯”了一声,太子忽然盯着她笑道:“格格放心,我既答应格格,也不会再让格格为难,格格……好生保重吧……”
诺敏怔了怔,忆起刚刚自己流泪时太子承诺的那句“再不相扰”,想必是让他误会了什么——咬咬唇没去解释,世人都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与她,在历史上注定是没有交集的,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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