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二)悦步林间 勇斗混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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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蓄所离家不远,穿过一墙之隔的公安厅大院抄近路步行十多分钟便可以到达。从楼院出来我很快便踏上了总队大院中最为宽阔的林荫道路。笔直的大树如同军中队列般齐整在道路两旁,茂盛的枝叶已经能够相互攀搭在一起,组成几十米的遮天长廊,日头在长廊的顶端徘徊和窥视着,最终只能伸出它的光之指温软地沐到我一身军色套装上,斑斑点点,如同春季绿得一踢糊涂的军营一隅悄然打开的几片夺目小花。
稠密的枝叶们在晨风的挑逗下频繁发出唦唰情话,鸟儿穿梭跳跃于郁郁葱葱的枝干间自得其乐地喧戏,知了呢,冷静,纹丝不动巴在结实的树皮上专心致志对天高歌。这种天然协奏,使整个单调严肃的军队大院多了几分活泼轻松的气息,人行其间会周身川流开一股彻彻底底的舒畅,脚步更加轻快。
“同志,请你绕道走前门。”我正昂首阔步,突然被一名腰束皮带的年青军官挡住了去路。真是莫明其妙!我从来上下班都走的这条通往公安厅后门的路线,不知哪股三叉风吹来这么一个宽额阔脸的四口袋小军官,居然阻止我走后门!
我瞪了他两眼,发现他的目光只是从我头顶上越过,并没有正视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他分明在跟我身后的什么人说话。于是,我重又昂起头加快步伐继续前行。
“这位女同志,走路不要只顾两眼攀天,没看到操场正在开大会吗?”
我又止住脚步,顾眄他的眼睛,再转过身向后看,原来,这家伙一直在和我说话。
“毛病,当我阶级敌人还是特务?我影响谁了?”
“你一女的在会场边经过,大摇大摆进入的,这对战士们注意力的集中就造成了影响!”他依然望着我的头顶说话。
怪物!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父亲够正经的一名老兵了还从未发表过这样的奇谈怪论。
“我天天来回走这里,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部队开会,就没见过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我又急又气。
“排长,放她过去吧……她今天出去晚了。”一位刚下岗的小兵肩背步枪从后门方向急奔过来,喘吁着和他说话。
“出去晚了?她什么时候出去才不晚了?”
“呵呵排长!她是政委家的大小姐,负责后门岗的三班全体战士没有不知道的,你刚到咱中队,自然是不清楚。”被称做排长的军官听完小兵的解释只是盯着小兵看,不再阻止我前行,便抓紧时间朝后门走去。
“大小姐也不能瞎翘……”这排长在我身后很不服气地小声哼一句。
我突然一个向后急转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呢?!”
他眼睛依照不看我,盯着小战士笑道:“嘿嘿,好心告诉你,獠面青牙的样子,出到门外影响市容喔。”
我忽觉难堪,知道自己牙缝中一定塞进了韭菜,我立刻转回身来用舌尖将牙缝中的韭菜舔干净,头也不回地轻声骂一句:“怪物!”便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操场那边,席地而坐的武警官兵正在听父亲讲课,父亲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字字如枪弹般响亮:“每个军人都是一棵树,成长中的每一个年轮无不刻有烈日、暴风和骤雨的符记。做为一名军人,必须具备如树一般的朴素品质和顽强个性!树忠实于大地,军人忠实于人民!……”掌声响起。在我看来,父亲就是一棵经历过淬呖,长有许多疮疤和苔藓的大树,树的圣洁静谧、朴素健康和博爱包容永远使自身充满着美妙神奇的色彩。远远望去,**演讲的父亲脸上已经让朝阳烘出了满面汗脂。南方的这种操场是烈日最肆虐的地方,一只麻雀都不愿飞过它的上空,然而,新兵蛋们马上就要在这片酷热的地带里接受严格的队列训练了。
“操场上的小草为何顽强而旺盛,补充它们根茎的养分是什么?是千千万万在南方火辣无情太阳下摸爬滚打的武警战士们坚韧的汗水!水泥铺筑的球场为何光亮如漆?是年年月月一茬又一茬战士的脚步在上面蹭摩出来!……”军队的训练的确艰苦和残酷,然而,每天军中口令都同样的铿锵悦耳,擒拿格斗总是惊心动魂,直线加方块的军队生活更令人百看不厌,就连扑鼻而来的雄性汗气也不会使我这个略有洁癖的大姑娘产生反感,我觉得自己早被这些威武的军人气势熏染得通通透透了。
一路上,想到自己为自己设计好的情感归宿,心海不禁掀起了浪花,步履变得欢快起来,背后的两条大辫尾拍打在臀部上感觉特别舒畅。记得上次和巍哥一起看完电影回家经过这条长廊的时候我和他说,我如果不是外八、近视和鼻炎,没准现在已经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兵了!巍哥哈哈大笑,说,你是不适合当兵的,臂膀甩开那么大的动作来走路,一个人能占两个人的位置人家部队哪里敢要你呢?但我胡巍是要当兵的,而且一定要当空军航空兵!穿云破雾,高高在上,那才真正神气,那才真正气慨!
拐上公安厅大院的一条僻静小道,我本能低下头去观察自己的走姿。巍哥说的也许对,我走路左右摇摆幅度过大,足板向外张开角度也过大,确实有奶奶辈裹小脚踮腾行走的那种味儿。我下意识将自己甩动的四肢做一些控制和收敛,然而不行,实在别扭和滑稽,仿佛一只被束缚着羽翼的孔雀,或者,真正像极了企鹅。
“洁儿,洁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叫声,我魂魄差一点被吓出去。在公安厅这样一条静谧的小道上,居然让人发现自己神经兮兮纠正难看的走姿实在有些丢人。这些尖叫声听起来像最次一级的业余合唱团拿我小名吊嗓子,十分的肉麻。我转过头去,不禁又吃一惊,身后出现了一排东歪西斜行驶缓慢的自行车,自行车平行成一字,角架上骑着一串摽着臂膀的机关混混儿。
混混混混,
拄着根骚棍,
四处惹人气愤。
今天同飞女鬼混,
明天追大姑娘打诨。
你敢骂他是个搅屎棍,
他肯定狠狠修理你一顿。
我想起人们编的这混混谣,刚才无比舒畅的心情即刻紧张起来。在横行霸道的自行车队中,我一眼就认出中间那个头最高的混混头目“鼠光”。“鼠光”这诨名是巍哥在背地里给他安的。这混混头目长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巍哥笑话它们“鼠目寸光”,我却觉得它们更像民间图画中尕娃的月牙眼。我们不懂他的姓名,更不知道他是公安厅里哪家干部的子弟,就听混混们一直称呼他:头。
我和巍哥在公安厅灯光球场看电影时常会遇见“鼠光”,他喜欢着一身上白下蓝的公安便服,衣襟上方的衣扣总是大开着,露出厚实的胸肌和稀疏的短毛,吊儿郎当,嘴中不是叼一支香烟就是叼一根小树梗,如瞎子离不开手杖那样离不开嘴杖,前呼后拥的都是些流里流气的哥们。他看电影的时候喜欢窜到我和巍哥的座位前回头张望,一见到他那双专注的月牙眼我就崩不住脸皮要发笑。然而,他脸上并不表露丝毫的笑意和友善,见到我笑他便神经质动手去掐身边哥们的脖子把头拧向我,直逼他们冲我喊:“嗷!你不要笑了,你脸上的两个肉坑要害死人的!啊!我说错了不是肉坑是酒窝!头,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妈的,人家名花有主了!”为止。没想到,今天上班的路上居然遇到了如此大规模的“鼠光”帮。我瞥一眼紧随身后的“鼠光”,问:“怎么知道我小名的?打招呼也没个正经!”

他用两根手指把叼在嘴上的小木梗拔下来,满不在乎说:“拖着两根麻花大辫的漂亮娘们有几个能逃出我曙光的眼睛?”
“啊?‘鼠光’?啊哈哈哈......你果真叫‘鼠光’?”我乐开了,巍哥真是八卦神算,这家伙原本就叫“鼠光”。我克制不住心中的痛快大笑起来,也许笑得过了火,眼眶竟冒出两颗泪珠,使眼前的这个混混头目变得模糊不清。
“有啥好笑的!我们头儿本来就叫曙光!曙光在前的那个曙光,曙光高照的那个曙光!嗯?难道你说的是鼠——光?鼠目寸光那个鼠光?哇噻!头,这娘们竟敢这样来腌臜你,你不修理他我的手可是发痒啦!”一个眼球白多黑少个子较高衣着邋遢的混混儿粗野地叫嚷。可他越嚷我就越发觉得一直在盯着我的这对“鼠光”滑稽可笑,于是便转回身来,习惯地将大辫握在胸前边笑边向前行走。
身后的混混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侃起来,有人说我走路样子很奇怪,像鸭子也像企鹅。有人则追问我:“喂!你跳过芭蕾吗?”还有人猜测说我可能从小到大都不剪辫子,并让曙光判断我像芭蕾舞剧的喜儿、吴清华,还是样板戏里的李铁梅、常宝。
“一群傻蛋!你们除了认识电影上的几个小家碧玉之外还能认识哪林子大鸟?看过老苏的小说没?里头写的那娘们是不是这种味儿?妈的,就是那个钢铁保尔的初恋对象啊你们老盯着我看干鸟?!”曙光的话音刚落,混混们先是哄笑,接着就吵闹开了……
——哎呀头,乱套吧?你怎么把人家革命军人的后代比作资本家小姐呢?
——就是,还是外国的呀!
——头,你还是不要正经说话的好,我们很不习惯!
——拜托!你心里偷着崇洋媚外就算了还形容出来让哥们肚皮一起抽筋……哈——哈——哈头啊!今天我们都跟不上你丰富的想象力啊!
——头,你可是正宗的**不是什么钢铁保尔,不如把她弄来做弟兄们的飞女吧,那几个娘们哪里有这娘们的身段和脸蛋长得好看?
“操!一群不学无术的瘪三,俗!”曙光对手下骂道。不知他是认真这样认为呢,还是故意显派自己鹤立鸡群,反正听他这样骂手下挺别扭。
“飞女”两个字令我厌恶,那些喜欢穿彩色裤子和大花衣裳的,成天跟流氓阿飞混在一起粗言烂语不爱学习不思进取的女子才被称作“飞女”。如此诨言我如果不表示出强烈的反感,这群混世魔王还以为有机可趁,对我没完没了的纠缠使我从此外出不能安宁。想到这我愤怒地转头大骂一句:“流氓!”便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身后的人群愣了几秒钟之后又哄闹起来,说我胆大包天敢骂他们流氓,必须让我尝尝他们的厉害!他们还吵着准备用自行车来撞我,说要狠狠打击一下我的这股傲气。身后带有婊子、破鞋的辱骂声越逼越近,我本可以奔跑,尽可能逃离面临的这场威胁,可是我又不便跑,两条笔直的腿连路都走不快,哪里跑得过十几辆野蛮的自行车?再说,逃跑只能让他们怀疑和取笑我的骂人胆量,只好是硬着头皮来横眉冷对了。
“干脆像过去厅里斗争‘破鞋’那样扒光她衣服狠狠修理一顿,她以后就不会这样腌臢我们了!”我听出这句恶毒的话是出自那个“白眼狼”之嘴,我猜想他前世一定是只凶恶的豺狼。
我转过身狠狠瞪了他一眼。当我再转回身来的时候,一双毛躁的手突然将我的两根长辫向后使劲拽去,痛得我顿时眼冒金星,泪流不止。另几只龌龊的手趁机伸向我的胸前,极度的恶心使我全身凸起鸡皮疙瘩。我一只手奋力扯住自己的辫子,另一只手拼命挡在胸前,本能地乱蹬乱踢,没想到我笔直的腿踢出去的力量还挺大,只听“嗷——”的一声惨叫,“白眼狼”双手捂住裤裆倦缩到了路边的一棵树根上,其他同伙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怔呆了,盯着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而我却随即发慌起来,想这家伙恐怕是被我一脚踢残废了吧?初次操腿就把人伤成这样的确够有能耐的,虽然走姿难看了点。
谢天谢地!谁再敢耍流氓刚才便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这样想着,不停在心里为自己鼓劲。然而,我明白自己这下是凶多吉少了,不但留了十几年的大辫子要遭受孽运,而且估计脸上也逃不脱一顿重拳甚至有可能破相,越往劣端想心情就越发的紧张,盼望巍哥或者若干民警的突然出现,再或者,刚才那个多管闲事的小排长也很好啊来个英雄救美收拾这帮混混儿。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这些秽行居然没被厅里任何一位干部发现,这里连个过路的人影都没有!什么公安厅?地广人稀的没一点安全感!我心嘣嘣直跳,想大声呼救又觉有失军队子女的体面,部队大院的孩子在外与人发生冲突历来不低头认输这已成为社会上公认的形象,我只能紧紧拽住自己的长辫,咬紧牙关尽量不让眼泪向外冒,表现得坚强而不甘示弱。
“住手!你他妈再腌臜,我立马让你扑街去!”只见一直没哼气的曙光突然挥舞小树梗吼叫起来:“听清她说的是流氓还是牛……牛虻?我警告你们!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要再敢碰她一根毫毛,我立马让他见马克思去!不信就试试!”曙光的声音震耳欲聋,扯住我长辫的那个年龄较小的混混立即松开手,溜回到自己的车驾上。
我没想到当头的曙光会为我反矢自己的弟兄。他这一吼,倒是吼回我不少的胆量。有了他这番警示我心神稳定了许多,只是哭泣着跑开实在有损军人子女形象更难解心头之狠,我再一次扭转身去大骂一句:“流氓!”然后擦干眼泪,昂首挺胸走自己的路……
突然,“啜——!”的一声锐响,曙光的自行车突然横在了我面前,他两条长腿稳稳落在地上挡住我的去路,我顿时惊得双腿发软,他千万别出尔反尔!
“你肯定迟到了,上来,我带你!”我哪里愿意再去招惹他,翻他一个白眼扭头欲走开,谁知他不由分说,犍一般的蛮力将我提上了他的车前杠,自行车先是摇晃几下,随即如箭一般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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