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十八)埂边结蒂 英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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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儿,你身体再经不住折腾了,我们不要孩子也罢,我们这样相爱惹得上帝都嫉妒了,也许注定我俩从始至终的相依为命。”祥子有些哽咽。
“你不要胡思乱想,世间无数相爱的男女都结了果实,上帝应该是仁慈的。”
“你也看到,张指导员说调就调了,张嫂的日子过得艰苦!军人就是以执行命令为天职的,我也随时可能调离宁城,你一个优越家庭出生的女人能承受多少辛苦啊!”
“人家张嫂也是女人,她能扛得住,我怕什么呢?”
我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却惶恐得没有多少定数,只好对天祈祷部队千万等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再对丈夫实施调动之类的苦差。
祥子转身抱住我,说:“老张过两天就上任去了,我想约几个战友到家来聚一聚为老张贱行。夫人,你显示手艺的时候到了。”
我推开他的手说:“去你的!别故意为难我,明明知道我没有厨艺却偏偏要我显派,你居心叵测!”平时为了少往公共水龙头跑省时省事,我把荤菜素菜放在一锅炖,并对他狡辩说这样既综合了营养又讲求了时效。现在他却要我正尔巴经整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宴,简直是在拉牛上树!
第二天,我不得不买来一本烹饪书,一只手架起书,另一只手战战兢兢将活生生被掏空了肚皮痛苦不堪的鱼儿往火红的油锅里投,投中之后就急忙的向后逃,确定逃出的距离不会让炸开的油溅到自己时方止住脚步,远远朝爆竹般的锅里眺望。张嫂在一旁笑卷了肠子,她听从丈夫和张指导员的命令,这次“任教”只许动口不许动手。我好容易把荤菜煮全了才发现忘了买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青菜。
“我说妹子,你就别嫌弃我家地里的菜吧,你嫂子我没其他的本事,种菜还算是在行的,你可以尽情的去摘!”摘张嫂地里的菜就等于花掉她省下的一笔菜钱,这事好做么?我犹豫起来。
“妹子你愣着做什么?快去摘呀!摘菜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嘛!”既然张嫂发话了我还客气什么?我握着一把剪刀就匆匆奔往张嫂肥沃的菜地,一只手捏紧鼻孔,另一只手把张嫂的菜一颗颗剪掉或连根拔起,家宴是得到了补充,张教导员吃起自家媳妇用充足尿素和鸡屎种出的菜倒也赞口不绝,但我怎么懂得到地里摘菜必须根据菜种的不同把根茎或芯苗留住,以便继续发叶接上下一顿的菜?张嫂面对捧一大把带根或剪得平整的青菜回来的我怏怏不乐说:“哎哟,傻妹子!你不把芽苗留住我得上菜市场买几个星期的菜啊?唉,不过你不懂我也不能怪你,以后就有经验了!”
没有以后了,想来真是丢人!张教导员故意把话题叉开说:“妹子啊,你和祥子可谓一对模范夫妻,队长事业心强,一心扑在大队上,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你一个城里姑娘能任劳任怨地跟着他,无怨无悔支持他那叫难得啊!不是我吹,他带兵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战术精,功夫过硬,能以理服人以情动人,战士们都服他。自从他到了我们队,队里的作风纪律和精神面貌以及军事科目都有了很大进步和提高,这是我们全体官兵的骄傲,你们当妻子的也自豪嘛!”我嘴上虽不答,但心里却乐开了花:你们两个就相互吹吧!做你们这种男人的老婆指定没有办法过舒服的日子。张嫂与我目光相对,会心而笑。
客人散去,我赶紧收拾脏乱的碗筷,祥子满脸通红坐在电视机前打两个饱嗝,一边用牙签挑牙缝一边说:“洁儿,你今天的菜做得不错,战友们怎么说来着?好媳妇就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哈哈!”
“你说,白切鸡和五柳鱼哪个味道做得更好一些?”我手里吊了条油腻腻的抹布扒在他的背上得意地问。
祥子借着酒劲亲我一口,说:“我觉得脆皮扣(肉)最香,反正都挺不错,只要是你做的菜,我们大家都爱吃!”
“你就夸吧!我也就做这一回,我知道自己手艺比不上张嫂,你就想着法来调制我。”他顺势一把将我拉到他的双腿上,说:“你必须学会更多的生活本领我才更放心嘛。”他搬开我的手掌仔细地看。
“看什么看,结婚几年了,大大小小的衣物和床上用品全都手工洗涤。瞧,纤纤玉手都快变成粗粗茧掌了,这种条件谈何呵护女人一双宝贵的手呢!”他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说:“洁儿,真苦了你,以后洗衣物的事全包给我做!”他说完便起身想收拾碗碟。
“开国际玩笑,你隔三叉五的不回家衣服等你来洗不知道要臭到什么程度!你洗东西从来都三抓二抓的了草,怪不得单身的时候汗气熏天。不如陪我散散步吧,你一年到头能有几天像今天这样悠闲呢?结婚以来就忙到不能好好地陪我散一回步?”
他听完我的话深吸一口气痛快地答应道:“好!咱们今晚散步去!”
傍晚,我俩徜徉在暮蔼中,郊外清新的空气令心情无比舒畅。路边的农田释放出日晒后泥土的清香,藕塘里婷婷玉立高矮不齐的白莲,在小路旁简单木头桩子上挂着的黯淡灯炮下微微摆动细软的腰枝腼腆地朝我们打着招呼,有几朵还调皮地半张嘴贴近水面含情脉脉的微笑。月光把我们亲昵的身影无限拖长,粘附在泥面上悠然浮行,微风徐徐携来的夜露渗入肌肤张弛出绵绵爱意。我俩手挽着手,找到一处较为宽扩的草地。祥子兴致勃勃开始了沉肩坠肘、含胸拔背,一轮酒气冲天的八极拳重现在我的面前。这八极拳虽说少了一些当年的英豪烈气,却也增添不少威严和自信。
田边有株不高的茂盛龙眼树,借着月光,我们能看到树上结有串串尚未成熟的小果实,我喜欢树下那片丰厚的草地,它松软得令人想念卧室的温床。祥子依然嫌我腿外八,不让我跟他一起打太极却要我跳一段舞蹈。于是,我即兴翩跹起舞,一曲《血染的风采》令祥子赞不绝口。可是,一段舞蹈下来,我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灵活,结婚这几年功不练舞不跳,四肢似乎开始老化。我不甘心,我还没有为人之母。望着缀在头顶上的一串果子,我说:“祥子,都说人老先老腿,咱们还没有孩子不能就这样老去。我要是一抬腿就碰到这串结实的果子,上帝可能就允许我拥有一个结实的孩子了。”
祥子用酣醉的眼神看看我,说:“你花拳绣腿的,怎么行?我来代替好了。”说完自己“嗨!”地大喝一声抢先提腿,酒后的他,马步浮飘,提起的腿不但碰不到果实,姿势还如同一只龙虾那样难看。我收紧腹部、保持腿部成绷直状,突然一个漂亮的起腿,只听“叭”的一声轻响,踢中了。与此同时,一个不小的自由落体,从树的高处噼噼叭叭穿过枝叶向下窜,祥子窦目朝上看,一定在想:就是歪打正着也不可能掉下一颗巨大的龙眼吧?待物体扎落地面定神一看,原来是我的船形高跟皮鞋。他惊呀地转过身来看我时,我光着一只脚丫早就笑瘫在了草地上。祥子边替我捡回鞋子边也哈哈大笑,说:“还好,据我观察,这些果子个个结实,一粒也没被你的‘飞船‘扎下来!”
“咱俩的爱情之果若能象这树上的果子丰硕而结实该多好啊!”。
祥子抬起头,若有所思的又观察这棵树,然后说:“这棵果树为我们的无聊取乐作着佐证,希望它能给我俩带来好运。”说完,激动地把我压倒在厚厚的草坪上……
此时,田里的蛙叫声好听极了。
一年一次的新兵集训又到了。周末,我早起就坐到新兵大队操场边的树荫下看老兵训新兵,顺便远处看望半个月没有回家住的祥子。火辣的太阳烤得操场上干部战士们的衣裤湿透成大片黛色,汗水淹进他们的眼睛却没一个人抬起手去擦拭。他们的前倒动作很要命,一个个肉掌承负着全身的重量霹霹啪啪直挺挺摔打到坚硬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掌心被撞击得通红。他们每重复一次这个动作,我的心就要揪起来一次,特别是那些新兵蛋,让人看着直冒冷汗。

祥子挺立在操场中央严格要求各项目训练的进度和质量,对我视而不见。他瘦了,也黑了,汗水使他的整张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远看去好似一张刚出锅的油饼。
老兵实在太严厉,一位新兵可能患有先天恐高症,老兵不由分说就是要把他往单双杠上推,上去后的新兵蛋骑在杠上一套练习也做不下来,更不用说高难度的前后大回环了。他一次次被推上杠又一次次败下杠来,最后流下了眼泪。可那顽固的老兵安慰他几句之后依然不依不饶,一定要求他把全**作完成下来,并大声吼他:“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拖整个大队的后腿!”
祥子走上前拍拍新兵的肩膀,比划了一阵动作要领,亲自上杠完成了漂亮的曲身上杠,然后又对他一次次地喊口令,新兵涨红脸憋足了劲,居然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规定的动作,接下来便越加的大胆自信起来……
张嫂拎着只锡桶向这边走过来,大老远就妹子妹子地叫。她的袖筒和裤筒都绾起老高,露出白面一般的葫芦手臂和小腿,一看就知道是刚从菜地里忙回来。她跟我并排坐在树荫下,一股渗杂腥臭肥料味儿的汗气直扑进我的鼻孔。
我劝她说:“张嫂,有了工作就别种菜了,张教导员不在身边,一个人忙里忙外挺辛苦的。”
她说:“省下的清菜和鸡蛋钱基本够付婆婆当月的药费呢。”张嫂虽然已经先行搬到了干部楼两室一厅的房屋住,但我们在支队大院里还可以时常的相遇。
我说:“张嫂,教导员调走的这些日子,可苦了你呢。”
她转动着手中的小铁铲,眼睛潮湿说:“妹子,分居,对女人来说真是一种无形的刑法,我不怕辛苦,我身体底子好,再苦再累都能够扛得住,只是经常睁着两眼到天明那种滋味实在难过!老张打电话回家从来都报喜不报忧,我只好四处打听凉城煤矿的情况,听说那的监狱常出事,我成日惶惶恐恐的怕老张出事。”
我想安慰她,但又觉再深奥的语句也无力使一个为丈夫牵肠挂肚的女人真正安心。
部队开饭时间到了,祥子带领官兵唱着嘹亮的军歌列队走进了大队食堂。我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新兵蛋子那艰难的一幕,于是我绕有兴致地来到双杠前,四肢学着他们的样子吊上杠,然而却怎么也不能将身体支撑上去。
张嫂说:“你这副样子我很眼熟哩,咱农村的乳猪就是这样被拉去屠宰的。妹子,你有时还真像个孩子!”话毕,她上来一把将我推上了杠。
当我全身挺立在双杠上方时,心里直叫苦了,学不会任何动作不说,居然不懂如何跳下杠来。原来立到双杠上方才发现部队的双杠高得要命,如果双手抓不牢固一个筋斗栽下去,体内最脆的那根肋骨肯定当场粉碎掉。
我两条腿被迫劈开180度成一字,手掌很快再无力支撑,只好换用手臂如两腿一般左右分叉把身体卡架起来,张嫂在下面啧啧个不停,说:“妹子,你这个样子更惨呀!像被开膛破肚的……”
“张嫂。”我轻叫一声.
她答:“嗯?”
“张嫂。”我又轻叫一声.
她小嘴张得圆球一样抬起头愚钝地望着我,回答还是一声:“嗯?”她居然不知道这个时刻需要的是默契和配合,我少说一个字都可以省下十分的力气。
“背我!”大叫一声之后我泄出去很多的气力,张嫂这才反应过来,边把她圆滑的背脊给我边问:“妹子,我在考虑,你劈开那么大的两条腿,还能掰回原样吗?”
我想告诉她我有功底,下地后两腿依然可以收放自如。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回答她,因为我正为自己腾不出架在双杠上四肢中的任何一肢而难为情。怎么办?一会吃饱喝足的大队人马就要回到操场上来,我不能丢人现眼,我不能让别人猜疑大队长的老婆神经出了毛病。张嫂个头太矮,手臂完全举起才有半个指头超越双杠,根本使不上力气替我把其中一个肢体撑下来。她急中生智,想起了她那个沾满屎尿肥料的小铁铲。她举起铁铲,勉强弥补了手臂长度的不足,我不得不借助张嫂撑起的骚味浓重的小铲把子的力量腾出一只手臂去搂住她粗短的脖子,然后又争取到另一只手搂上去,当四肢同时落下的时候张嫂已经被我面朝下整个压倒在地面上,没有办法!被压在下面的张嫂用低分贝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妹子……看不出……你平日一窈窕淑女……也那么沉!”
我正替她拍打脸上和身上的沙土,突然一队五公里越野的战士经过我们面前。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体能极限训练。战士们按规定身背20公斤的枪弹和背包,奔跑完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田梗,眼看快到目的地一个个已累得精疲力竭。然而,他们互相搀扶着不让一个战友落伍,坚持沉重的步伐顽强冲向前方……两名战士忽然间晕倒过去,其中一个竟晕到了路浜里,可队里的战友仍然没有抛下他们,同心协力将他俩抬起一道向终点冲刺。一个先醒过来的战士张嘴的第一句话就问:“队长!我们获胜了吗?”我和张嫂目睹这一幕大为感叹,这就是当兵人的集体荣誉感和坚韧不拨的精神,我们的丈夫原来都是这样闯过来的!
晚上,我独自坐在床头读书,祥子开门进来了,在他关上门的一刻我已经兴奋地钻进了他的怀里。然而,祥子今天的表情显得特别凝重,可能是这些日子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吧,我想。
“累了吧,我烧水给你泡泡脚。”
他拦住我,眼膜布满了血丝说:“你抽空多陪陪张嫂,张教导员出事了,在矿区追捕逃犯的战斗中为救一名狱警的女儿……他牺牲了!”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今天还跟张嫂在一起聊部队、聊生活,聊她心中的牵挂,聊自己丈夫在部队一步步艰辛走来的成绩,张教导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不敢想象性情豪放的张嫂知道实情之后会变成什么状况,她能承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么?张教导员病重的老母亲知道儿子牺牲的消息之后能挺得过去么?还有军军,正读小学天真活泼的军军又怎能接受从此失去爸爸的这个事实呢?我捧着书,却看不进一个字,满脑子都是张嫂、军军和一张苍老母亲的面孔。
忽听有人敲门,我想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张嫂。我飞快下床将门拉开,张嫂几乎是晕进了我的怀中,她满脸是泪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祥子和我一起把她搀扶到椅子上,只见她张开嘴半晌才喊出声:“老张撇下我——走了!”接下来是号啕痛哭……
张嫂的哭声令我震颤,我感觉整座房子乃至整片天都陪着她一起哭泣!我几乎听不清她嘴中吐出的模糊字句,零零碎碎捉住的一些话语使我明白,她不能在家人面前哭,她不能让体弱多病的婆婆知道实情,她不能让军军知道爸爸牺牲的事,她要对家人一直隐瞒下去。可她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哪怕倒在老邻居家也不能让她年迈的婆婆和年幼的儿子知道这件塌天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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