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按捺住急切心情，大步跨进了父母的卧房。果然，一如前来通知的丫环所说，父亲已经醒了。
何老爷散着头发，半倚在床上，只扎了根发带，突出的颧骨上泛着潮红。见了长生进来，略略举了举手，嘴中却只是“啊啊”而已。
长生心中一凉，看来父亲此次中风是伤了左半脑，不但造成半身不遂，还损害了语言能力。长生紧赶几步，在床前跪倒，上身扑在床上，才叫了一声“父亲”，却是喉堵鼻酸，又是自责愧疚又是委屈心酸，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长生正伏在炕沿，只觉得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头顶，心中更是难过，一时之间再也停不住了。
“孩儿不孝，竟让父亲气得病倒，如今却是悔之莫及……”长生悔恨不己说道。
何老爷也是抬起那只好使的左手拭泪。
何大奶奶一面帮着老爷擦泪，一面教育长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再来懊悔却有何用？你爹年纪大了，三郎也该懂事些了……”
好半天，长生才渐渐止了哭声。何大奶奶在边上扶着老爷，叹了口气：“起来吧……总算是幸运……只盼你日后行事，稍稍想上一想，莫要再这般任性胡为了……”
何大奶奶说得委婉，长生连声应诺。这才起身在床前坐了。
何老爷却又“啊啊”了起来。
“老爷，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却不好好地坐着？”何大奶奶左右不得要领，却被老爷用手直推。
长生心中明白，生意人最关心的还会是何事？“父亲可是要我说说生意之事？”
何老爷果然“啊啊”了两声。
何大奶奶不满地说道：“我说老爷，病得连老命都快没了，才睁开眼却又要关心生意。你就放放手让孩子去操心不成么……”
何老爷连声“啊啊”，涨红了脸，用那只好手直推何大奶奶走，又用一只好脚蹬起被子。
“父亲别急！父亲别急！孩儿都安排妥了，这就说说……”
何老爷听了此话，一摆手，却又伸手推起奶奶。
“好好，我走，我走。生意是你们男人的事，女人却是听也听不得……”何大奶奶发着牢骚，为丈夫扶了扶背后的棉被枕头，站起了身。
何老爷眼光看向正在房中服伺的丫头杏儿，又啊啊了两声。杏儿也只得站起身来。
长生也起了身，借着关门，来到门口。手扶着将门半掩，长生低声问道：“抵押田产房产一事，母亲可曾透露过？”
何大奶奶不悦地看了长生一眼：“为娘岂会象你这样不懂事？”
“父亲尽管放心，一切我都已安排妥了……”为了让父亲宽心，长生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应对之策说了一遍，“宋叔叔借给我们一万两银子，我已经派贺小六携了银子，去松江采办布匹，一定不会误了六月底的官限之期。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向秦叔叔，温叔叔和牛家大兄赊了一万五千匹棉布，若是能向王家舅舅再赊上一些，加上从市面上购买一些，就满了三万五千匹之数。如此双管齐下，当有把握……至于大哥二哥，我想等此事过了之后，亲自去松府延府跑上一趟，问问他们究竟出了何事……”
何老爷听了，却又啊啊起来。长生一时也不明白，直到父亲做了个圆圈的手势，长生才猜道：“铜钱？”
何老爷啊啊应了两声。
“钱是紧了点，我还有几千两私房钱，先拿出来帮号上度过难关再说。”
……
长生白担心一场，父亲并未问起自己的婚事。向何老爷说了告退，正待起身，父亲却又啊啊起来。
“父亲要说什么？”长生猜了半天，仍没有猜对，不得不开口问道。
何老爷仍然“啊啊”。最后实在无法，何老爷示意长生过来，抓起长生的手掌摊在被上，左手抖抖嗦嗦，在长生掌中写起字来。
“你的婚事……”
长生心中一紧，父亲还是提起了自己的婚事。
“……想退就退了……”
心头一热，长生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爹！……”已是喉堵鼻酸，眼框又热了——父亲到底还是宠着自己，最终却是违心地让了步。
长生抬起朦胧泪眼，向父亲望去。沐浴着父亲慈爱的目光，长生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一个顽皮的小孩，牵着父亲温暖的大手，蹦蹦跳跳，行走在节日的欢乐中。
长生回了自己院中，丫头桔儿置上早饭。这是着些天长生吃的第一顿舒心饭。正在这时，一个大房的丫头却来了，说是大嫂有请。
“大嫂何不过来说话？”长生心情舒畅，对着那丫头脱口而出。
“啊？大少奶奶为的却是家中公事，来到叔叔房中只怕不方便……”
“好好，”长生自觉失言，才与父亲和解，还是不要得意忘形摆臭架子闹出岔子来，当即改口道，“你去回了大嫂，说我就来。”
长生放下碗筷说道：“桃儿，年初我替桔儿她兄弟找了个差使，你并无兄弟，却眼红着非要闹着为自己也找个差使……”
“桃儿胡闹，少爷还记着呀……”
长生一笑：“你现在倒乖了，竟能自认胡闹……现在却有了个机会：家中大嫂掌管所有事务，你来做个掌管大嫂的管事如何？”
“啊？……”桃儿惊讶得出声，只当三少是在说笑。
长生进来开口就问：“几天前大嫂回了娘家，可曾借到一些银两？”
牛氏本来就在为难如何开口，被长生突兀问了一句，却是尴尬：“家兄已是知晓，却要三叔自去商谈……”
长生却是已经去谈过了，牛家兄弟看在亲戚面上，让长生满意而归。
“那大嫂今天请我前来，却又有何事呢？”
牛氏期期艾艾地说道：“想来三叔也知，今日已是初五了，号上却还没有送来每月用度……”
长生打断了她：“若是只计家中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每月用度需要多少银两？”
牛氏回道，大约在三百两左右。
“大嫂应知号上现在困难，我先支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怎么够呀！才三分之一……”长生话还未说完，牛氏已经叫了一声。
长生闭嘴沉默，只冷冷地看着牛氏。牛氏渐渐不自在了，轻声说道：“请三叔继续说话。”
长生接着继续：“大嫂须将所有用度都录在帐上，每过五日送到我院中交给桃儿，供我审阅，以防任何不必要的花费。以上是日常用度，如需要大宗花费，如整修房屋，下人统一添置换季衣物，还请大嫂先行请示。如若大嫂自行其事，恕我抱歉了，到时还请大嫂用体己自行贴补……”
这样子还是女主人么？真要照做了，自己岂不是变相地被降为一个管事了？牛氏委屈得不得了：“妾身身为家中女主，一向量入为出，何须事事请示，日常用度就不能一次拨足么……”
“特殊时期，大家不得不紧巴一些。”年前父亲将家中财权给了大房。现在台面上长生话说得堂皇漂亮，实际上却是要借机收了大房所掌的家中财权，“号上银子紧缺，日常用度不得不十日一拨。还请大嫂见谅。”
牛氏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想了想又问：“那全家人的月例呢？”
“月例改了，就按外面惯例，每季季末一总发放。”
“这……只怕下人要闹……”
“闹？又不短少他们，到时还不一样是他们的……”
“可他们都拿惯了月例，忽然改为季钱……”
“不是说了么，特殊时期，正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还请大嫂代为解说。”长生并不让步，反而变本加厉，“在此困难时期，家中少一人吃饭便省一份饭钱，若是有谁不满，尽可以拿出十两银子自赎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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