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晚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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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走后不久,便有婢女站在门口高喊来客名字。被喊到名字的客人三三两两被人引走,厅中渐渐稀了。
温有枢指着离开的客人,笑着对两位兄长说道:“这何长生不学无术,心思倒真是无人能及。”
温有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想还是开口:“看他的安排,件件样样,与众不同。不学是真的,无术却未必。”
温有章听到有枢说“无人能及”,并不服气。暗中却注意倾听婢女报名,也渐生期待。
温有章手持歌单,细细打量周围。前面两三步远便是一道厚重的幕布。他所坐之处最靠前面,只比地面略高一阶。早些进来的客人,坐在稍后之处,却又比自己所在处高了一两台阶。众人所坐之处略显幽暗拥挤,每四五人一张小几,上面别无他物,只在中间放一水盂,里面浮着一朵蜡制的红莲,点着了,原来却是一支蜡烛。烛光映在人脸上,隐隐绰绰,也看不真切,不知道父亲伯父坐在何处。
温有章一指盂中的水烛,笑道:“扬州虽尚浮华,却也无此物。三原城倒真出人意料,难得妓家心思别致如此。”
温有玉摇摇头一笑:“我也是第一次见。宝月轩短短一年之内名声雀起,看来确非幸致。”
“宝月轩不过是托了何三官之福,才有此机会出色一回。”却是边上同桌之人插嘴,温有章感到对方有些面熟,好象是王家的子弟。他们这一桌却是五人,正欲寒喧之际,却听得乐声渐起,众人便停了口。
幕布缓缓拉开。
温有章从来不曾想到,灯火可以如此辉煌。一时之间,他也睁不开眼,耳中却不断听到众人低声惊呼。
眯着眼将眼光投向空处,只见一片光明。前面的地上也不知是何物所制,竟平整如镜,辉映着上面的灯火。抬眼向上,几朵亮闪闪的大支架从屋顶上悬空吊下来,上面层层叠叠,也不知道点着几百上千支蜡烛,直把前面二三十步照得亮如白昼。两侧和前面都围着白色围幕,里面似乎有人在走动。温有章记得自己就是从左面的一处幕墙走进来的。
照明器具是长生仿照西式的大吊灯让人所做。因为没有玻璃,只能在铁架上包金才勉强获得富丽堂皇的效果。地板则是细木拼成,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让人刨得平整了,打磨光滑了,用朱色油漆绘上一排排钿花,又以金粉托心,再打上蜡。钱嬷嬷第一次见到如此华丽的地板,都舍不得下脚,脱了鞋着袜走在上面,才落脚就一滑,差点摔了一交,好在长生就在边上才扶住了。当时钱嬷嬷还曾埋怨,长生却笑道:“唯有如此,舞姿才会优雅。”
在座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场面,都震惊得目瞪口呆。温有枢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怪不得要称作‘天上人间’……”
温有章也下意识地应道:“只怕是帝王之家,也不过如此!”
边上却有人在低声长叹:“步步生莲……步步生莲……亡国之相呀!亡国之相!”
温有玉虽然年轻,养气工夫却到家,一会儿便从目醉神迷中清醒过来。此时转头看去,发现却是冯庆在邻座感叹。温有玉也有些不自在了。
边上却有人笑道:“妓家自花钱奢糜,却关国家何事?”
“国家大事岂系于妓家小人?读书之人,让人好笑如此。”有人应声笑道。
“夫子还请小心些。若是让厂卫听了去,只怕要有麻烦呢。”这话却是好意劝说冯庆。
冯庆哼了一声,听了此话,正要反驳,却见一女子,高挽云鬓,身着贴身大红长袍——其实是旗袍——随着乐声,袅袅而来。行走之间,身侧的高开叉翻动,里面雪白的大腿若隐若显,冯庆心中暗骂世道不古。那女子在场中央立定,被众人目光所聚,却镇定自若,盈盈微笑着,只将流盼的目光洒向全场。众人为她目光所摄,便如风过草匽,无不心旌动摇,只觉得此盛妆女子美丽得不可方物。
乐声渐轻,终于悄然。那女子也不废话,开口说道:“各位大官人,各位公子,欢迎光临宝月轩。天上人间迎春晚会现在开始……”
熟悉的人一听不禁大吃一惊,不是那钱鸨儿却是哪个!
这第一支曲子却是苏轼的水调歌头,由宝月轩的新晋花魁玲儿献演。此一首曲子说来也不新了,从羽风楼拍来已近三个月了,可宝月轩珍若拱璧,秘不视人,至今也没有几人有福听过。此时玲儿随着清清冷冷的乐声悠然唱起: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清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
…………”
玲儿一开口,众人已被那天籁般的歌声所沉醉。十六个如月宫嫦娥般的舞姬,伴着歌声,随着玲儿,轻舒广袖,细腰蹁跹,如同仙子一般在场中滑过,那优雅流畅却又整齐合拍的舞姿,倒映在地板上,直让众人目迷神驰,飘飘然如登仙境,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才罢,半晌无声。玲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额倾,两三掌声响起,于是众人才轰然叫好,掌声一片。玲儿这才盈盈一福,与舞姬一同翩然退下了。
众人心神尚沉浸在水调歌头之中,还在相互赞叹,却闻歌声渐起:

“高山青,涧水蓝,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
歌声中八个舞姬手牵着手,姗姗跳舞而出。首先映人眼帘的却是少女们雪白的小腿。此次出人意料,舞姬们作南方夷女打扮——上身蜡染蓝色紧身无肩胸围,露着肚脐,下身却是同色未及膝短裙。底下赤足,左右脚踝上俱套着银铃,随舞姿摇响。最后出来的女子,作相同打扮,衣色却作淡蓝,正是歌者。
冯庆在心中暗骂不成体统,眼睛却瞪得老大。又有八人舞了出来。这次却是八个男人。扎着白色头巾,上身白色短褂,腰中红腰带,略有几分本地风味。下身却是大相径庭,着白色短裤,再底下亦是赤足,却打了绑腿。
冯庆大吃一惊:宝月轩虽是倡门,但如此男女相混,短衣暴露,歌舞魅惑,诲淫也太过明目张胆了。再细看那些男子,却发现是由舞姬装扮的,冯庆心中稍定。
这一曲歌毕,仍然半晌无声。等掌声响起时,却低了许多,叫好声倒也不弱。冯庆只是摇头,连鼓掌也免了;有玉有章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拍了拍手;却也有人,如王家兄弟,如温有枢,如前面嘲笑冯庆迂腐的年轻人,不光鼓掌喝彩,甚至还有人拍桌跺脚,以抒发欢喜欣赏之情。
长生在后面也松了口气,歌舞中露胳膊露腿,在当时实在是太前卫了。从下面的反应来看,年轻人完全能够接受。
如此这般,不过半个时辰稍过,歌舞会便将近尾声。温有玉拿起歌单,看了看最后一曲,《心恋》。心中微叹,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
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
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
就好象要浏览一幅画。
只怕给他知道笑我傻,
我的眼光只好回避他。
虽然也想和他说一句话,
怎奈他的身旁有个她。
…………
…………”
醇厚而充满**的歌声伴着鼓点响起,一对对的男女依次拥舞而出。男子俱是头戴黑色高筒礼帽,身着黑色燕尾服,女子俱着身侧开叉的长袍,或天蓝,或粉红,或淡绿,或米黄。冯庆大惊,刚才那些夷族男女不过是手牵手而已,现在却是当众成对拥抱,虽说都是女子,可也太不成体统了。
如果说前面的歌声大都婉转甜美,此一曲却带了些乐舞的英气。在那光亮的地板上,舞姬们或成左右方阵,或变圆阵,或齐舞,或两两拥舞,仿佛春兰秋菊瞬忽绽放,却每一次绽放都合着鼓点,如同敲在人心上,直让人欲随歌而动,无法安坐。
歌声一遍已毕,才见一个玉人蹇裙漫步,踏歌而出。只见她一身雪白,戴一顶宽檐白帽,上面插一丛红羽,俏皮地斜压着乌云。上身坦胸,半露丰乳,胸口偏左缀着一朵娇艳欲滴朱红绸花,肩臂处如水泡泡大大地鼓起,裸露的双臂却戴了一付过肘手套。底下曳地长裙,也不知如何,支撑得篷篷而起。
这女子一出,她那奇异的裙裾便如一大朵白色丽菊绽放在舞台上。温有玉看得呆了,正惊异此女衣装的大胆,耳中却飘进王家兄弟其中之一的低声惊呼:“难道竟是钱嬷嬷?”
温有玉定睛,台上**位女子此时正舞得展扇半遮俏面。等到收起扇子,那异装女子却领着台上所有人,随着节奏,为大家展示自如变幻的舞步。那女子正面为帽檐所遮,温有玉几次都只看到侧脸,依稀仿佛,是不是那钱嬷嬷,却又吃不准。
长生在幕边偷偷地看得清楚,堂上众人大都张着嘴瞪大了眼,俱已被这股奇异情调迷得心驰神往。长生暗笑,这旧上海镀金时代的绝代风情,还不把你们这些老古董冲击得落花流水?再等一下,还有让你们吃惊的呢!
冯庆原先的腹诽,此时却也忘了,随节奏摇头晃脑,沉醉在歌舞中。
等歌第三遍,后台合唱声起,台上那些扮男子的舞姬却走了过来,邀请前排的众人共舞。冯庆大怒,一句“成何体统”终于还是骂出了声。不想边上几人,包括王家兄弟竟欣然而起。温有枢见了,也跟着起身。温有玉一把拉住,说道“非礼勿动”。温有枢颓然而废。王家兄弟的讥声传来“来此风流竟还说非礼勿动?好个温家君子!”
温家兄弟听得清楚,各自尴尬。
冯庆一面唠叨世道人心,一面想着那舞步繁复,只等着看那几人的笑话。哪曾想下场的几人,虽然儒冠青衫不配旗袍,舞步也显生疏,拥着那些舞姬,却也功架端正,跳得象模象样。这直让温有枢羡慕不已,尽力鼓掌喝彩。座中年轻人亦是拍桌跺脚大声叫好。冯庆也呆了,连骂人也忘了。
温有章此时直吞口水,喟然长叹道:“瑶哥,想不到三原城中风流至斯!”
温有玉无话可说。
长生以玲儿为诱铒,骗这些好色子弟学会了舞步,此时舞了出来,座中又安排了喝彩的托儿,别人羡慕都还来不及,哪会知道?他在幕侧看到奸计得售,心中大乐,百乐门大业可成矣!让我再来加把火!
长生一挥手,让子良拥着玲儿舞了出去。自己也整一整燕尾服,踏歌走出侧幕来到最前面,与钱嬷嬷相拥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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