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府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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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长生与两人雇了头口,由脚户引路,向城南七十里外的南五台行去。
南五台位于终南山,山上有大台,文殊,清凉,灵应,舍身五座小峰。峰峦叠翠,林泉幽深,时人以为,南山佳丽处,以此为最。山上又多庙塔寺阁,六月正是游览旺季。粱永于月中离开西安城,在山上选一风景绝佳处开始避暑。
蒋大骑在骡子上,听长生分说南五台提及粱永,随即联想到卓二,不禁又开始呱噪。
长生有些不耐烦,昨天自己不是已经和他说得清楚:“公公挑他掌管此窑,若是不喂得他饱了,他每日前来刁难,那咱们还如何作活?只怕连你现在那一百多两都拿不安稳……”怎的又来夹缠不清?
西安城中新建琉璃窑,上个月才正式投产。日出玻璃镜面两枚,除去次品让长生留下用作窗玻璃,每月出产上好大银镜五十枚,四十枚是粱永的定额,八枚给卓二拿走了,其中的大头五枚用去孝敬吕四。剩下的那两枚银镜,卖后所得一千几百两出息,养活着窑上七八十名工匠学徒杂工,外加护窑的十几名锦衣卫。
“何相公就不能去求求粱公公,让定额略降一降?”
“说得倒轻巧……”长生已见识过粱永的喜怒无常,再说自己早就打算离开此地,何必再多事去撩拨粱永那太监性儿。想起那日在粱永堂上隐约闻见的呼号声,长生身上顿起鸡皮疙瘩。事后长生听说,那是有富商不肯掏银子出来,公公派了人正在逼问。也有人说,那是前来投靠公公做干儿子的,正在痛挨净身的一刀之苦。
长生想了想,只得安抚他道:“这样吧……待我想想办法,若是下个月能少出次品,那大家就再多分一些银子。”
听了此言,蒋大的脸色这才转晴。
出城一路南行,三十里,经樊川。
放眼望去,岗峦回绕,松竹森郁,水田蔬圃连络其间。长生扬鞭,卖弄着解说道:“汉朝时候,刘帮将此乡一带封给手下大将樊哙,所以得名樊川。后来,唐朝宰相杜安石又在此地建了别院,所以此地又名韦曲。岗上牛头寺,建有杜子祠,纪念唐朝大诗人杜甫。杜甫到长安应试落第,曾在附近一带一住十年……要不要上去看看?”
“何相公,死人坟头有何看头?”蒋大摇着头不屑说道。
长生被问得一噎,悻悻回道:“杜甫,你可知道?那是唐朝数一数二的大诗人,人称诗圣,诗中的圣人啊……杜子祠中没有坟头,老杜并未葬在祠内……”
“反正一样……何相公若是爱看坟头,尽管前去,我们就在此歇歇脚……”
长生不免感到扫兴,向岗上望了望,又向龙三看看,龙三无可无不可。长生终于还是未上去。
众人就在韦曲镇上,吃了一顿丰盛午饭。又泡了茶,歇得够了,这才起身,继续前行。
转折东南几里,到华严寺。
“此为佛教华严宗发源地,故名华严寺。寺中有五塔,可登临远眺,一观少陵胜景……”
“阿弥陀佛……”引路的脚户听了,随口便念道。
“‘阿弥陀佛’,这口诵佛号,往生净土,却是属于净土宗……”
长生先前被他扫了兴,所以并未提议上去。他正待给脚户解说佛门两宗的不同,蒋大已跳下了骡子:“登高览胜,我最喜欢不过了……何相公,龙大哥,还不快来?”
招呼了一声,蒋大急急拨腿拾阶奔上。长生与龙三也只得将缰绳交给脚户,迈步相随。
上少陵原。登杜顺禅师塔。樊川云烟缈缈,村树历历,而太乙诸峰,头戴白冠,粲然眼前。前朝先贤是不是也曾来此,一眺终南山色?
再行十来里,到杜曲。
“此地则得名于唐朝另一个有名的宰相杜佑。就在此地,杜佑象那韦安石一样,也建了个别院,所以得名杜曲。此间乡里,率种桃树,延绵达十里,春中花开,繁盛如云,烂漫似霞。可惜咱们来得晚了,错过了这西安十二胜景之一的‘杜曲花光’。韦曲杜曲,名胜之地。唐朝时富贵人家多在此近建有别院,所以当时俗谚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杜佑宰相有个孙儿,名叫杜牡,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大诗人。他从吴兴调回来做京官,将自己所有的俸禄都用在整治田院花圃上。他说,如果富贵有定数,那么我就能做一个樊川翁,终老于此了。就连他的文章汇集成书,书名也叫做《樊川集》。”
龙蒋两人放眼望去,只见川道低平,山清水秀,竹木桑麻掩映,莲稻花蔬相间,果然是一处人间桃源。
龙三不由得喟然感叹:“如此胜地,谁不想做个樊川翁,终老于此!若非我家在京城……”
流连久之,又向农家讨茶歇息。之后继续南行,至兴教寺。可惜庙宇颓败,寺僧无踪。长生进去一看,唯余三塔。长生快速浏览了草丛中的石碑,指着中间最大一塔,回头对紧跟的两人说道:“这个五层灵塔中,供的竟是唐朝高僧玄奘法师的舍利。玄奘知道不?他历尽千辛万苦,从西竺取回多部真经,又费尽心血译了出来。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有二百多字的《般若波若密多心经》……”
“玄奘法师?我知道,我知道……”长生还未说完,已让蒋大打断了,“就是他领着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一干徒儿,一路西去,降妖除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从西天取了真经回来……”长生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从说书先生处听来的故事。蒋大跪下了:“且待我嗑个头,表表敬意。”

蒋大说着,还真的嗑个响头。
这舍利塔实实在在是个坟墓。见他如此虔敬,长生倒不好返过来取笑他。
夕阳尚在西天,几人早早抵达终南山脚下的小镇,投宿安顿了。露天而坐,放眼青山碧空,沐浴夕阳凉风,未把酒已令人心旷神怡。晚饭龙三争着做东,还大方地给了一块两三钱重的碎银,让脚户自便。
“掌柜的,有什么好酒好菜,赶紧与我上来……若是伺候得好了,大爷我重重有赏……”
看着龙三对店家吆五喝六,长生不禁笑问:“怎么好意思让老龙破费呢?”
龙三笑着回道:“这几个月,外出吃喝玩乐,都由何相公会钞,兄弟实在过意不去,今儿就乘便还个东道。”
长生还未说话,蒋大已诧异接口道:“何相公是大财主,出些吃喝,九牛一毛。龙大哥你却摆什么阔呀?何相公的身家,只怕你八辈子也赶不上啊!”
“去去……我怎敢与何相公比身家,一顿晚饭,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龙三笑着举起酒杯,殷勤劝道,“来来来,何相公,兄弟敬你一杯……全亏了你,咱们兄弟才算翻了身,手头有了宽裕……”
“龙大哥这话说得极是。何相公,我也敬你一杯……”
长生推辞不过,这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劝,最后长生酩酊大醉。
晨光晞微,两三个小星仍挂西天。
长生用力攀上茅厕边的后院墙。胸口在墙头压得难受,手臂肌肉用力过度,已在突突跳动。长生忍不住大口喘气,可还是感觉憋得慌,而太阳**里面,也在一跳一跳地抽疼。就在此时,转脚处传来脚步声……
快翻过去……快翻过去……快快……长生在心中对自己说,可平时一扭腰便能跨上墙头的小腿,仿佛灌了铅似的,如今用尽了力气,却仍然一点也提不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长生心跳如鼓,快呀快呀,收臂蹬腿……
“何相公……何相公……”
终于还是让人发现了,长生颓然放松下来——听天由命吧——只感到头一晕。待到睁开眼,又过了好半天才辨清了,眼帘中的沉沉蓝色,竟是土布床单。
“何相公……”
原来自己是俯卧着,怪不得会感到憋气。长生翻了个身,长长吸了一口气,头脑有了七八分清醒,想起自己是在客中,今日正要上山见粱永交差。
“何相公……”
“嗯……什么事?”
“天色已经不早,您可要起来吃早饭……”
“怎么是你?”长生眼光看过去,发现进来的是那管头口的脚户。
“何相公……您不是说今日要上山去么?”
“嗯……”长生用了把力,终于坐了起来。脑中正隐隐作痛,抚着太阳**,看着炕上那两个空铺,长生问道:“他们两位呢?在吃早饭么?”
“龙大爷蒋大爷早就吃过早饭,他们已先走了……”
“先走了?”长生闻言不禁讶然,“他们怎么会不等我呢?他们……真的先走了?”
“怎么不是?他们还骑走了敝号那两匹骡子,还说头口钱让我向你要。”
“好吧……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进了山一会儿就回来,我还要骑头口回城呢。到时一并算钱。”长生一边说话,一边下地穿衣服。
忽然他的动作停了:“咦……他们骑了头口去哪里?从此处进山,一路上怕都是羊肠山路,如何骑得了头口?”
“他们……好象是回城了……”
“回城了?”长生大惊,连忙起身察看。果然,原先装着四十枚银镜准备上交粱永的那两个盒子,不知了去向。
“好你个龙三!请我吃饭灌我烧酒,原来打的竟是这算盘!”长生不由得骂出了声——四十枚银镜,少说也值两万两。也怪不得龙三要动心思。还好还好,两人不曾谋财害命,将自己在睡梦中做了。
怎么会是这样?
长生曾经动了无数脑筋想要摆脱那两个累赘,却从来没有想到,最后竟会如此轻易便脱了身。
当机会真的摆在面前,长生只觉得荒诞,只觉得不真实。
不过现在长生没空细想,要紧的是赶快离开。长生摸摸身上,却是身无分文。好个龙三,竟连一点碎银都不肯放过。
“昨日龙大爷给了你二钱银子,那银子可还在么?”
“那是龙大爷给我的……”脚户退开半步警惕地答道。
“知道那是你的银子……先借了给我,到了地头,我一总算给你。”
长生好说歹说,许诺到了目的地,加倍给脚费,脚户迟疑着总算答应了。
“去向店家买几个馍,再要杯茶,咱们这就走。”
脚户领命而去。
长生心中振奋,此时隔夜宿酒再也无法影响他的脑筋了。长生整理着衣裳,同时脑筋电转:就此东下?身无分文,那如何可行?回西安城中取钱?自投罗网。不不,还是绕道回三原一趟……不,三原也是不成的,那些番子大都认识我,只怕会有麻烦……看来,只有去鲁桥镇找奶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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