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唐小楠家里，破例得喜气洋洋。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为小楠送行。
唐父；已有了些醉意：
“你这一走，我也就了了一桩心思，到部队上好好干，争取入个党、提个干。你有文化，又有舅舅他们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唐小楠说：“爸，你放心吧，我打小就喜欢当兵，我一定好好干！”
后妈问：“什么时候走？”
“星期一晚上，”唐小楠说：“到卫戍区集合，从那里上火车，直开昆明。”
唐父说：“还有什么事，趁早跟你妈说。”
唐小楠说：“也没什么事，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就一个书包，带了几本英语书。——那边正和美国兵打仗，说不定能用上。学校里的东西是书本和铺盖什么的，都带回来了。学校的手续也都办好了。星期一上午他们还给我开欢送会。”
唐父说：“你姥姥病了，打电报过来。我和你妈今晚上就坐火车去天津。探亲假也请过了，治病挑费也大，就少给你点钱吧，这是20块，给你。好在部队上吃穿住全包了，还有津贴费。”
唐小楠低头：“好吧！”
后妈脸上现出厌恶：“不是说过，这500块钱都给我妈看病吗，怎么又给他了，他用钱干什么？”
挑费说：“他第一次出远门，不得添置点东西？要不是你妈病得不是时候，我还打算给他买块表呢。”
闷头吃饭的小艳突然说：“妈，我也要手表。小丽和小红她们都有。上海的，对门的周泓那块瑞士的梅花表还带日历呢，不用上弦，全自动的。”
“你要手表干吗？”唐父说：“你不、不上班，混吃等死吧。”
后妈瞪了丈夫一眼，安慰女儿说：“等你上班了吧，挣下工资我们不要，给你买表、买衣服。闺女大了，爱美了！”
“我不想去街道工厂。”小艳说：“跟一帮老婆、老太太糊纸盒？——我不干，我要学开汽车！”
“哪兴女孩子开汽车！”后妈说：“疯疯癫癫的。”
她取出钞票抽出一张，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交给小楠：“省着点用，我刚上班时，一个月还挣不到这二十块钱呢。”
唐小楠站起身来：“爸妈，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到周伯伯那儿告个别，一会儿回来送你们去车站。”
后妈说：“你去吧，不用送了，这几天没走就住在家里，教教小艳功课，我和你爸坐汽车走，厂子里有车去天津，说好了的。”
一身军装的唐小楠出现在周家，一家人又惊又喜。瘫痪在床上的周父欠起身子：“小楠，这就当解放军了？——好！好！好啊！——快坐快坐！——小泓，快把椅子搬过来给你小楠哥坐。”
周母喜极而泣：“这孩子，要是你妈还活着，看到你今天的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出息成大小伙子了，上了大学，还当了解放军。”
唐小楠没有坐，说：“周伯，您老人家身体不好，要多保重身体，等我回来，给您买个话匣子，让您坐在家里就能听上戏！”
他对周母说：“周娘，我妈死得早，这些年，您对我就像亲妈一样，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您放心，我就是您二老的儿子，等我回来，像我俊哥那样孝敬您们！”
“看看这孩子！”两位老人都禁不住潸然泪下：“你这孩子，身子板和你妈一样，都是壮壮实实的，到了部队上好好干，早点回来上班，成个家……”她哭了起来：“你妈就是在那边，也是高兴啊！”
周泓也红了眼圈，来到唐小楠面前：“小楠哥，你可得多保重，我……我们家就是你的家，记着早点回来。”
周父责怪道：“哭，哭什么！这是好事啊。”他说：“小楠，快坐。”随后对周母轻声说了什么，周母点点头，走到一边打开衣柜。
唐小楠说：“我不坐了，我去看看俊哥。”
“我哥上夜班，正在屋里歇着呢！”周泓说：“我去叫他。”
“不用了。”看到周泓，唐小楠想起周俊给他说过的话，想起朱颖，一时有些惭愧。
他说：“我自己去吧！”看着周泓说：“好好复习功课，早晚大学会招生，就是考个中专技校什么的也好。”
周泓点头：“小楠哥，我记着呢！”
唐小楠转身要走，被周母拦住了，她打开一个蓝色的布包，露出一叠钞票。
唐小楠诧异地问：“周娘，您这是干什么？”
周母说：“说起来，我和你周伯、还有吕叔叔、王伯伯两口子，还有万叔叔，曹叔叔两口子，还有你爸妈，当年都是在一起学徒，参加工作的，好得像一家人一样。你妈死得早，你爸就得处处顾着后妈的意思。还有她在天津的一大家子人，对你的照顾就少了些，你得懂得他的难处，别埋怨他啊！”
唐小楠低下头：“我知道！”
周母说：“你要离开家了，大伙儿帮不了你什么，我们几个老姐妹合计了一下，给你凑了50块钱。别嫌少啊！”
说着，把手帕包着的钱递给他。唐小楠急忙推回去：“周娘，我不要！”
周父忽地瞪起了眼：“这孩子，不懂事，给你就接着，这是你叔叔大爷，大娘大婶给你的，跟你妈给你的一样，你不要，还反了你了！”
唐小楠急忙说：“大伯，我要钱没什么用，部队上吃住都不要钱，每个月还有津贴。”
“你个毛孩子不懂。”周父说：“一钱难死英雄汉。人出了门，没了家、三朋四友的照顾，难处多着呢。秦琼秦叔宝怎么样？——一代英豪！没钱，生了病，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有，还不是逼得卖了黄骠马？这钱放在身上就是给你应个急用。我们这是替你妈给你的，你敢不要？”
唐小楠含泪收下：“谢谢您们了，我妈也会感激您们的！”
“好孩子，这就对了！”周父说：“在部队上，勤写信回来，报个喜道个烦啥的，要钱就言语，我让小泓给你回信，你可记着！”
“哎！”小楠回答。
周俊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猛地眼前一亮，坐了起来：“小楠，真的当上解放军了？”
唐小楠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下礼拜一，到卫戍区报到，去云南！”
“行！”周俊喜出望外，急忙爬起来穿上衣服：“我叫小泓去买酒，买肉，咱们好好喝上一盅。——你算是了！”——“小泓！小泓！”
小泓伸头进来“哥，喊我干嘛？人家正复习功课呢。”
“甭复习了！”周俊拿出几张钞票：“去买两瓶二锅头，再买只鸡、一条鱼，二斤肉。”
“咱家的副食券已经没有了！”小泓说：“连一斤肉都买不了，哪儿去买鸡呀鱼的！”
“坐336无轨电车到田村去买，那儿有个黑市。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周俊说：“再带两斤鸡蛋回来！”
小泓接过钱去了，唐小楠说：“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喝酒，酒买回来，你自己喝吧！”
“你不陪我，也不陪我爸喝一盅？”周俊反问。唐小楠无言。看看没人注意，把门关上，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那，这是两千块钱，给你吧！”
“那20块表都卖了？”周俊惊喜。
“比商场便宜20块，还不要票，那还不好卖？”唐小楠指指腕上的梅花表：“这表多少钱一块？我在商场没看到这样的手表。”
“360！”周俊一边数钱一边说：“怎么，还有人想要梅花牌？咱还好几块呢！”
唐小楠到抽一口凉气：“这么贵啊，我想给你这块表的钱，可你说300多，我可是没有那么多，欠着你吧！”
“那表是给你的，不要你的钱！”周俊说：“就是这次卖表的钱也有你的一半，拿着！”说罢，厚厚的一叠钱递过来。
唐小楠急忙把钱推回去：“不不，我不要！”他说：“这可是你冒着风险弄来的啊，我不能要。”
“给你！”周俊不容分说地把钱塞进他的口袋：“你去当兵，这些钱够你用一阵子了，用不完就存起来，将来结婚成家你就知道钱主贵了！”
说到结婚，唐小楠又想到了朱颖：“朱颖那边……”
周俊正在打开存放手表的箱子，头也不回地说：“甩不掉是吧？甭理她！”
周俊又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他的面前：“这20块表是天津出的海鸥牌，在北京不好卖，卖多了也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带到部队去。——不是我教你，你也得活泛点儿，这些表卖掉一部分，钱留着回来结婚使。三年不过一千多天，眨眼就过去了。你得做衣服，买家具。还有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什么的一大堆东西呢！我可是不想叫妹子跟着你受穷。也不想让你跟我一样冒险。”
他说：“朱颖那边，你这些天该怎样就怎样，这女人一沾上男人就有瘾。——像我们李芳，都怀了五个月了，还想让我弄她。你现在不要和她摊牌，免得她一闹起来，你就当不成兵了。可你也别搞得她怀孕，那就麻烦了！”
他看看唐小楠的眼睛：“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情吧？”
唐小楠躲开他的目光：“哪能呢，我俩咋认识的，你还不清楚？不过是在一起玩儿，成天的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好做，哪有什么真情啊！”
“没有动情就好办！——看看你整天无精打采的！”周俊说：“我的命就在你的手里攥着，我把小泓也许给你了。你一走，我就找人叫小泓上技校。等她了，就把这件事告诉爸妈！”
他说：“你们结婚就住在小泓的屋里，这一家子多好！”
唐小楠有些感动：“俊哥，你对我真好！”
周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你走之前，和小泓多聊聊，我看她对你也是挺好的。——赶快复员回来，成家立业，要不就入党提干，把她带过去。”他指了指手表：“这些东西，你留几块给连长、指导员悄悄地送过去，他们准喜欢你。入党提干就有门了。”
“你这么懂行，怎么不给厂里的领导活动活动，也提个干？”唐小楠笑着问道。
“教你可以，我自己不行！”周俊苦笑道：“咱就不是那号人！”
唐小楠拿起装着手表的盒子看看，又放下了：“那朱颖这边怎么办？”
周俊说：“好好在部队上干，朱颖这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他说：“你不懂，姑娘家只要一沾上男人，就会上瘾，没个男人不行，你这一走，她能熬得住？到那时候你嫂子也生了，我跟她说，给朱颖再介绍几个对象，像她那样的女人肯定是熬不住。自然而然地结束这一段。”
“那，能行吗？”唐小楠有些担心。
“准没错！”周俊说：“为了你，为了小泓，我豁出去了！”
9
傍晚，西直门火车站的站台前，一列列军用列车整装待发，蒸汽机喷出阵阵白色的蒸汽。在军代表的指挥下，一队队新兵穿着还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排队依次上车。
“呜！——”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地开动。
朱颖和李芳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挥动着手绢……
暗夜里，列车在广阔的华北平原上奔驰着，车窗外，黑黝黝的树木快速闪过，偶尔可以看到远处村庄的灯火……
黎明的车窗外，远远近近的群山翠绿，山下的水田里有农民在劳作。
新兵们兴奋地观看着……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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