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嘉定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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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时节,大地上万物滋长,到处都是一片动人的绿色。
暑热未来,春风未去,正是最令人陶醉的时节。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衫的青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中捧着一卷书,信马由缰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
那衣服已旧,但却干干净净,仿佛没有经过漫长的旅程,而是到城郊踏青一般。这青年的嘴角总是挂着一屡顽皮的微笑,虽然衣着朴素,骨子那种笑傲王侯的气质却若隐若现。
**那匹骏马,从头到尾,如成熟的大枣般红亮,全身上下的毛光亮柔滑,没有丝毫杂色,在阳光下反射着亮光,犹如上好的锦缎。
看了许久的书,或许是有些累了,这青年忽然仰天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鼻子,随手将书往怀里一塞,两手往脑后一交,然后仰天就倒在了马上。
那枣红马似乎知晓主人的心思,脚步更是放缓了许多。
那青年双脚一荡一荡地,轻磕马腹轻轻笑道:“乖马儿,莫担心,顺着这道儿快跑嘛,你把小鱼儿摔不下去的。”
那枣红马似乎听得懂他的话,长嘶一声,立即放开脚步在山道上疾奔了起来。
这青年,便是李长风生前常常牵挂的小师弟司徒小鱼。
看他此刻悠哉游哉的样子,没有人想到,就在一天前,他还在官道上纵马狂奔,丝毫不敢怠懈片刻,直到拜见了知州大人,办完了交接,这才重新洗去了风尘,开开心心地往峨眉山而来。
十五年前,李长风到戚家军效力时,小鱼还是个**岁的顽童,每天只知道在峨眉山中四处惹是生非,不是把清音阁的峨眉灵猴撵得鸡飞狗跳,便是偷了寺中树上的果子吃,要么就偷跑下山去耍,到好吃街上调皮捣蛋,偷些熟肉上山来喂那些老虎豹子,气得一干老伯大婶托人告到师父面前来,他自己也难免被关到禅房里受罚,背诵经书。
后来,他渐渐得知了大师兄的事迹,心中极是崇敬,每日除了苦练武功,便想着如何同大师兄一般到军中效力,上阵杀敌,大破倭寇。
四年前,十九岁的小鱼不辞而别,偷跑下山去投军戍边。不过他没有去找大师兄所在的浙江戚家军,而是远远地赶到了兵家必争之地,抗蒙的前沿宣府,那里有一位他最崇拜的大英雄,便是这峨眉山下说书的陆三哥口中都常常提及的当世名将,名震天下的山西总兵官少帅李如松。
那些说书人口中精彩绝伦的战争故事,早就被小鱼背诵得滚瓜烂熟:
“李如松,字子茂,辽东铁岭卫人,乃是辽东总兵李成梁之长子。十岁便到军中从父熟悉军事,由武进士承父荫授部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再迁署都督佥事,为神机营右副将,其时年不过弱冠。万历十一年,他不过三十四岁,遍已是山西总兵官,朝中言官黄道瞻等人向皇上进言称李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这才被召回朝廷佥书右府提督京城抚。万历十五年,蒙古骑兵屡犯疆界,明朝守将难以抵挡,当今圣上钦点李如松起复山西总兵官,镇守宣府”。
其实,也就在这一年,小鱼带着满心满耳朵的故事,肚子一人来到了宣府,并且幸运地见到了李少帅,如愿投身军中。由于他武功硬扎,人又机灵聪颖,被李如松亲拔为斥候总旗。
五年征战,小鱼屡建奇功,小小年纪便已官至千总,被李如松任命为中军斥候统领,成为少帅最喜欢的心腹爱将。
万历二十年,鞑靼人哱拜突然起兵作乱,残杀军民百姓,一时间掀起了血雨腥风。
这哱拜本是一员降将,投明之后,朝廷授其以副总兵之职。
哱拜与其子哱承恩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他父子**宁夏,多蓄亡命之徒。万历二十年二月十八日,哱拜纠合其子哱承恩、义子哱云和土文秀等人,嗾使军锋刘东旸叛乱,杀党馨及副使石继芳,纵火焚公署,收符印,发帑释囚。同时,哱拜父子还胁迫宁夏总兵官张惟忠以党馨“扣饷激变”奏报,并索取敕印,张惟忠随即自缢而死。
此后,刘东旸自称总兵,以哱拜为谋主,以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土文秀、哱云为左右参将,占据宁夏镇,刑牲而盟。叛军出兵连下中卫、广武、玉泉营、灵州(今宁夏灵武)等城,惟平虏坚守不下。此后,他们又以许花马池一带住牧为饵,得河套蒙古首领著力兔等相助,势力越加强大,全陕震动。
当年三月四日,宁夏副总兵李昫奉总督魏学曾檄,摄总兵事进剿,但叛军恃河套蒙古支持,势力甚强,无人可敌。浙江道御史梅国桢素知军事,他紧急上书皇帝,力举李如松为帅讨贼。皇上也知道李如松乃是一代军事奇才,平灭叛军,非他莫属,于是下圣旨封李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并以梅国桢监军,率领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并从辽东大帅李成梁部下借来部分关宁铁骑,合兵一处直击哱拜。各路人马受李如松节制,齐心破贼,先用土垒平城,后用水攻倒灌,三鼓而克宁夏城,哱拜率部投降。为迅速稳定人心,瓦解叛军残余,李如松毅然决定将哱拜等叛军主谋处死。
降将许朝担心自己也被处死,急于立功于朝廷,于是向李如松报告了一件大事:原来哱拜初叛时便与蜀中有着极频繁的书信来往,并且还接受过蜀中某人送来的银钱粮草,此事甚为蹊跷,很有可能是哱拜相互勾结。
李如松得知此事后暗想道,这件事中间干系十分重大,倘若贸然上表朝廷,不但难以将勾结哱拜之人找出来,恐怕反而会打草惊蛇,更增变数,不如先派人赴川暗中探查一番,再做定夺。然而这些涉嫌合谋叛乱的书信大多出自蜀中,无论是蜀王还是地方军政大员,都难以信任……
李如松思来想去,决定让小鱼以为师父庆贺八十大寿为由驰马还乡,暗中带信给自己的好友,惟一值得自己信任的嘉定知州袁子让,请其帮助暗中查访。
从少帅将书信交到自己手中时,小鱼就知此事非同小可,自离开大营后,便马不停蹄,从宁夏一直赶到了嘉定州,此刻进了城门,才稍稍松了口气。
终于要回家了。
小鱼深知身上责任重大,但心情仍是异常激动。
四年前,他不辞而别,瞒着师父下山投军,虽然没有辜负师父的教诲,还升做了正六品的千总官,但此刻真的即将回到家中,还是有些近乡情怯了。

好在那熟悉的嘉定州城依然那么亲切。牵马步入城门,举目所见,还是那般的繁华安宁。
这美丽的州城历史极为悠久,早在古蜀时便是蜀王开明故治。此后秦灭巴蜀,将嘉定州收为蜀郡,汉代更名南安。南北朝时期,因战乱不断,又屡有变迁。隋朝时,又将南安改名龙游,传说隋军从成都乘船向南安进军、追击陈国败兵时,绕城的岷江中有游龙导航,助隋军一统天下,故名。到唐时,复又称嘉定州,乃西南一大望郡。宋朝改嘉定州为嘉定府,元代又改为嘉定路,直到本朝,才定名嘉定州。
这嘉定州风光秀美,举世无双。宋人邵博曾有云:“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定州。”
风光之外,又颇出大才,一代大文豪苏东坡,便生于此。李白、陆游等人,更是古往今来流连不已,可谓人杰地灵之城。
如今这嘉定州看上去便知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教化甚为淳朴,可见那知州大人必是一任好官。
自从少帅将书信交到自己手中时,小鱼就知此事非同小可,自离开大营后,马不停蹄,从宁夏赶到了嘉定州,此刻进了城门,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知州的官署所在之地名为府街,正是历代州牧大人建衙之所在。
小鱼上前将拜帖递交门差,求见知州。不过片刻,里面走出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一络胡须透着十分精干,他见到小鱼,忙拱手道:“大人请阁下入内相见,请随小人前往。”
小鱼赶忙还礼道:“不敢,有劳先生了。”
说罢便随这人走进官署,绕过大堂,只见一位身着粗布麻服,年约四十,双目亮如点漆的俊朗男子快步迎出。见到小鱼,这人站住上下一打量,开口笑道:“人言强将手下无弱兵,今观此言果然不虚,子茂兄的爱将,果然是一表人才!”
小鱼心中想道,此人便是知州袁子让了,他赶忙上前恭敬施礼道:“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标下千总司徒小鱼拜见知州大人!”
明朝以文制武,往往武将品秩虽高,却远不如文官来得尊贵。嘉定州乃是直隶州,知州为从五品官员。千总虽为正六品,但其实能与正七品的县令平起平坐,就已经很不得了,假如七品的县令不给面子,六品的千总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小鱼一边行礼,一边暗想,原来这就是那位著有赫赫十卷《五先堂字学元元》,被公认为古今字韵第一人的大学问家袁公袁子让?以前还以为他一定是位白发银须的老先生呢,没想到竟与少帅年纪相仿,也难怪他与少帅是至交的好友。
见小鱼不住地打量自己,袁子让笑道:“司徒千总干嘛还楞着?倒叫袁某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了,你是子茂兄的得力臂膀,也就算是自家的小兄弟了,快请坐吧。”
小鱼面上一红,笑道:“小鱼便是这嘉定州的人氏,大人清名早已如雷贯耳,一个小小千总,大人切莫再提,如蒙不弃,就像我家少帅一样唤我小鱼就是,”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来,恭敬地大礼参拜,正色道:“小鱼从军经年,回到家乡便见得市井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大人牧守嘉定州,是我等之福,小鱼代家乡父老拜谢大人了。”
袁子让,表字仔肩,为人清正廉明,偏又不拘俗礼,正是一等一的洒脱名士,但是听得此言,面上也是肃然,双手搀起小鱼道:“适才听你的口音,便觉得十分耳熟,没想到竟也是嘉定州人氏,这便更是自家人了,快快请起。袁某守土有责,自当尽心为地方百姓办事,如何当得如此大礼?”
小鱼起身笑道:“大人硬是当得,小鱼曾听市井传诵曰‘兴民教化是袁郎,身逢不平寻子让’,古人云,‘政以民为本,权以民为重’,大人清廉自守,善政兴民……”
袁子让哈哈笑道:“好啦好啦,你再说下去可就把袁某捧上天去了,这个子茂兄,**来的军官都像秀才一般了!对了小鱼,袁某曾闻我军接连失利,如今子茂兄统兵西下,前方战况究竟如何?”
小鱼回道:“我家少帅挥师狂飙猛进,先用土垒平城,后用水攻倒灌,三鼓而克宁夏城,哱拜一家也已束手就擒。对了,大人资助的粮草也早就到了军中,小鱼此次前来,便是奉了少帅之命,一来代他向大人道谢,二来还有一封要紧书信呈与大人。”说罢便将李如松的亲笔信从怀中取出,双手递交给袁子让。
袁子让大喜,一边接过书信,一边笑道:“好好,宁夏平定,百姓解于倒悬,国之幸事啊。我与你家少帅当年同在佥书右府,惺惺相惜,虽然品秩悬殊,竟成为八拜之交的挚友……如今也有好多年没有相见了,如今他的身子可好?酒还饮得凶吗?”
小鱼笑道:“他呀,在山西时就喝得凶,去了宁夏,我家少帅硬是一滴滴酒都不整了。”
袁子让拆开了书信,边看边笑道:“子茂兄大将之才,那年黄道瞻自命耿耿,上书皇上,请罢子茂兄的总兵官,真乃腐儒之见……”
说到这里,袁子让却突然面色一沉,不再说话,而是认真看起信来,待到看完,他仰脸闭目深思了半晌,突然睁开眼问道:“小鱼,除了这封信,子茂兄还有别的话吗?”
小鱼道:“少帅命小鱼在嘉定州时全凭大人调谴,但却并未有其他交代。”
袁子让点了点头,缓缓地坐回座中,面色渐渐恢复了从容,微笑道:“子茂兄信中言及,原来你是通天大师的弟子,此次回乡还要为大师祝寿。通天大师慈悲为怀,朝野共敬,嘉定百姓也多受恩惠。袁某有幸,与大师亦有数面之缘,当备些薄礼,就请小鱼代为致贺吧。呵呵,你万里还乡,恐怕眼下这心儿已飞上了峨眉山,袁某也就不多留你了,先上山去吧。”
小鱼笑道:“多谢大人,小鱼这便告辞了,大人若有差遣,可遣人到金顶之上的灵秀苑,小鱼随即便可赶来听候大人指派。”
袁子让捻须笑道:“好好,你且稍候,袁某这便将薄礼备好,你回去后记得上禀大师,就说袁子让恭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此间俗务缠身,不能登门拜寿,日后定当登门谢罪,尚请大师多多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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