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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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高举着瓷碗虔诚的跪伏在地上,大声的吟唱。
“东海千尺有神女,去不留名曰龙姬,浅眉低首花想衣,凝步潜行作水嬉,佑我丰凶水旱与疾疫。葚溪西,西百里,雷声震涛碧,今以心血请龙姬,天为证,敢负江水为竭——”
葚溪边,沿着水路绵延而去,怕是有上里路的人,黑压压的一片,在那声音庄严响起之后,竟齐齐爆发出一句:“天为证!敢负江水为竭——江水为竭——竭——”
那声音太响,震耳欲聋一般轰隆隆的穿透过来,竟让小吉不得不捂上了耳朵。
信仰更甚于崇拜,羲和曾说,人心、**便是强大的力量,那么,这样的从身到心的匍匐与膜拜又该是多强的守望?
西藏,最接近神的地方,皑皑白雪之上,不知埋葬了多少向往天穹,向往山顶佛钟声的纯净灵魂,却从来没有埋葬掉那一路一步三叩首的膝行。信仰,是超越**,超越灵魂的存在!这样的力量的直面,让人动容,让人臣服,让人静谧,让人生死宣誓!
小吉被这样的场面,或者说这样的虔诚深深的震撼了!
回音尚未荡完,发须皆白的老人抖抖索索的用手中的瓷碗在葚溪江中舀上半碗水,置于身前,首面临江,三呼而拜。
或是刚才的吟唱过于费心,那三呼“龙姬”已有些沙哑,可是,还是能听出老人心中的激动。
老人捋起袖子,露出树皮一样干枯松弛的手腕,旁边过来两个小伙子,扶住老人,递上一柄银质的小刀。
刀锋划过老人的手腕,殷红的两滴鲜血坠入碗中,混沌开去。
老人握住流血的手腕,声音颤抖,仰面而呼:“天为证!敢负江水为竭——,愿请龙姬归葚溪,佑我丰凶水旱与疾疫——”
老人接过旁边一个小伙子递上的平口白瓷碗,合着那江水、血水,一口饮尽。
啪的一声,白瓷碗化作碎片碎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如钟声鼓礼。
“愿请龙姬归葚溪,佑我丰凶水旱与疾疫——”
老人的身后,葚西的男男女女,数千数万之众,皆挽袖祭血于江中。
一时间,那碧绿清透的葚溪水中,一缕一缕的血丝尽皆化开,染红了半江秋水。这样的景色,因为这些人这些事,竟莫名的添上了几分神圣而肃穆的味道。让小吉久久的敛眉低首,不敢妄动,直到飞花鵁微微皱了眉,向她这边看来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凌厉才回过味儿来。
想上自己的目的,小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头钻进了葚溪之中。
声声祷告起誓之中,本来还风平浪静,偶泛微波的葚溪江面上,忽然冒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大,渐渐的从江心一直朝岸边蔓延过来。周围的人一阵惊呼,纷纷摇船退后,只是,那葚溪边上,水泽节间,小舟过多,哪里是一下子便能退开的?于是,惊呼之声四起,有人弃了小船,径自脱去外衣跃入水中。
四下里,四处都是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也多亏了这葚溪水乡泽国,人人的水性都是顶好的,所以,那边的高台之上,知府、官兵一吼,这边立刻就井井有条起来,倒没有人出事。
一波一波的浪涛卷起葚溪最底下的淤泥,那清澈的葚溪江面不再,换成一片的黄汤浊浪,接二连三的涌上岸来,撞上岸边的青石板、泥土、支流,然后又哗啦一声退开。一江的小船都在这样巨大的浪涛之上摇摇荡荡,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在震惊过后开始出现一种惊诧和隐隐的期待。
那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颤抖,要两边的两个年轻小伙子死死拉住才没能扑到葚溪边去,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紧紧的盯着那沸腾一样的江面,嘴里大声念叨着:“龙姬啊——龙姬——”
而那边的高台之上,除了飞花鵁依旧是一贯的淡然笑容,其他几人也皆行色有异。
那知府自是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手指紧紧的扣在身下的椅子扶手上,惊疑不定的猛摇着头大声念叨着:“不可能!怎么可能!这……这……”
飞花鵁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手上略用了几分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那颤抖的身子压在了座椅之上,这才徐徐的道:“谢大人不必紧张,飞花在此,切不会让大人有事就是了。”
那声音在他耳边一震,明明是低缓若轻叹,却仿佛雷鸣撞进他耳朵。谢知府全身一抖,这才定了神,挪了挪身子端正的坐好在椅子上,捧了茶碗在手中掩饰道:“哈……让飞花公子见笑了。本府……本府尚未得窥龙姬真貌,难免失态,失态……”
飞花看了看他手中不停的晃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的茶碗,略颔了首转回头来,却由那句“尚未得窥龙姬真貌”想到,小吉这一出一演,难得不说是天降异象,到时候,恐怕也是麻烦多多,不由得揉了揉额角,暗叹了一口气。
至于另几位老人,都是些有名有望的,哪个不是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像那知府一样,一个文人,经不得这般场合,都略抬了头朝那江面之上看去。
只是,本来就是心思多的人精,这下子自然都转了几转。
那漩涡仿佛是有生命一样,一直扩大、蔓延,但是,那恍然能够吞噬一切的漩涡一接触到岸就不再步步紧逼了,仿佛特意为谁留下的生存空间。那漩涡的中心愈来愈急,形成漏斗的形状,随着旋转速度的加快,那漏斗的底部被无限的拉长,似乎都要触到那深深的葚溪江底的淤泥了一样。
然后,一切仿佛在刹那间静止。
一个女子,海藻一样的长发披肩,发上仿佛星辰一样缀满珍珠和贝类,清澈的眼神,额间却有妖异的红色花朵印记。长长的发梢被激荡的水流拉扯,**上扬的飘荡的弧度。或许是那急速旋转的水流的拉扯让女子略微不适,她撇了撇嘴皱了皱眉,小小的一个动作,却让她带上了俏皮的味道,仿佛不染尘埃的仙子堕入凡世。
妖邪?仙邪?精怪邪?
所有的人都惊疑不定的看着那个仿佛从莲花心中生出来的女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涕泪淋漓的看着小吉,小吉偏头对他一笑。
老人哆哆嗦嗦的指着小吉,终于发出了声音:“龙姬!是龙姬啊!”
水泽节的祭祀一直是由最年老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所以,当这位老者一说出这句话,并且跪拜在地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哗然了,然后纷纷跪拜在地上,大声的欢呼着:“龙姬!是龙姬娘娘啊——”
“最初的迷惑并不能坚定你的身份,所以,当有人承认你的时候,记得要加深这种承认哦!”飞花鵁曾经这样似笑非笑的提醒过她。
“加深?怎么加深?”小吉迷惑。
“什么是神?就是没有办法理解,没有办法超越的存在吧,所以,出现的时候让他们感觉到你的力量,并且做出他们无法理解的行为。唔,大概就是这样就好了。”
无法理解的行为么?
小吉摇着尾巴缓缓推动着水流向岸边游去,那些由她的蛇尾制造出来的漩涡已经渐渐散去,只留下浅浅的水痕。
无法理解……
小吉游到岸边,然后在所有人惊诧,或者还有一点点恐惧的目光中慢慢的来到那个老人的面前。
她将手掌覆在跪伏的老人的头顶上,手下的颤动一点点的传过来,传来这个老人内心的虔诚和激动。
小吉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还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抚摸于头顶,是教徒中常用的安定人心的方法,本身就代表虔诚,在授戒时也是常用的。
小吉慢慢的将自己的心静下来,渐渐的感觉到自己又进入了当初在水底的那种氛围。身心灵澈,上善若水。
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仿佛是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与自然,那些沉淀在久远记忆里的声音自然而然的跳动在舌尖上,然后涓涓如流水一样流淌而出。

是那些流淌在《圣经》里的话,用已经不甚熟练的英文说出来,却依旧满是慈悲、关怀与劝诫,让人的心也变得柔和。
“ThoughIspeakwiththetonguesofmenandofangels,buthavenotlove,Ihavebecomesoundingassoraclangincymbal。
AndthoughIhavethegiftofprophecy,andtheunderstandingallmymisteriesandallknowledge,andthoughIhaveallfaith,sothatIcouldIremovemountains,buthavenotlove,Iamnothing。
……
Loveneverfails。”
尽管已是相隔多年的语言,相隔多年的经典,可是,到后来,竟然越说越顺,仿佛回到了曾经那段不能跑不能跳,只能捧着那厚厚的陈旧的书安静的看的日子。那些字符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个接一个的从舌尖上蹦出来,安静而祥和的抚平这些人对于异类的惊恐、慌张——神是一种只需要站在高处人人膜拜的存在,一旦诞生,带来的更多是人类的恐慌,对于未知力量的恐慌。所以,出现与人世的神恐怕得到的将不是崇拜而是屠戮。屠戮过后,再制造他们期待的高高在上的神就好了。人需要的,仅仅是精神上的解脱罢了。
但《圣经》是一本具有魔力的圣典,不论你是否信上帝,那些文字都能带来灵魂的平静和沉淀。
小吉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些闭着眼安静的听的人们。或许他们并不懂,但是,就好比笑容是无国界的语言一样,这些话中的祥和却必然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
Loveneverfails!
小吉朝飞花鵁看过去,看到那个闲若春花的男子眼中一片安宁。
那老人又拜了几次,直到头上都磕出红印子了小吉才回过神来,赶紧的拉他起来,微笑着看他在旁边几个小伙子的搀扶下隐没在人群里。
本来好好的水泽节叫小吉这么一闹,后面的程序都进行不下去了。那被一罩白纱笼住的雕像高高的立在岸边,本来是要到“请龙姬”的时候才揭下来的,这下子也被众人遗忘了。不过,显然,众人的兴致却更高了。
四处的人都在努力的朝这边挤过来,小吉甚至可以听到周围小小声的说话。
“呀,那就是龙姬娘娘啊,好漂亮呀……”
“喂喂喂,怎么这么说,小心被龙姬听到。”
“可是,龙姬娘娘一直都笑着,看起来脾气好好的样子。”
“果然不愧是龙姬娘娘么?比那雕像好看多了呀!”
……
飞花鵁从台上走下来,他脚下的楼台是竹子搭成,他这么一走那楼台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可是,他却一直看着湿漉漉的小吉微微笑着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
他一路走来,一路的吵杂的人声便次第消逝。仿佛他本人就是这些人目光的追随一样,任何人到了他面前就自然而然的只能见着他一个。
那龙姬像就在竹台的旁边,高十多尺,是由整块的巨石雕成。年代久远,那些刀雕斧凿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只留下属于时间的圆润。
飞花鵁扬手一挥,掌中劲气带起那白纱轻飘飘的从龙姬像的头顶上落下来,缠绵悱恻得仿佛揭开待嫁女子的盖头。
那白纱恰好从他身边飘过,暗色的衣服,玉一样温润的男子,洁白的纱,一瞬间交织而过,让人移不开目光。
小吉有些呆滞的看着他。明明她这会儿正神棍一样的扮演着神的角色,可是,那个人却仿佛浑身都发出光明来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
真是让人挫败呢!
“原来如此!竟花这么多的心思让我来看这么好一场戏么?”眼看着飞花鵁就要牵到小吉的手,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插了进来。
是西眉。
小吉皱眉回过头去。
西眉站在一艘高大的画舫上,迎风而立,身后有许多俏丽的年轻男女,想必就是七毒岛的人了。
她趴在船舷上看着小吉眨了眨眼:“乖孩子,可莫给他骗了。你还真以为他舍得为你花这么多的心思?他啊,不过是想从你那里拿点东西罢了。可惜,可惜,那东西已被我截了。”
她抬起头来,猫儿一样的眼眸在背光的角度闪出暗金的光芒,一瞬不瞬的看向飞花鵁:“如何?我们做个交易吧,好侄儿。我拿他与你换那祭台之下的黑木鬼鼎,换下……你的命……”
她后面的几个女子闻声散开,推出一个男子来。
小吉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仿若尖刺:金色微卷的长发,水波一样盈盈的青色眼瞳,让周围忽然一阵抽气的绝色容颜。即使她认错了所有人也不会认错他,那是……羲和啊!
“小吉,好久不见。我很……想你……”羲和的眼波一转,便锁在了小吉身上。他略略低头,看过来,仿佛没有感受到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径自向她绽开了笑容。
他的笑容轻如暖风,有化开冬雪的力量,水墨一样浸了过来。最后两个字,“想你”浅的不可闻,却清晰的撞进她的耳朵,撞得她的心打雷一样响起来。一如那时谷中她的无法自已。
西眉笑出声来:“金发青瞳,绝色容颜。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这便是羲和了吧?呵呵,原以为是祖奶奶故事里的人,想不到还真有这般让女人也抬不起头来的男人,啧啧,真是嫉妒啊……”
西眉倚靠在羲和的身上,指甲深深的扣进羲和的手臂里,殷红的血立刻透了出来,小吉心急的往前一步,肩上却被人按住,不由回头。
飞花鵁此时已换成了那个飞花楼的楼主,神色冷厉,嘴角噙着一抹腥气的笑容。
他按住小吉的肩膀,没有回头的对乌栖吩咐到:“送谢大人和几位老爷子回去。”
乌栖略一拱手,便扶着几乎瘫软的谢知府从那台上下来。那谢知府想必已经腿软了,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乌栖弯腰道:“谢大人,乌栖失礼了。”
已经将那谢知府夹在腋下,从那高台上一跃而下。
只是,不知何事,从那葚溪水中,竟然游出来许许多多的小蛇,密密麻麻的爬上来。地面之上竟已花花绿绿成一片。
乌栖在空中的身影不由一顿,眉一皱,摇身一扭,竟然生生的在半空之中翻了个身,再落下时已换了方向。
乌栖见着那些毒蛇还在不断的往岸上爬来,四处都是嘶嘶的声音,不由向飞花鵁看去。却只见到飞花鵁笔挺消瘦的背影,立刻二话不说,趁着那些毒物还未爬满岸上运了轻功一路飞奔而去。
西眉搅动着卷翘的短发发梢看向乌栖离去的方向:“这个,算是给你的见面礼。我放那命官一条生路。”
飞花鵁淡淡的不曾说话。
本就是水泽节,葚西的所有人都团在这水面之上,而这毒蛇恰好又是从水面游来,一时之间,四处都是一片惊叫。
飞花鵁大喝一声:“弃船!”
这声音含了内劲,在江面之上传得甚广,被对面的龙女山一档,又回荡了过来,久久不歇。一时之间,只觉得耳膜生疼。
被这声音一震,那葚西的人立刻不再挤来挤去的摇船,而把那密密麻麻挤成一堆的船当作了踏板,开始有序的朝岸边逃去。
有爬上船的毒蛇,便被这自小生长在阴湿南方也未少见过这等畜生的人挑下了水。有身上带了刀的男人,甚至守在船边护着往回逃的众人。
刚才还混乱不堪的场面立刻有序了起来。
西眉拍掌道:“不愧是飞花楼的地方,连普通人也有如此定力。可惜……我西眉的耐心不好,飞花鵁!”她声音一尖,泛着莹蓝色光芒的指甲之下,羲和的脖子立刻泛出血色来。
“你换是不换!”
飞花鵁却直直的看过去,略拧了眉:“西眉,我早告诉过你,这是我飞花楼的地盘,轮不到你撒野。你到底凭什么认为你能要挟得了我呢?”
西眉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飞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旁边一直淡然微笑的看着小吉的羲和身上,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何况,你是女子,自然是不曾仔细看过祖奶奶的遗迹,你真以为那个叫羲和的男人这么容易就能被你制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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