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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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讶然抬头,与家树的视线撞个正着。
楼上的人脸上带着笑,楼下的人却感到全身发冷。冬至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使他的手下败将趁机爬了起来,鲜血淋漓地向巷口逃走了。
“别跑!”冬至想去追,却被家树喊住:“冬至,让他走吧。”
冬至垂手站在门厅里。
月瑶看到面前谦和而略显拘谨的年轻人,觉得刚才的那场恶斗好像做梦似的不真实。她照例伸出手去介绍自己,冬至却不像家树那么大方,有些慌乱地鞠了一躬,把沾着血迹的手藏到了身后。
“没个眼力见儿。这是警察局王局长的宅子,到这儿门口瞎闹腾,找揍呢是不是?”家树扳起脸来训斥他,其实眼神倒没那么严厉。
冬至低头看地,没有出声。
“受伤了没有,要不要上点儿药?”月瑶在旁边关心地问,冬至的相貌摆在那里,近看之下,不由得她不心生好感。
冬至抬眼,冲她微微露出一点儿笑容,摇了摇头。
月瑶眼尖地看到他嘴角一片青肿的伤痕,说了句:“我去拿药。”腾腾腾上楼去了。
门厅里的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半晌,家树说:“赶明儿别一个人出来了,我找个人跟你搭伙,动起手来也有个照应。”
“不用。”冬至生硬地说。
家树一笑,伸手去摸他嘴角的伤。冬至脚未动,上身微微后仰,像要躲开他的手。家树好似未见,手指轻轻触上去,抹掉一滴血珠,“啧,破了相可怎么好呢。”
冬至的手毫无例外地紧攥成了拳头。家树并不想在王局长家里挑战冬至的驯服,他缩回胳膊,吩咐道:“回钱庄去,今儿别出来了。这笔账我算你收到了,该给的我一分都不会少。”
冬至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了门口才听见屋里月瑶的喊声:“哎,怎么走了,还没上药呢。”
家树走的时候,王局长送他出来,两个人在门口握手告别。
王局长忽然问:“刚才那个收债的,是你钱庄的人?”
“哦,局长见到了?”家树点头。
“那场热闹我也看了。小伙子不错。”王局长笑着拍拍家树的肩膀,“你也不错。”
冬至回钱庄洗了把脸,把沾了血的衣裳换了下来,端着盆出去洗的时候,正碰上回来吃午饭的老七和长顺。
冬至让在一旁,叫:“七哥,顺哥。”
老七点了个头,长顺则盯着冬至的脸瞧,看上去也很想摸一下。老七走出去十几步,回头叫他:“顺子,干什么呢。”
长顺撇下冬至,快步跟过去,远远听到他笑道:“那小子让人揍了,哈哈……,小白脸儿变成了小花脸儿。”
冬至阴沉着脸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声儿了才走。
因为胡正东要在店里守夜,冬至为了避嫌,很少回家里去住,只是胡乱睡在钱庄里。这天傍晚,冬至正躺在床上发愣,胡正东却找来了。
冬至没说过自己在钱庄干什么,所以胡正东一直以为他是个大伙计,这会儿看到冬至的床搭在一间破旧的柴房里,又感动又愧疚,一时说不出话来。
冬至往床里挪挪,拉着胡正东坐,笑道:“我是图清净,不愿意与别人挤一间屋。”
胡正东摸着床上薄薄的被子,喃喃地说了一句:“你真够朋友。”
冬至笑着捶了他一拳,“你才看出来啊。”
胡正东吸了下鼻子,蹭了蹭眼角的泪水,打起精神说:“我娘包了饺子,喊你回去吃。”
“是吗?”冬至跳下床,“那快走吧,我饿了。”
俩人一进家门,满屋都是食物的香味,胡大娘正把饺子摆上桌。胡正东高兴地叫:“哟,都出锅了,真香。”
胡大娘回过头,脸上没有笑容,她对冬至说:““喜凤回来了,小惠陪着她,在那屋呢,你过去看看。”
冬至知道不好,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胡正东要跟着,被他娘叫了回来。
“怎么了?”胡正东问。
胡大娘叹了口气:“哎,可怜的孩子,叫东家欺负了。”
喜凤呜咽着扑到冬至身上,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冬至紧紧抱住她,摩挲着她的后背,问:“出什么事儿了,喜凤,别哭,告诉哥。”
喜凤只是哭。冬至看向旁边的小惠,用眼睛问她。小惠摇摇头,用手指指自己的脸,再指指喜凤。
冬至急了,扳着喜凤的肩膀把她推起来,拨开散下的头发一看,果然,左右脸上都有巴掌印,已经红肿了。
“怎么回事,喜凤,谁欺负你了!”冬至的声音严厉起来。
喜凤抬着泪眼看了看他,叫了一声“哥”,还是大哭。冬至向小惠使了个眼色,小惠会意,轻轻出屋,带好了房门。
“好了,别哭了。有什么委屈告诉哥哥,你不说我没法帮你啊。”冬至柔声安慰妹妹,拿了毛巾给她擦脸擦鼻子。

喜凤有哭了一阵,渐渐缓过气来。在哥哥的怀抱里,她小声地诉说自己的遭遇。原来今儿一早梁妈就忙着收拾东西,喜凤去帮忙,才知道是想捎些吃食用品给在外念书的二少爷。
喜凤拿出早做好的一双鞋和绣花鞋垫打在包袱里,那是她存了心替二少爷做的。谁想到下午二太太查看时,不单把喜凤做的鞋扔了出来,还当了梁妈的面打了喜凤两记耳光,骂她“想攀高枝,犯贱”。喜凤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一路哭着跑了回来。
在这世上,不是做“刀俎”,就是做“鱼肉”,中间竟不留一点余地。冬至咬紧了牙,他知道如果骂出声来,必定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他沉默地搂着妹妹,任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胸口,他觉得那泪痕就像一块寒冰,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的。
“犯贱”,冬至把那两个字嚼碎了咽下肚子,在二太太他们眼里,穷人、下人就应该是块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木头,不,应该是条只知道摇尾巴的狗,主人高兴了给块骨头吃,不高兴就可以连打带骂,宰了吃肉。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犯贱。”冬至在心里暗暗发誓,“所有仗势欺人的人,我要让他们全没有好下场。”
“哥,哥……”喜凤轻轻摇晃他。
“嗯?”冬至回过神来。
“我不想再回去了,你带我走吧,咱们离开……”喜凤扬着满是眼泪的小脸,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冬至。目光相对,她被冬至眼里满溢出来的痛苦和愤恨惊住了,以往温和的哥哥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她下意识地改口:“哥,你别担心了,我没事的。”
冬至叹了口气,把她的头搂回胸口:“要怪就怪哥没本事……”
屋里静了下来,只留下喜凤轻轻的抽泣声。
这时候,屋门被敲响了,胡大娘的声音:“冬至,殷家有个叫张福的找你。”
喜凤一惊,冬至安抚地拍拍她:“别怕,你在屋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拉开门,胡大娘在门口担忧地看着他。冬至平静地说:“大娘,请你帮我照顾点儿喜凤。”胡大娘点点头,走进屋去。
张福在树底下站着。他一报上名号来历,院里那几个不知道啥地方来到人就没了好脸色,连屋都没请他进。不过这都在他意料之中,可以装作不在意。
冬至走过来的气势,让他没有迎上去,怎么说呢,他觉得冬至似乎带着一股,杀气。不过,他还是堆起了笑容,这种笑容本来是只给有限的几个人看的,比如大太太金桂或者老爷殷家树。
“冬至,几天不见就比在米铺时出息多了。”等到冬至站到他面前,张福抢先说。
冬至没搭话,对着那棵树盯了一会儿,眼神转过来,身上的杀气似乎散了。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说:“张叔,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张福猛然间松了一口气,他是做着挨打的准备来的,毕竟冬至有着一天与人动手三次的先例。见到他如此和颜悦色,张福几乎感激起来,他赶忙问:“喜凤回来了吗?”
冬至点点头,朝身后指指:“在屋里。”
“我碰上梁妈,她说喜凤在二太太那儿受了点委屈,我过来看看有事没事。”张福远远地往屋里张望。
冬至的心疼得绞成一团,脸上却是平静如水,似乎还带了些谦恭:“没事,刚才哭了一场,现在好多了。”
张福又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嗨,二少爷一走,二太太的脾气就见长,今天不知怎么就发在喜凤头上了。”
“是。”冬至漠然地答了一句。
见冬至没什么反应,张福倒不安起来,他试探着问:“要不然我给喜凤调个地方,省得她回去觉得难受。”
冬至也是心里一动,在他看来,张福这个人,是不会把被主人家扇了两个嘴巴当作什么大事的,做奴才做得那么得意,说不定还把这件事当成理所应当。今天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
“那到用不着。”冬至沉吟了一下,说,“喜凤还是小孩子,哄哄就好了。二太太那儿她已经熟了,换地方我怕她做不习惯。您说呢?”
张福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他说:“也好。这样,让喜凤歇两天再回去,你告诉她,那双鞋已经托人送走了,让她放心。”
“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让二太太放心就好了。”冬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张福尴尬地笑笑,说:“那是,那是。”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张福告辞,冬至送他到院门口。出门前,张福塞给冬至二块大洋,“给喜凤买点儿好吃的。”
冬至微一推辞就收了下来。张福更显得高兴,连连说:“别送,别送。”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冬至望着他的背影,惦着手里的大洋,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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