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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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轻轻一响,大概是小香莲回来了。家树听见动静,一跃而起。冬至闷哼了一声。家树慌忙把他放平,自己手忙脚乱地扣扣子。还没扣完,小香莲已经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有四十出头,肩背药箱,看模样颇为土气,不大像个郎中。小香莲指着他介绍给家树:“这是夏兴旺。”
两人互相点点头,夏兴旺果然一句话多余的话都没有。他随着小香莲走到床边,在看到冬至的那一刻,轻轻地“呀”了一声。
夏兴旺貌不出众,手法倒是很利落。不多时,就把冬至全身检查了一遍。小香莲捧起旁边的水盆,试了试水温,又往里兑了些热水,让他洗手。
“怎么样?”小香莲拿了块干净毛巾递给他。
“都是外伤。”夏兴旺说,瞥见家树在一旁注意听,把身体微转向他,“血流得不少,又受了冻,有点儿虚。”
“那儿的……血好像止不住?”小香莲小心地问。
“行。”夏兴旺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拿温水洗干净,上这个药,再用布摁一会儿,一天换三次。这几天吃点儿稀的,反正也动不了,能少吃就少吃。其他的外伤涂这个也行。”
小香莲接过,拔了塞子闻闻,笑道:“跟给我的不是一个味儿啊?”
夏兴旺也笑笑:“我新配的,比原来那个好。”
家树皱着眉头,低声问:“他的腿怎么样?”
“不太厉害。我摸着骨头没全断,是不是裂了就不知道了。养两天看看再说吧。”
家树点点头。
夏兴旺背起药箱,说:“大年夜的,药铺也都关了。我回家配几服药,先吃着。外涂的药粉也得多配些,待会我让人给送过来。”
小香莲拱手:“多谢多谢。”看家树不出声,暗地里捏了他一把。家树醒悟过来,从兜里掏出票子,递给夏兴旺:“大过年的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
“您客气。”夏兴旺接过钱一看,呆住,“您……真是太客气了。”
家树笑笑:“请您明儿再来看看。”
“好说,好说。”夏兴旺连连答应。
送走了夏兴旺,小香莲回屋来,看见家树站在床边,瞧着床上的冬至发呆。
他忙着换水,淘毛巾,边干边埋怨:“让你给他擦擦,你也不动,什么都指着我一个人。我欠你的。”
家树没回嘴,接过铜盆,放到床边凳子上。
“这么个大活人,躺在床上,要吃要喝,要撒尿要换药。我可服侍不了,你得想个辙。哎,手巾递给我。”小香莲小心地分开冬至的双腿,再看到里面的状况,还是忍不住叹气。
家树站在后面,递上手巾,看着小香莲清理伤口。
“他不是有个妹妹吗,能不能叫她过来?”
家树接过染血的手巾,扔到盆里,又递过一块新的。“不行,他在这儿的事儿,谁也不能告诉。”
“怎么着,就累我一个?”小香莲有点儿急了,“你当我这儿是医馆啊。就算是医馆,也没有病人一住半个月的道理。你他娘的……”
家树忽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小香莲一愣,后半句话没骂出来。家树贴着他的背,轻轻在他耳边说:“我但凡有办法,怎么会麻烦你。你说,除了你,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呢?”
小香莲叹了口气,想当年,就是这样的低语,让他强带欢颜上了赵队长的床,赔了尊严,赔了身体,弄得如此下场。可到如今,他还是经不起这一句半句的贴心话,虽然知道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
冬至一直没有醒。
伤口都上过了药,小香莲给冬至盖好被子,手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来。“床给他占了,我睡哪儿啊?”他问家树。
家树抱歉地说:“我明儿再给你搬一张来。今儿晚上反正也要守夜……”
小香莲冷哼一声:“你还挺能自说自话。”
家树难得的好脾气,一晚上忍了无数次,若是原先,早甩手就走了。正因为如此,才让小香莲心里越发不痛快,为了床上那个人,连性子都改了。
两个人分坐在桌子两边,沉默不语。屋外的花炮声越来越响,烟花层层升起,在窗纸上变幻着颜色,反衬出屋里静得像一潭深水。
敲门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小香莲出去开门,原来是夏兴旺铺子里的小伙计。小伙计放下手中的药包,顾不上打招呼,转身就走。
小香莲骂道:“跑什么,药都不交待清楚了,回去找打呢。”嘴上呵斥,手中却拿了个小红包,塞在他手里。
小伙计接过,不好意思地胡噜脑袋,说:“家里正热闹,掌柜的要发红包,吃饺子呢。”
小香莲拍了他头一下,“怕抢不着了,是吧?”
小伙计呲牙笑了,把桌上的药包一个个打开,细细交代了用法,该怎么抹,该怎么煎。不是说不明白,只是没有耐心。
小伙计走后,小香莲跑到厨房找药锅。家树跟了过来,看着他在那儿忙活。“咦,哪儿去了呢?”小香莲边自言自语,边东翻西翻,半天都找不着。他推家树:“别在这儿碍事,你不看着,呆会儿他醒了怎么办?”

家树没走,脸上神色有些尴尬。
小香莲明白了,“你要走,是吧?”
“家里人等着我回去祭祖。”家树干脆地说。
小香莲拿起只碗摔在墙上,听到那声脆响,心里的怒气发出去不少。他低声说:“你走吧。”
家树沉默,站了一会,忽然转身走了出去。很快,院门打开又合上,他走了。
小香莲找到了药锅,拎着回到屋里。他站在床边,看着冬至,惨笑:“咱俩这都碰上的是什么人啊。”
冬至感到渴,嘴里象被塞满了沙子,他试着咽了口唾沫,却只吞下一股凉气,倒呛得咳嗽起来。睁开眼,照在他枕边的阳光让他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张脸凑过来,眼里带着些欣喜,“醒了?”
冬至霍然翻身后退,马上疼得惨叫,却是沙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别乱动!”目光由欣喜变成了恼怒,小香莲伸手将冬至重新摁回俯卧,“搞裂了伤口还得重新上药!”
沉睡的疼痛被惊醒了,狂奔着咆哮着翻滚上来。冬至哪里敢动,只能咬紧牙让自己不出声尖叫。没一会,额头上就全是冷汗。
“唉。”小香莲叹了口气,拿了条手巾给他擦了擦脸,问:“疼得厉害吗?”
冬至不但身上剧痛,那一夜感到的屈辱恐惧也跟着痛回来了。他怕到全身发抖,忍了又忍,还是把涌到口里的胆汁呕了出来。
“哟。”小香莲赶紧把他的头托出床外,知道有伤,也不敢拍他的背。
冬至吐得再没有力气,倚在小香莲臂上喘息。小香莲把他放回床上,起身端来一杯水,说:“来,漱漱口。”
冬至勉强抬头,就着他的手漱了口,又慢慢喝下这杯水,才感到好一些。
“这是哪儿?”冬至感到了小香莲的善意。
“别怕。这是我家,你已经没在赵队长手里了。”小香莲看着冬至惨白的脸,慢慢地说。冬至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然后,他哭了。
小香莲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冬至由默默流泪到小声哽咽到大声痛哭。他没感到心疼,只是淡淡想起自己最初的那一夜,想起那个一身肥肉的胖子,想起他腋窝里发出的汗味,想起第二天早上的痛哭。人,疼过一次,以后就会能忍得多。
冬至哭到麻木,心里的绝望也没有丝毫退却,眼泪却渐渐干了。
小香莲端来了一碗汤药,说:“喝了它,能止痛的。”
冬至趴在那里,没有动。小香莲放下碗,去搬动冬至的肩膀。冬至猛地一甩,将他的手挡开。
“不喝算了,也不是我疼。”小香莲撇了撇嘴。
家树一大早就陪着一家人到庙里烧香。
大年初一,庙门口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卖年货的,做小吃的,演杂耍的,每个摊子前都围了一堆人。说唱叫卖声,呼朋唤友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吵得他心烦意乱。
偏偏金桂还不停的跟他说话,“你还说都准备好了,结果一早起来什么都没预备。贡品还现装的,晚了这么多。”
“都是烧香,晚点儿就晚点吧。”家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护着金桂往里挤。
“这么多人,车也停不过来……”金桂喋喋不休地抱怨。
家树懒得搭理,回头找家彤,看见他护着芙蓉紧跟在后面,嘱咐:“别走散了。”
“嗯。”家彤答应,“怎么今年这么多人。”
“时局不好,大家都来烧香保平安呢。”在金桂另一侧开道的张福说。
进了庙门,人还是这么多,不过有了些秩序。家树松了口气,一直送到大殿门口,对金桂说:“娘,您进去烧香,我在外头等。”
金桂瞪了他一眼,还没等说话,已经被人群裹进了门槛。“不许走,待会一起吃素斋。”她努力扭着脖子喊。
张福赶紧扶着芙蓉跟进去,家彤却留了下来。“你不陪着了?”家树问。家彤摇摇头,“我也不信。”
两人走到殿角背风处。家树点起一根烟,望着满院子的善男信女,冷笑:“菩萨要是能保佑这么多人,得累死。”
家彤笑笑,“求个心里平安呗。”
正说着,家彤忽然发现在人堆儿里有个高个子,没戴礼帽,倒留着个锃亮的光头,显得十分醒目。他推推家树,指给他看:“那不是赵队长吗?”
家树更觉得扎眼,想起冬至满身的伤,脸上微微变了颜色。他说:“走,咱们出门去等。”
“怎么了?我还想问问他冬至怎么样呢。”家彤不解,眼睛紧盯着光头。
家树更觉得闹心,拉着家彤的胳膊抢先迈步,“问什么问。他不会告诉你的。”
“哎,哎……”家彤装没听见,正好看见赵队长往这边张望,踮起脚挥了挥手。赵队长眼尖瞧见,拨开人群向他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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