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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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娴走了,家树终于可以清静了,可是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与赵队长的交易,是他从家赶到警局那一路上想来的,仅仅是个华丽的空壳子,唬得了闻见腥味就流口水的赵队长,却唬不了自己。
金六在柳镇上放高利贷,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单单是赵队长,镇长有点儿实权的人,多半都受过金六的好处,更别说他手底下还有好几十号子人。要想彻底扳倒他,不是那么容易。
这事要想干,就要干个彻底,不能给金六反扑的机会。不然,偷鸡不成,蚀得可不是一把米,整个殷家的家业都可能陪进去。
连家树自己也想不太明白,他也不愿意想得很明白,为什么对冬至那么上心。论相貌,论性情,他都抵不上小香莲。况且,他也不像是个可以承欢于人下的人,再况且,他和他毕竟是……
家树烦躁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身下坚硬的一点顶得他很难受,正要用手……,屋门被轻轻叩响:“大哥,大哥,你在吗?”
家树腾地坐起来,慌手忙脚地抓了个枕头倚在身后,一眼瞟到**,看见被子顶起个帐篷。赶紧把文娴的被子拽过来盖上,沉了沉气,说:“是家彤吗?进来吧。”
家彤一进屋,就发现家树的脸红得不太正常,连气也似乎喘得粗些。他走过去,关切地问:“生病了?”
家树手放在被子底下,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咧了咧嘴,才算把身体上的火扑灭了。他指指床边的凳子,说:“坐吧。我昨回来晚了,没睡好。”
“到底怎么样?”家彤开门见山,“我听说冬至给关起来了,因为什么?”
家树看着家彤焦急的脸,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伸手去拿烟,里面却空了。他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家彤从他的动作中感到些什么,却会错了意,说:“赵队长为难你了,是吧?他到底要多少钱啊?”
“他要多少钱你给啊?”家树有些没好气。
家彤碰了个钉子,一愣,火气在胸口撞了两下,忍了,没有吭声。家树倒有些不好意思,缓和下来,说:“事情不太好办。倒不是赵队长借机敲钱。你知道金老六吗?”
“嗯,知道点儿。冬至他爹就是欠他的钱还不上,才会出事的。”
“就是他打发手下,就是刺死陆大有的那两个,到警局反咬一口,说冬至才是杀人凶手。”
“我听张福大概说了说,不过,没凭没据的,他说就算数?”家彤不很以为然。
家树摇摇头,“冬至说也不算数。当时没有旁人在,都是一面之词。”
“那是冬至亲爹啊,论情论礼都不可能是冬至做的。”家彤把家树当成赵队长。
“谁跟你论情理。”家树对弟弟在人情事故上如此幼稚,感到不耐烦,“现在这个世界,谁有权,谁有钱,谁就有理。”
“那咱家不是既有钱又有权吗?”家彤反问。
“噗……”家树喷笑,“谁告诉你的。”
“别当我是傻子。我虽然不管帐,家底有多少我是知道的。至于权,你娶了警察局长的女儿当老婆,不会白娶吧。”家彤的笑容带了些刺。
家树的笑也冷了:“钱,我有,但肯定没有金六多。而且,我凭什么为一个小伙计花那么多钱。至于权……,哼。”
家彤无语,半晌才说出话来,声音带着无奈和困惑:“我也不知道。其实我跟冬至没待多少日子,小时候一起上过几个月的学。这次回来,也就见了两回面。可不知怎的,我一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好像是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兄弟似的。如果不帮他,心里过意不去。”
这次轮到家树无语。冬至的确是最亲的兄弟,可是,他不能也不愿告诉家彤。
坐了半晌,家彤无精打采地说:“哥,你歇着吧,我走了。”
家树点点头。待看到他站起来,忽然想起,问:“喜凤的事儿,你跟二娘说好了吗?”
家彤哎呀一声,说:“就是这事找你来的,我倒忘了。我娘死活不同意她住到院儿里去,我招儿都想尽了,也说不通。”
“哦?”家树皱起眉头。
“要不你去跟我娘说说?”家彤试探着问。
“那怎么行。”家树斥道,“那不是给二娘添堵吗?你先走吧,这事儿我再想想。”
事情解决的很简单。张福提了个建议:“给二太太做饭的梁妈一人住,叫喜凤跟她屋里搭个铺,应该没问题。相互照应照应,吃饭什么的也不愁了。”
家树应允:“让她帮梁妈干点儿活,这个月开始给她开一份工钱。”
“您真是做善事。爹死了,哥哥又给抓了起来,没咱家照顾,小丫头怕是……”
家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哼”了一声。
大年三十。
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吉祥米店里已经没了顾客。店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米缸面袋上贴了“到福”字,门脸儿上红彤彤的春联也挂好了。伙计们手揣在袖子里站着,准备混过关门前的终点儿。
若是往年,徐大力等几个老伙计,总是凭着面子,跟东家说说,大过年的就早点儿放了。可今年,大家都看得出来,家树的心情不好,都不愿意去触霉头,所以,就这么耗着,谁也不吭声。
家树穿了件簇新的长衫,一手拿烟,一手捏着几个红包,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摆出一副随时跃起说客气话儿的架势。可如果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上面,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使脸上的表情呈现一派过年的气息。
从岳父那儿传来的消息其实不错。金六钱是有不少,但发家发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的官场中扎下根基,所以,关键就在柳镇的这帮人该如何对付。
一转眼四五天过去。赵队长却一点儿口风都不漏,家树找了他三次,次次都推说年前忙,没功夫见。去探冬至,也被告知:东西可以转交,人,不能见。家树越等越心焦,话既然已经说出去,如果赵队长不跟着他对付金六,那就肯定会联合金六对付他。如果真是这样,凭年老势衰的陈局长,凭殷家的家业,能斗得过吗?家树没有把握,因此,也就对自己的冒失多少感到有些后悔。
天色渐暗。
徐大力有些坐立不安,门外的鞭炮声越响越密,周围的伙计拼命给他使眼色。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人人都恋着家里的温暖。终于,他走到家树身边,躬身问:“东家,要不要点上灯?”
伙计们气得差点儿扔簸箕砸他,“点灯?还没熬够啊。”
家树从沉思中醒来,看看外面天色,回头看看一屋眼巴巴的人,站起来说:“今年就到这儿了,明年咱们再红红火火地来。”
“哦。”伙计们都欢呼起来,纷纷围上来说些“财源滚滚”、“大吉大利”的吉利话。家树笑着把手中没发完的红包塞在他们手里。一时间,人人高兴,个个发财。
就在上铺板的当口,一个人从门口探进脑袋,叫:“殷老板,殷老板。”
家树扭头一看,是王九,却没穿警服。他赶紧迎上去招呼:“来来来,进屋暖和暖和。”
王九没进来,只是冲家树小声说:“我得回家了。赵队长让我告诉您一声,晚上他值班,你有功夫,就过去一趟,他有点儿事跟您谈。”

“哦。好,好。我一定去。”家树心里高兴,赵队长肯跟他谈,就表明事情有回旋的余地。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王九:“给孩子买点儿炮仗。”
王九嘿嘿一笑,接过来揣在兜里:“我不是跟您表功,你那个小伙计,我可照顾得不错。吃啊,喝啊的,都没少他的。”
家树拍拍他肩膀:“有劳,有劳。我不会忘了的。”
警察局里难得的清静。
守门的那位似乎知道家树会来,略略点了点头,往楼上指指,示意他上去。
家树拾阶而上,棉鞋的皮底儿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响,更衬得楼道内空荡荡的。
他静立在门外,侧耳听了听动静,似乎有些纸张翻动的声音。家树轻轻敲门,屋内传来赵队长的回应:“进来吧。”
赵队长坐在长桌后面,见到家树进来,欠身欢迎:“哟,殷老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啦。快坐,快坐!”
家树摘下围巾,把大衣解开两个扣子,坐到他对面,笑道:“你找我还敢不来。”
赵队长打个哈哈,“那就得劳烦你家老太太和弟妹等你了。”
家树一笑,四下张望,瞅见桌面上摊着几张单子,看上去象是账目表,问:“过年也不歇了,忙什么呢?”
“我一个人没家没业的,用不找歇。”赵队长胡噜胡噜头,笑道:“还不如让底下兄弟过个踏实年。”
“行。”家树翘起大拇指,“你真是当大哥的料。”
“哈哈。”赵队长颇为自得地大笑。他又拍着桌子上的纸,说:“你也不赖啊,若论赚钱的本事,怕没人比得了你。”
家树心里一动,借着笑凑过身子去看,“什么呀,这是?跟我有关?”才看了两行,他的笑凝结在脸上,然后突然抬头,问赵队长:“你从哪儿弄来的?”
赵队长那几张单子递到他手里,说:“还能从哪儿,金六爷那里呗。是我硬要来的,说要是不给,案子结不了。”
家树捧着翻了几页,心中半是喜悦半是怀疑:这是李大有打的四张借条,上面借款数目,利息,还款时间写得一清二楚。赵队长能把它弄来看,肯定是对自己的建议动了心;但金六居然能够把借条给他,也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赵队长看着家树的脸色,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金六真是够义气,也信得过我。”
家树不好说什么,含糊地笑笑,说:“那是,那是……”
赵队长紧盯一句:“可他在别的方面,就不那么义气了。”
“哦?”家树挑起一条眉毛。
赵队长靠回椅背,把两条套了长靴的腿驾到桌子上,沉默半晌,问:“你说过要跟我一起经营放债,要是真成了,咱俩怎么个分账法?”
家树脑子急转,联系到刚才那句话,忽然明白了。赵队长打得好算盘,他拿了家树的建议去跟金六谈,金六原本就有根基,要是能谈成,钱来得就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谈成功。
家树试探着说:“咱们兄弟俩,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你说句话,我照办就是。”
“真的?”赵队长仰望着天花板,追问一句。
“那还有假。”
“好。”赵队长嗖地抽回腿,半身扑在桌子上,凑近家树,“我要五五分账,外加一点儿利息。”
家树暗骂:“真他娘的敢开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啊,什么都不用投,就弄几个警察吓唬吓唬人,就敢要五成。”
心里痛骂,脸上却一丝犹豫的表情也没有,说:“好!就这么定了。”
赵队长慢慢直起身子,似乎不太相信。他从家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转转眼珠,笑道:“够痛快。你不问问我,要多少利息?”
“你是我大哥,给多少都是应该的。”家树也笑。
赵队长双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要是我要的利息不是钱,是人呢?”
家树的身体腾地紧张起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半开玩笑地问:“人?谁啊?我老婆?”
赵队长摇摇头,说:“我要你老婆干吗使?别装傻了,我要你那个小伙计,冬至。”
家树的笑容僵硬了。
赵队长的贪欲**裸地写在脸上。
家树觉得口干舌燥,半晌,强笑着说:“他,他有什么好,长得不标致也不懂风情,小香莲那儿……。”
赵队长看着他的眼睛,“去他妈的小香莲,我就要他。”
家树再次沉默,把目光投向窗外。
赵队长轻笑:“你还没把那小子弄到手,是吧?”
家树不说话,咬了咬牙。
“每次都是我捡你剩下的,这次你也捡我一回,怎么样?”
家树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行。”
赵队长脸上肌肉一跳,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不行。”家树把头转回来,正视着他,“谁都可以,就是他不行。”
赵队长嘴角上扬,慢慢浮起一个微笑,但是眼睛冷冷的:“谁都可以?那好,不是他,就是你弟弟。老实说,我对你弟弟的兴趣也挺大的。”
家树感到血液从心脏腾地冲到脸上,又迅急退了下去。第一次,他有了在赵队长脸上狠砸一拳的冲动,但仅仅是冲动。他双手在脸上搓了搓,等放下的时候,再次摆出微笑:“大哥,你真会开玩笑。”
“是啊,老弟,我是说着玩呢。”
赵队长打量的目光让家树如坐针毡,他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呼出的烟气挡住了赵队长的脸,让他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屋里沉寂了一阵。
“叮……嘡……”,一个二踢脚在窗下点燃,巨大的爆炸声使窗纸哗啦哗啦响。
家树的眼里涌起了疲惫,他懒得再装下去,声音低沉地说:“分账的事绝对没问题,队里的兄弟我另有酬谢。至于冬至,你就放了他吧。他跟小香莲不一样,他……”家树觉得有些困难,“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他是没有前面还是没有后面?”赵队长恶意地说,“我就要他一个粉嫩嫩的身子,他是哪种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家树语塞。是啊,赵队长看上谁,哪管那么多。小香莲那里有点姿色的徒弟,哪个不是上来就干?
赵队长十个指头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说:“家树,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办糊涂事?一个小伙计,你至于吗?我要这么点儿东西你都不给,还怎么跟你做生意啊?”
家树抬眼望着他,想辩解,又无从说起。
“你也知道。人现在在我手上,要杀要剐,还不是由着我来。我能问你一声,也就当你是我的好兄弟。”赵队长的声音比冰来冷,“明说了吧。你点个头儿,咱俩都高高兴兴过年,年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你不愿意呢?……”
停顿让家树全身发冷。
“你也听说过逃跑让警察击毙的事儿吧。过年的时候,警备都松懈。犯人逃跑,那一定是畏罪啊,还有什么可说的。”
家树的心真的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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