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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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了,街面上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爆竹声。除了李旺他们三个小学徒,其他伙计都回了家。今天是小年,家家户户都得准备祭灶的糖瓜、纸马,吃了晚饭一起送灶王爷升天。
家树却没有急着走,推说查账耗在帐房里抽烟,心思却系在跪在角落里的那个人身上。他知道他很疼,他看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身形也渐渐佝偻下去。他在等着,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也许他会开口求他呢?
冬至感到汗把里衣都湿透了。他尽量想些别的事,来忘记自己已经如针扎活烤似的膝盖。他不想让坐在一旁的家树看笑话。但疼痛确实可以消磨人的意志,渐渐的,冬至的脑子里之剩下了一个念头:快点儿结束,快点儿结束吧。
家树把最后一颗烟撵碎在地上,站起来,走到冬至身边。冬至没有抬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地面。家树轻踢了那铁盘子一脚,传出的震动几乎让冬至叫出声来。
家树笑道:“说你什么好呢?我以为你懂事了,可究竟还是年轻。徐大力对你怎么样,我都听李旺说了。可你不肯告状,那只好自己倒霉了。”
冬至扭头没吭声。
“起来歇会儿?”家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轻俏。
冬至咬紧嘴唇,摇摇头。
“行。”家树慢慢踱回桌前,坐下,端起碗来喝了口茶。“你家买了糖瓜没有?”家树问。
冬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愣,抬起头看看,又摇摇头。
家树轻笑:“祭灶啊,你不懂?徐大力他们都回家了。”
冬至的眼中忽然恨意萌生,声音嘶哑地说:“不懂。我娘在世时都是她张罗,她不在了,我离家五年没回来,我没有家。”
家树点点头,“哦”了一声,不在说话。
冬至的心里却象一滴水溅进了油锅里,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搅得他不能自持。他忍不住问:“我娘死的那天,你在吗?”
家树拿起空烟盒磕磕,从里面抖落出几根烟丝,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好像觉得不过瘾,干脆扔进嘴里,嚼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娘?怎么死的来着?我不记得了。”
冬至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里,几乎要炸开。他很想跳起来,扑上去掐住家树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就像那天掐住李大友一样。
“我哥,在吗?”就在这时,店面外传来敲门声,随后是女孩子稚嫩的声音。
“你哥是谁啊?”看店的小伙计问。
冬至的心陡然揪了起来,他可不想让喜凤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他抬眼看向家树,目光已经带着慌乱。家树无动于衷。
“他叫李冬至。”回答的是个男人。这个声音让家树挑起了眉头,他略一想,走过去扯了冬至一把:“起来。你妹妹来了。”
冬至不再倔强,挣扎着往起站。但两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稍一用力,疼得跌坐在地上。家树用脚把盘子提到凳子下面,小声嘟囔:“他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小伙计说:“冬至在和东家在帐房里。”
“干什么呢?”男人问。
“嗯……”小伙计吭吭哧哧地不说。
“哥,哥。”喜凤在帐房门口轻声叫。
冬至忍着疼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过去开门,答应道:“喜凤,我在这儿呢。”
门一开,喜凤直扑进冬至怀里,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还不回家,我害怕。”
“怎么了?”冬至蹲下,把她冻得通红的两只手捂在心口,问:“爹呢?”
喜凤摇摇头,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刚才有人一直敲门,一直骂,让爹还钱。我不敢开,呜呜……”
冬至抬头看看家树。家树耸耸肩,说:“钱我可给他了,一分不少。”
冬至无语,只能紧紧抱着妹妹,试图给她一些温暖。
和喜凤同来的人一直站在门外看,此时走进来,向家树打招呼:“大哥。”
家树微笑着走过去,同他站在一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到。家里等你回去吃饭呢,派我来请。”
那人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冬至,看冬至没什么反应,笑道:“冬至,你不记得我了?”
冬至这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那人比家树稍高,头发剪得很短,穿一件黑色的学生装,站在穿长衫的家树身边,显得精神干练。冬至不太敢认,直到看见他脸上的笑容。那笑容让冬至忽然想起了秋天,想起了火红的枫树,他脱口而出:“家彤!啊,……二少爷。”

家彤走过来握住冬至的手,说:“没想到还能瞧见你。那年,你一声不响的就走了。你也变了好多。不过,”他笑得更深些,“走到哪儿我也能认出你。”他指指自己的眼角,“你有一颗痔。”
冬至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放回到喜凤头上,也笑了:“是,二少爷。”
家树问家彤:“你怎么和她一块儿来的?”
喜凤这才想起还没跟东家打招呼,小声叫:“大少爷。”
家彤回答说:“在门口遇见的。小姑娘呆在门外冻着,不敢敲门。”喜凤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头埋入冬至怀里。
家树笑笑,瞥了一眼椅子下的铁盘子,说:“行了,都回家吧。”
家彤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冬至说:“明儿我来找你,咱俩聊聊。”
冬至没搭腔。家树在一旁懒洋洋地说:“好啊,只是别在白天来,这两天还忙着呢。”
第二天,家彤果然是天黑了才来。
冬至正在往门口搬铺板,冲他抱歉地笑笑。家彤顺手抄起一块,就往窗子上放。徐大力正在屋里对帐,看见这情景,几步抢了出来,嘴里叫着:“哎哟,二少爷,您怎么拿这个,别把衣裳弄脏了。”
家彤由着他把铺板接过去,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我找冬至有点儿事,跟你借他一会儿。”
徐大力把铺板放在地上,陪笑道:“这话说的,什么借不借。”他转向冬至,“快点儿,别干了,二少爷找你呢。”
冬至仍旧把手中的铺板细心对上,才脱下围裙、袖套,说:“那我先走了,您多辛苦。”
二人出了门,沿着街面溜达。冬至跟着走了一段儿,才问:“去哪儿?”
家彤说:“跟回家吃饭吧。”
冬至一愣,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家彤回头,奇怪地问:“怎么啦?”
“去你家?”
“是啊。我让梁妈特别加了俩菜,正等着咱们呢。”
“不,我还是不去了。”冬至说,他不习惯和人一下子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大宅里的人。
家彤走回来拽他的胳膊,说:“怕什么,一起吃饭聊聊。”他忽然恍然,“你是不是怕碰上我大哥?没事,我们分家以后,那院就是我的了,碰不上。”他看冬至不动,又补充道:“我娘也不跟咱们一起吃,她吃斋。’
“不是怕……”冬至解释道:“我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知道,昨天就出事了。”
家彤抓抓脑袋,显得有些为难。
冬至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说:“要是二少爷不嫌弃,到我家吃吧。”
家彤想想,说:“那也好。”
喜凤看来了贵客,惊讶得合不拢嘴。当她听见二少爷要在家里吃饭时,更是紧张到满脸通红。她借着冬至倒茶的功夫,偷偷问:“哥,咱们吃什么啊?”
冬至反问:“你本来想吃什么?”
喜凤指指桌上的面盆,“吃馄饨。”
“那还吃馄饨呗。”冬至在茶碗里注入热水,“多包几个。”
“可是,可是……”喜凤为难地说,“我没买肉,是素的。”
冬至把茶碗递给家彤,说:“二少爷,吃素馄饨,行不行?”
家彤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把衣服扣解开了两个,说:“行。吃什么都行,我不挑拣。”
家彤和冬至面对面坐在炕桌两侧,面前是空了的饭碗。家彤倒是毫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三碗,冬至只勉强吃了个半饱。喜凤倒是很高兴,刚才二少爷一直在夸她的手艺,让她心花怒放。
喜凤把碗抄在盆里,冬至想去接:“我收拾吧。”
“别,你陪二少爷坐。”喜凤端着盆去了厨房。剩下家彤和冬至,屋里忽然冷清了,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家彤先笑道:“喜凤真能干,比梁妈做得好吃多了。”
“穷人家有什么好菜。”冬至对妹妹一向是喜欢的。“不过,她确有这方面的天分。当年我娘就很会做饭。”提到母亲,他有些黯然,低头喝了口水。
“我听张福说,你娘是跟我爹同一天去世的?”
“嗯。”冬至点点头,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那天,你在大宅里看到我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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