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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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出奇的乖觉,金桂记起儿子小时候,从来不肯象这样拉住她的手走路。可这并不能改变她心中的愤恨,尤其是看到那双与月荷几乎一样的眼睛。
冬至安静地走在太太身旁,尽管不情愿,还是拉住了她的手。风穿过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衬着漂在月墙上的黑影,让他感到孤单和害怕。
转进一个小院,有两三个人站在屋门口,看见他们,迎了上来。
太太问:“谁在屋里呢?”
有个女人答道:“二太太刚走,就老爷一个人。”
冬至感到投在他脸上的好奇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就被拉近了屋子。扑面而来是的一股浓烈的药味,中间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让他皱起了眉头。屋里很暗,只在床边点了一盏灯。床上幔帐低垂,影影绰绰地躺了一个人。
冬至往太太背后闪了闪,却马上被揪了出来。太太拉住他的胳膊带到床边,说:“这是月荷的儿子,我给你带来了。”口气硬硬的。
床上的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太太过去扶了一把。从揭开帐子中露出一张枯瘦的脸,眼睛大得吓人,只是那眼中的神情却让人心动。
冬至一动不动的站在床边,直到太太说:“叫老爷。”他才想起娘的吩咐,赶忙跪下去磕头,叫:“老爷!”
殷泰安推推金桂,说:“把灯调亮一点儿。我看不清。”同时向冬至伸出如鸡爪般的手,叫:“过来,过来……”
冬至开始迟疑着没动,但看到病人热切的眼神,觉得有些不忍心,起身走了过去。
“行了,当心累着。”金桂冷冷地咳嗽了一声,说:“月荷男人我安排他到米店看仓了,至于他…”
殷泰安一把拉住冬至的手,轻轻抚摸着,嘴里念叨:“真像,真像。”
金桂忍无可忍,刚想拉开他们,忽然门外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爹,爹,我能进来吗?”没等屋里的人发话,门一开,一个身影旋风般跑进来,扑向床边。
冬至发现,进来的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头发蓬乱,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手里举着个纸卷。少年一眼看见了金桂,收住脚步,恭敬地叫:“大娘。”
金桂哼了一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你娘也不管管你,看跑得这么疯。”
少年撇撇嘴,把纸卷在空中抛了一下接住,解释:“我刚刚睡着了。娘是说明天再来,可我等不及。”他得意地笑,说:“我拿给爹看看,学堂里考试,我得了第一名呢。”
“是吗?”殷泰安高兴地接过纸卷,展开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连声说:“好儿子,好儿子。”
金桂心想:还不是那贱人等不及,让儿子来显示,哼。她转了话题,说:“老爷,那我把这孩子带走了。”
在少年进来的时候,冬至就退到了床的阴影处。太太这么一说,少年注意到他,上下一打量,问:“你是谁啊。”
殷泰安左手拉住少年,右手探出去摸索冬至。冬至走过去,让他拉住,两个孩子的手重叠在一起。殷泰安对少年说:“家彤,这是你……这是你一个姑姑的儿子,我让他跟你一块上学堂,好不好?”
“姑姑?”家彤想不起有哪个姑姑,但能有这么一个同伴,却是他想要的,赶紧点头答应:“好啊,好啊。”扭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冬至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胡里胡涂,机械地点头答道:“李冬至。”
金桂瞥了丈夫一眼,在心里冷冷一笑:“姑姑,亏他说得出来,也不嫌牙碜。”
冬至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院门口。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学堂,张管家说好派人来接。冬至在乡下念过两年书,教室就在村头的关帝庙里。去年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家里的钱都拿去请大夫,这学自然就上不起了。但那些书本他一直都留着,时常拿出来翻翻,怕自己忘了。
月荷在院里洗衣服,瞅着冬至的背影,叹了口气。不多的安家费,全用来归置屋子,置办家具,实在没给儿子添件新衣服。富人家的学堂,穿得这么寒酸,遭人欺负啊。

收拾米仓旁的这处小院,张管家帮了不少忙。他不知道瘸子一家跟主人家有什么关系,他信奉一条:做下人的,与既无干的事,最好别过问,省得惹事。可是从那个瘦弱少年与他爹完全不同的相貌里,他又多多少少嗅出点儿什么,因此,对搬家事就特别上心些。
这不,一早起来,他就跑到米店,准备亲自送那孩子上学堂。一进院门,冬至就站起身,恭敬地问候:“张叔,早。”张福笑着点点头,跟迎出来的月荷招呼:“李嫂,大哥呢?”
月荷在围裙上擦着手,说:“一早就出门了。这可麻烦您了,张哥。”
“哪里,哪里。”张福嘴里客气,两眼在母子二人脸上来回扫着,心想:“这孩子九成不是瘸子的种儿,难为他也忍得下去。”
冬至拿起一个布包,回头说:“娘,我走了。”月荷不知为什么想掉眼泪,忍了又忍,点点头。
屋里跑出个小姑娘,**岁年纪,藏到月荷身后,露出个脑袋,说:“哥,你要出去玩儿吗?带我去吧。”
月荷拍了女儿一下,把她拉出来给张福行礼。张福打量小姑娘的相貌,暗中点头:“这才是瘸子的,不过,比瘸子可好看多了,还是象她妈妈。”
冬至的一天是在惶惑中度过的。他没见过这么大的学堂,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些人穿着他没见过的衣服,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学堂的墙上没有孔夫子,授课的也不叫“先生”而叫“老师”。他想在找那个叫“家彤”的少年,可是,满屋子的人都打量遍了,没有一个眼熟的。
浑浑噩噩地呆了一上午,随着一声钟响,散学了。周围的人都拿起书本往外走,只有冬至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门口突然探进一个脑袋,看见冬至,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冬至疑惑地细看,竟是那天晚上的少年“家彤”,他不禁展开了笑容,叫:“家,家……”忽然想起了娘的吩咐,声音低了下去,“二少爷。”
家彤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回家。”冬至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跟着他跑出屋子。
在学堂的后院里,种着两排枫树,叶子已经被秋风染成了红色,象一棵棵摇曳的火炬。冬至跑到这里,一抬头立时呆了。透过树叶的缝隙,他看见湛蓝的天空,就像最滑的缎子一样。
他仰着头跑,不留神撞到家彤身上,两个人都是一个趔趄。家彤看到他窘得泛红的脸,笑了,也仰头看看天,说:“你没见过枫树?”
“嗯。”冬至点点头,“真好看。”
“听说是建校的时候栽的呢,有十几年了吧。”家彤指指枫树下的石阶,说,“坐一会儿?”
冬至又点点头。两个少年跑到石阶处坐下,正午的阳光晒得身上暖茸茸的,家彤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沉默了一会,冬至小心地开口:“我,早上没找到你。”
“当然了,”家彤笑道,“我比你高一个班呢。”
“高什么,班?”冬至不解。
“就是?”家彤抓抓脑袋,一下想不出怎么解释,“你以前没上过学吗?”
“上过。我们村里都是一块儿上的。”
“这里不是。每年都学不同的东西,你要考试,考过了才能升班呢。”
“噢。”冬至似懂非懂。
“以后你就知道了。”家彤不耐烦再说。他忽然细细打量冬至,冬至被他瞅得低下了头,悄悄红了脸。
“咦,你怎么跟女人似的,动不动就红脸?”家彤觉得好玩,更加贴近了些。“哎呀,你的眼角有个脏东西。”
“是吗?”冬至慌乱地用手去擦。
“不对,不对,是这边。”
冬至换了一只手。“还是不对。”家彤自己动手一抹,没抹掉,再抹,突然失笑:“哈,是一颗痔。”
冬至也忍不住笑了,说:“对呀,我右眼角是有一颗痔,我娘说是泪痔。不吉利的,想给点了去。可是离眼睛太近了,人家不敢动手。”
“怎么不吉利?”家彤好奇地看了又看。
冬至躲来躲去躲不开,只好伸过脸去让他瞧,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小时候哭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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