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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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节气已经不适合晚上乘凉了。但冬至、喜凤和月荷却在院子里槐树下聊天,屋里黑着灯。李大有刚刚喝醉了睡在炕上,娘儿几个宁愿在院子里挨冻,也不愿进屋去惹麻烦。
月光很亮,冬至对着字帖,手拿木棍在地上写字。月荷给坐在身前的喜凤篦头发,看他写得辛苦,说:“进屋点灯写吧。”
冬至摇摇头,用脚涂掉写好的一个,继续划下一个。
“唉。”月荷叹了口气,用得劲儿大了点儿,拽了喜凤的头发。喜凤回身不高兴地抢过梳子,说:“你就想着哥哥。”
冬至抬头看看妹妹,扔掉木棍,说:“过来,我给你篦。”
喜凤搬着小板凳凑过去,象只小猫般蜷起身子。冬至拿木片儿把篦子刮了刮,开始细心地从头慢慢通下去。
月荷问冬至:“二少爷还去找你吗?”冬至点点头。
“你又到宅子里去过吗?”冬至又点点头。
“有没有见到老爷?”月荷沉默半晌,假装不经意地问。
冬至摇头,“是不是刚来时见的老爷,他不是病了?”
“下次,你找机会去看看老爷,把上学的事儿跟他说说。”月荷告诉儿子。
冬至不太情愿,他对那个骨瘦如材的人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我又不认得路。”
“让二少爷带你去啊。”月荷说。
冬至诧异地抬起头,说:“你不是不愿意我和二少爷在一起吗?”
就在这时,张福来了。
月荷听说铺子粮仓里短了东西,赶紧起身进屋去叫李大有。
李大有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起来,刚要借机打人,门外张福等得不耐烦,叫道:“大有兄弟,掌柜的叫你。”
李大有顿时不吭声,抬眼看看月荷。月荷心里一沉,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拾起衣服帮李大有穿好,扶着他出门。手摸到身上,发现他出了一层冷汗。
张福跟月荷打着哈哈:“放心吧,李嫂。我扶着大有兄弟,完了事儿再叫人送他回来。”月荷勉强一笑,说:“他喝了点儿酒,说不好话。”
“不碍事,不碍事。放心,放心。”张福笑着搀住李大有,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去。
月荷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虽然她对丈夫又厌又怕,但还是不愿他出什么意外。大太太对她和冬至的恨,很有可能迁延到李大有身上。
冬至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说:“娘,有点儿奇怪。”
“什么?”月荷问。
“张叔平时不管铺子的事儿,怎么突然让他来叫爹。”
“太太和少爷不是回家了吗?他又是管家……”
“就是啊,他是管家,黑灯瞎火的自己来叫人……”冬至低声说。
月荷一愣,也感到不同寻常。她越想越慌,对冬至说:“你带着喜凤先睡,我到大宅去看看。”
月荷发现殷家大宅确实跟平日不同,门房不知哪儿去了,仆役、伙计乱成一团出出进进,看不出在忙些什么。她走到议事厅,里面没人。“张福能带大有去哪儿呢?”正想着,看见一个小丫头提着两盏白灯笼过来,月荷拦住她,问:“大少爷呢?”
小丫头上下打量她,反问:“你是哪儿的?怎么进来的?”
月荷回答:“我是米铺那边儿的。张管家让我来找大少爷。”
小丫头一指后面:“他们都在后院呢,去那儿找。”
月荷看着她手中的白灯笼,心里有些发慌,说:“怎么挂白灯笼?”
小丫头左右看看,压低嗓门说:“你不知道?老爷快不行了。张管家让把东西都预备出来。”
月荷身子一晃,顿时头晕眼花。她伸手扶住廊柱,闭上眼睛。小丫头觉得奇怪,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月荷虚弱地摇摇手,说:“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头晕。你忙你的去。”
小丫头瞧不出个所以然,嘟嘟囔囔,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月荷定了定神,向后院快步走去。
金桂房间的门紧闭着,灯光在窗户上打出三个人影。二男一女,却是金桂母子和帐房董其贵。
董其贵手里捏着毛笔,却沉吟着不往下写。金桂急得冒火,催道:“您还想怎么着,麻利点儿说出来。”
董其贵一听,扔下笔,说:“不是我拿搪。这事儿有点儿缺德……”
“呸!缺什么德。那个杂种也想分家产,门儿也没有……”金桂顾不上体面,喊了起来。
家树站在她身后一直没开口,这会儿走上前来,把金桂拉到自己身后。对董其贵说:“董先生,我也知道您是好心。不过,您也得想清楚了,不管按不按遗嘱分,这家还是我当,铺子也是我管。您也想铺子好,是不是?您还掺着股呢。”董其贵脸色微变。
家树探过身,压低声音:“您是看着我和家彤长大的,李冬至您才认得几天。他那个爹是什么人,您也清楚。”他手按着桌上写满字的纸,“我这份遗嘱,对家彤的份儿可是一点儿都没改,还多了不少。这也不算是私心吧。我娘这些年也不容易,您说呢?”
董其贵前思后想,终于拿定了注意,点了点头,说:“好吧。”提起笔来,照着家树草拟的遗嘱抄了一份,再细细描上殷泰安的签名。最后,金桂拿出一个小章,那是她趁乱从殷泰安卧房中搜出来的,盖在上面。
家树把遗嘱吹干,掏出一个信封装好后,印章压边儿封住。他把信封递到金桂手里,说:“就看你的了。”
月荷来到后院,她知道殷泰安就在里面,但人来人往的,她不敢进去。正踌躇间,忽听见屋里叫:“端盆水进来。”外面乱成一团,谁都没注意。月荷眼尖,看见脸盆与毛巾就放在门边儿地上,可能是刚打好的水,还冒着热气。她端起来,低着头进了屋。
屋里的空气极为污浊,弥漫着濒死的气息。没有人愿意呆在这儿,满屋除了床上的殷泰安,就还有一个郎中。
郎中看见月荷,招手说:“拿到这儿来。”月荷偷眼看看,却没见金桂和芙蓉,也没看到两个少爷,有些诧异。端水过去,问郎中:“太太没在?”
郎中摇摇头,在盆里边洗手边说:“他们可能这就过来。你在这儿看一会,我去看看参汤煎得怎么样了。兴许喝了能再吊几个时辰的命。”
月荷默然。郎中走后,她坐到床边看着床上病人的脸。这张脸她朝朝暮暮想了十二年,现在却完全不认得了。记忆中那些幸福的欢笑,那些温存的抚摸,就像遥远的一个梦,支离破碎,仅仅留下模糊的痕迹。
她伸出手去,摸索着殷泰安的胳膊。轻声叫:“泰安,泰安,我来了。”
殷泰安突然睁开眼睛,茫然四望,嘴唇哆嗦着,说:“冬至,是冬至吗?”
月荷一惊,欠身凑过脸去,说:“我是月荷。泰安,你想看冬至吗?”
殷泰安睁大双眼,努力把目光聚在她脸上,终于认出了月荷,眼里闪出一束光彩。他抽回手臂,往枕头底下掏去。月荷见他费力,帮他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封好的信封。
殷泰安指着信封,说:“遗嘱……,给冬至。”
月荷的泪水留了下来,她紧紧地把信封攥在手里,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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