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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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柳平到塔山镇去读中学,不久他的姐姐也嫁到了塔山镇,丈夫是一个复员军人,为人耿直正派。”
“大爷,柳平在塔山读过书?”任娟问。
“是啊,我们这里的娃都在那里读初中,因为那是离我们这儿最近的中学了。但是塔山没有高中,所以他们初中毕业后都去屏山读高中。”果然,柳平是在隐瞒事实!他不但曾经去过塔山,而且还在那儿读过书。可是,柳平为什么撒谎呢,是不是在极力隐瞒和裴家的恩怨?这是为什么呢?
“结婚后,他们两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是和和美美,柳学义很满意。看着柳梅生活得愉快,他自己也高兴。”老支书接着说。
“其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因为小两口都很能干,不怕吃苦,日子是越过越不错。柳梅这孩子很孝顺,每次回来探亲,总给柳学义买些他不曾吃过用过的东西。她是变着法哄老父高兴,让邻居瞧了都眼热,都说柳老师到了享福的时候了。
“有一次,柳梅回来,喜滋滋地告诉老父,说他们承包了一片山地,已经种上了苹果树,还准备间种些药材,估计几年以后,果树有了收成,收益相应该当可观。柳学义看着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每次柳梅两口子来,柳学义总还招呼我过去陪客人吃饭。那时候,看着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我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痛快,可惜,好景不长啊。
“我记得从那时起,也许是柳学义操劳过度,身体慢慢看着大不如前了。他脸色蜡黄,腰也弯了,走路都要迈不开腿,一个五十刚出头的人变成这样,让人看着别提多惋惜了。
“不久,不知从哪儿传来消息,说是在塔山镇附近,新发现了一种稀有的珍贵矿藏,政府正准备大力开发。柳学义是有文化的人,觉悟也高,听说这事后很替国家高兴,也替周遭老百姓高兴。毕竟这边工业很少,农民仅靠几亩薄田过日子很是艰难啊,他也是盼着开发矿藏能给老百姓带来点好处啊。
“柳梅回家来了,告诉柳学义,他们承包的果园就在矿区之内,已经勘探过了,可惜那些果树是保留不住了。一家人虽然对那些果树和药材很惋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总应该支持国家建设,再说国家肯定也不会让他们吃亏的。柳学义听女儿说完,直夸女儿懂事儿、识大体。
“可是自那以后,奇怪的是柳梅很少回来了。柳学义身体不好,自己出不得门,不能去女婿家探看,又总以为女儿女婿为着果园的事儿忙,没空回来看他,也就没在意。这时间,柳平已经在屏山县城读高中了,想是学习太紧张吧,他也很少回家来。
“我记得那是个秋天,因为我记得杏树的叶子黄了。而且那还是个阴沉着天的下午,我正在地里给新出芽的麦子松土,忽然就听着村里有哭声传出来,这是报丧的哭声。姑娘你生活在城市,可能不晓得这类事情。按本地的风俗习惯,谁家死了人,要通知各地的亲戚前来吊丧,一般很亲近的亲戚都是要自家人去通知的。派去通知的人如果是自家人,而且去世的是老人,谁去通知谁就戴着白孝。到了地方,要跪倒磕头,同时放声嚎啕大哭,然后讲明是咋回事。如果去世的不是老年人,白孝这一节就省了。这就是我们这一带的风俗。
“听到哭声,我就放下手中的活,赶着回到村里。村里没多少人家,有个大事儿小情,大家伙都要过去看看是不是能帮上忙。打老远就看见柳学义家门口有好些人在这里围着,走到近前,看到大家伙一个个都阴沉着脸,我就知道有不幸的事降临到这家的头上了。姑娘,你要想了,既是报丧的,当然是有不幸了,这谁看不出来呢?其实不全是这样。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出来是不幸的事儿吧。如果哪一家有老人去世,七十岁以上的,那叫喜丧。像这个就不是很悲伤的事儿,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嘛。除了自家人哭几声以外,街坊邻居是依然如故,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可去世的如果是年轻人,这可是令人痛心的事情,或者还有啥别的不幸的情况,别说街坊邻居,就是路人见了也要抹眼泪呢,你说是不是?在柳学义家里,来报丧的人没有戴孝!不幸可以看出来,街坊邻居的脸上都写着呢。
“果然,是柳学义的女婿亡故!我一听说,我感到很震惊。挺好的小伙子,身体那么壮,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就没了呢?!我听街坊讲,柳学义听了这信儿,愣在当地半天没动静,把旁边的人都给吓坏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都生怕他再出点什么意外。后来他总算被人安慰下来,但他受不了打击,还是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谁都知道,他心疼他的女儿啊!没有了女婿,他的女儿该是多么痛心,他的女儿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过?几天后,柳平知道信儿后赶回来了。可他一个孩子家,面对这些,又能如何?他什么也做不了。柳平在家没呆几天,柳学义还是逼着他回学校读书去了。
“谁会想到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先前的打击与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梅自丈夫去世后,仅回来过一次。她回来那次我见过,那时柳学义还在病床上躺着。柳梅本来就清瘦的身子更加瘦削下来,原来两只俊俏水灵的大眼睛变得眼窝深陷、干涩、不再灵动,像是不只流光了泪水,眼睛里的精神也没有了。整个人灰蒙蒙的,尤其是脸上,没有一点血气的颜色。闺女,她才二十几岁,跟你岁数差不多呀!”
听到这里,任娟一阵心痛,两滴泪水流了下来。她怕老支书看见,赶紧转过脸去。其实老支书早已看在眼里,但他装作没看见。
“自那次走后,柳梅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传来她的噩耗。
“在这期间,柳学义多次托人打听女儿的近况。捎信的人大概受了夫婿家的嘱托,捎来的信总是女儿安好,勿念。其实,这只是夫婿家不愿意柳学义担心罢了,有谁不知道,怎么好得了?!其实,柳学义自己也明白,不过,他宁肯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悲伤过度,不久柳梅郁郁而终。
“这是来年春天的事儿,杏花含苞待放的季节,四处都充满了活力。可是春天的活力没给柳家带来一丝安慰,一丝生机。杏花还是跟往年一样,挺好看的,可是柳家的灾难给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蒙上了阴影,也给这片杏花蒙上了阴影。那一年,没人去赏花,没人允许自己的孩子到树林里去嬉闹,去捉迷藏。

“听到女儿病逝的消息,柳学义一口血喷在地上。他的病是越来越重,到了秋天,也离开了人世。一年之中,柳家只剩下了一个柳平,已经不再是一家人了。
“柳梅死的时候,我没见到柳平,柳学义病重的时候,他回来了。他已经是十七八的大孩子了,高个子,长得也漂亮,年轻人,长得真快啊!
“在柳学义弥留之际,我和村里几位老哥们就陪在他的身边。
“断断续续地,他给柳平讲述了事件的经过。原先,我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但知道的并不详细,有一些细节,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原来,镇里把矿产的开发全权委托给了裴有才的开发公司,说着好听,还不是他抢过来的,开发公司就是他自己家的!柳梅的果园和药材,他只给赔偿一季的青苗费,那是她一家人好几年的心血呀,就值这么点?这我就不懂了,姑娘,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政府的政策是这样吗?”老支书望着任娟,胸中有一团怒火在跳动。
任娟正沉浸在一团无以名状的痛苦中。像这样悲惨的事,她只在电影里见过,在小说中读过,而心灵遭受如此的震撼,如此近距离接触真实的痛苦,体味到如切肤一样的痛楚,还是第一次。别人的痛苦,自己会流下同情的眼泪,但那毕竟只是同情,可是这一次,自己竟卷了进来,深深陷入这悲伤的深渊,她痛苦而迷茫,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深渊?老支书的问话也没有使任娟回过神来。见她没有答话,老支书自言自语给自己的问题作了回答:“是啊,在塔山,他裴有才就是政府,是比政府还大的政府啊!”
老支书沉默了老半晌,慢慢接着讲下去,像是在自己给自己讲,倒不像是因为旁边有了个听众才开口的。“这样的补偿,柳平的姐夫哪能愿意,镇里、县里,他找过多少次,找过多少人,可是一直没有结果。一天早晨,他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他的果园已经被推土机推过,果树和药材已经全没了踪影,只剩一片散落着残枝败叶的土地在嘲笑他的无能与无奈。他拿了菜刀去找裴有才拼命,裴有才深居简出,身边又有一帮打手,根本连见都见不着。终于有一天,柳平姐夫在裴有才家门口等到了裴有才的汽车,他刚冲出来,就被人按倒了,而裴有才的汽车早已绝尘而去没了影子。
“当天夜里,柳平姐夫家突然被掐断电源,家里漆黑一片。一家人正不知所措时,突然冲进来一些蒙着脸的人,这些人把家里砸了个乱七八糟,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的。另外,一家人还都被打伤。可怜柳平的姐夫,被人用灌了铁砂的胶皮管打得内脏破裂,重伤住院。
“他家报了案,可是却一直没有侦破。裴有才与他的手下,人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多可笑,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因为没证据,谁也没办法。最后,他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柳平的姐夫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后含恨离世。
“柳学义讲完这些,我以为柳平会跳起来去找人拼命,可是令人奇怪他没有。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背影因为血液猛然加速流动而抖动。那是在晚上,屋里点着两支蜡烛。柳学义躺在床上,柳平坐在他父亲的身边,我们几个人的身影就在昏暗的烛影里晃来晃去,屋里就像是一个神秘又神圣的祭坛。
“柳学义用尽最后的气力告诫儿子:‘忘了这些,离开这里,到远远的地方去。不要有仇恨,要好好生活,柳家不能没有后人啊。’话刚说完,忽然一阵风卷进屋里来,吹熄了两只摇曳的蜡烛。
“柳学义死后,全村人帮着料理了丧事,柳平没有一声哭泣,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这次,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一把铡刀,一把闪着寒光的铡刀,一把藏在干草堆里闪着寒光的铡刀。”
任娟不禁心里一冷,也许老支书言过其实,但谁能保证这寒光没有伤人。
“有谁家的老人没了,子女要是不哭,或是没把鼻涕哭出老长,那是让人笑话的。柳平一声没哭,街坊邻居却没有一个人说三道四。
“办完丧事,柳平给每一家,每个人都磕了头,然后背起一只军用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走时,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别提多难受。我也有一些担忧,这么沉重的打击,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可别把孩子给毁了。再后来,也听到有关柳平的传言,说他考上了大学,我听到这事儿,还喝了两盅。
“我真希望,他能考个公安什么的,给自己的家人讨回个说法,听你讲,他当了医生,嗨,也不错,干嘛老记着以前那些伤心事!”
任娟像是喃喃自语:“也许他是在报仇啊。”
老支书没听清,声音提高了八度,急着问:“啥?你说啥?”
任娟望着远方,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没什么。”便不再言语,表情像在沉思。老支书看了看她,没有再说话。
任娟明白了柳平为什么从不谈起他的过去,他的家庭。她同情他理解他,为他而感到悲伤,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
不知什么时候,二人已经站在了小山的顶上,碧空如洗,几朵白云悠悠飘荡,日光明亮温暖,照在身上很是舒适。这一切并不能减少内心的痛苦,反而使人觉得这老天爷竟没有一点同情心。
脚下就是那片杏树林和杏园村。杏树林比感觉中又宽广了许多,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金黄的杏树叶子闪闪发亮,如金色湖水的潋滟波光。风一过,波光也随着舞动起来,如一只不知疲倦的精灵,在树林中来回穿梭。无意间,任娟的脚踩翻了一块石头,石头蹦跳着滚下山去。草棵里忽然被惊起一群麻雀,呼啦啦飞起来,像是一片乌云,简直要遮住了天日。这一片受惊的麻雀一只只急速地向着远方飞去,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抹淡淡的灰色云彩,消失在天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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