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黑衣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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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之上,白云朵朵,伴着皎月,徐徐而行。
只见山河一隅,红影深处,竟是一片梅林,内里赫然停着灰黄麻布的马车,车中人关切的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白衣如雪,一个红衣似火。
那红衣少年虚空频指,那凌空飞行的梅花突然变成一条横线,挡下对方的凌厉攻势,花瓣碎成粉末,落英缤纷。然而余波未尽,白衣人只觉一股强大的内劲直扑面门,其势浑厚雄劲,怎么也不像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弱冠少年该有的?
白衣人身子向后滑行,逾丈余外方才立足,心忖道:“中原武林果是卧虎藏龙,人才辈出,一个幼弱少年竟有如此强劲的力道,不由人不钦佩!”
那少年负手身后,望月叹道:“一点梅花,半寸尺素,垒成此恨无重数。”长吁一口,悠然转头,冷声道:“梅林岂是你等该来的地方,竟敢折我梅枝,果然可恨!”声音略显苍老尖锐,与其清秀的面容相差甚远。
那白衣人知是劲敌,心里希望小事化了,躬身行礼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梅花艳丽,我见犹怜,折下一枝给我朋友,看在大家都是爱花之人,阁下亦是风雅之士,宽宥在下亵渎之罪。”
“小姑娘废话真多,问你为何到此,你应据实回答,折梅之罪,岂能几句话就能抵消的?如若我将你杀死,再向你请罪,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那红衣少年怒叱道。
白衣人怔在当地,惊的是此人一眼就看穿自己女儿身,所说之话又句句在理,只得盈盈一拜,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含笑道:“先生既非少年,与我非女子同矣!天下之大,任我遨游,折梅之过为实,焉有因一枝梅花而取人性命的?”
那人仰首大笑,气势磅礴,冲破苍穹,绵长不绝。白衣人见此人行事诡异,忽叹忽笑,反复无常,斗然只觉心胸宽广,仅有的忌惮在笑声中遁形不见。
那人蓦然转头,如玉的脸,红润的唇,洁白的齿,轻盈的笑,“天下人没有不惧怕我,在我面前皆不敢抬头正视一眼,你却敢厉声冲撞我,难道不怕我真就要了你的命?”
白衣女子盈盈一笑道:“先生再狠毒,终究是须眉男子,又怎会对一个小女子下狠手呢?”
“那适才倒是我的不对咯!”红衣人微微一哂,左手一翻,一朵红梅霍然夹在手指间,眉头一皱,仿佛是什么伤心的事,或许是寂寞,或许是思恋,或许有很多未知的念头,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白衣女子默默的望着红衣人的一举一动,凝神戒备,那人实在是高出自己百倍,行事变幻无端,喜怒无常,一不小心,只怕就死于非命了。
“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那人淡淡道,双目盯着手上梅花,那花瓣中似有无穷的魔力。
“晚辈訾小蝶,见过前辈!家师仙逝已久,名讳早已尘封于土,晚辈不便相告。”訾小蝶一怔,想不到那人霍然问这样一句话。
“小蝶初恋花,花舞弄清影。名字好听,为何要做男装打扮?”那人低沉的声音幽幽说着,至于师父之类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江湖凶险,扮作男子,便于行事。”訾小蝶随口回答,顿了顿道:“不知前辈名讳,可便告知晚辈?”
“老夫生于天,立于地,天下惧我者多,我何惧天下?‘梅公子’梅生寒便是老夫。”
訾小蝶初入江湖,对这个名号知之甚少,听他说话豪迈,定然非比寻常。于是裣衽行礼说道:“先生大名,倾慕已久。”
马车上的李云茵心头一震,暗暗揣测道:“竟是岁寒三友之一的梅公子,爹曾经说过江湖盛传百年前,魔教教主帝释天力邀三人助阵,这三人生性桀骜不驯,自命不凡,自然不愿甘居人下,执意拒绝,为帝释天所杀,想不到躲藏在武当山的地界。百年沧桑,竟然还是这般年轻!”
梅生寒哈哈大笑道:“看来你根本就不知我是谁,何来倾慕之言?”訾小蝶面上一红,神色羞愧道:“前辈慧眼识人,晚辈碍于颜面,说句客套话罢了。”
梅生寒一愣,眼前女子的一颦一笑,忸怩神情,好似百年前的梅林中翩然起舞的身影,那落英中身姿宛若赤虹飞渡,深深的烙在心中。百岁光阴,芥子须弥,只一刹那间,容颜如昨,心却老矣!
梅生寒拂袖跃起,立于梅枝之上,仰首望天,右手捋着鬓发,衣襟在风中轻扬,苍老尖锐的声音道:“只是你进的来,未必能出的去!哈哈……”,红影飞去,如一抹红光,在黑夜中划过。
“前辈,前辈……你是何意?”难道这瑰丽梅林竟暗藏玄机,为何能进不能出。踌躇半晌,想不出其中奥妙,索性任由他去。眼下劲敌远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回头望一眼车中的李云茵,这是她第一次正视那个女人,双手拽着黑色披风,煞白的面孔上,双眉如黛,眼中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纯粹的让自己发慌。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人愿意为他放弃一切?
“原来你就是小蝶呀!杜大哥时常提起你。”李云茵笑吟吟道,她觉得眼前的白衣女子,一身男装,英气逼人,心下甚是欢喜。
訾小蝶摘下纶巾,黑发如瀑布般垂在肩头,芊芊手指插进黑发中,慢慢的捋顺微乱的发梢。抬头见到李云茵看着自己,嫣然一笑道:“扮男人很不舒服,还是做女人好!”手伸进白衣内抽掉垫肩,本来伟岸的身躯立时瘦弱纤细,白衣褪去,竟是一身粉色衣裙,衣袂浮动,宛若一只蝴蝶,在梅中留连忘返。
李云茵娇声道:“妹妹真美呀!男装时英姿勃勃,女装时婀娜多姿,当真是世上罕见。”
“姐姐笑话我了!姐姐才是天仙下凡,本来只应天上有,今昔何时落人间呀!呵呵……”笑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存在浅浅的隔阂,在梅林中悠悠传遍各个角落,黝黑的深处一声冷哼极轻极弱,随即被一波一波的笑声淹没。
山壑水涧旁,青石突兀,水中有弦月的倒影,岸上有男人的伤心,微微喘着粗气,低低自语道:“云茵,今日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能照顾好自己吗?”这人不是杜羽丰却是谁?
杜羽丰在志县城楼外,带伤与灞血枪宗凯之的恶斗中落败,心中挂牵着李云茵,意兴索然,恍如失魂,任由这匹马随意乱行,走到了山林深处的水涧处停了下来。
哗啦的一声,水花四溅,却是杜羽丰摔下马,整个身子跌进水中,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全身的伤口,血红的水流渐渐清澈。他有意将整张脸埋在水中,感受刺骨的寒冷,这样会让自己安静下来。
哗哗的水流声,是水与石的摩擦;沙沙的树叶声,是风与树的碰撞,或许是脚踩在草木上。杜羽丰紧闭的双眼悠然的睁开,月光温柔的照进眼脸,恬静中包含苦涩,潸然泪下。冰冷的狼牙锏还在手上,现在除了它,没有什么可以体味他的心情。
从南侧的树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黑暗中青光闪耀,在杜羽丰的十丈外停住。只见围着的十几个人,各个黑衣蒙面,手捧戒刀,寒锋毕露。
杜羽丰睁开的眼缓缓的闭上,仍旧静静的躺在水中,兀自不为所动,仿佛死人无二。杜羽丰知道,自己重伤在身,强斗必然吃亏,唯有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纵然不能一击致命,尽戮群贼,也能挫敌锐气,大有威慑之力。
十几个人缓缓移动,七八个跃过水涧,形成合围之势。众人看着水中赤膊的汉子躺在冰冷的水流,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处兀自渗出血渍,丝丝如絮团在水中散开不见。蒙面众人眼见我众敌寡,群起而攻之定能一举拿下,仍旧无人敢轻举妄动,当场立时胶住不动,鸦雀无声。
静谧的寒夜,死一般的静寂。
杜羽丰心思萦绕:“我死有何惧,只是我不能死,云茵还要人照顾,我还要找‘鬼医’医好她,带她看满山的杜鹃花呢?”早春的天气,寒夜的水流渐渐平静,刺骨的寒意包裹着。
只听的蒙面汉子道:“大伙儿一起上,乱刀分尸!”十几把明晃晃的刀锋向杜羽丰砍去,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竟是扑了个空。抬头却见杜羽丰身子平平的悬在空中,一把狼牙锏负在身下,黑影舞动,一股强劲的水流幻化成一条巨龙,龙啸撼地,吼声震天。水龙逆天而上,甩动龙尾,攻向西南的四人。那四人立刀相迎,身子已然倒飞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喀嚓数声轻响,多半是断了几根筋骨,半天爬不起身。龙首转而俯冲向下,直朝着东北方位的五人攻去,这五人早有准备,跃后数丈,轰的一声,跟着哗啦巨响,五人身前赫然多出个大水坑,水花散落流淌,汇聚在坑中。

杜羽丰轻轻落下,安然的坐在岸沿的青石上,翘起二郎腿,狞笑不止,嘴角微动,傲慢嚣张之极。
其余人忽见此状,立时大乱,暗自揣测:“玄郎君功力深不可测,一招便伤了四位师兄弟。这那里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分明是负薪救火,引火上身吗?搞不好还得陪上自己性命,现在不求其他,但愿能全身而退,保命要紧!”大半人纷纷有退却之意。适才喊话的蒙面汉子,看在眼里,心急如焚,登时大呼:“大伙儿休要被他唬住,他重伤在身,想要一招内尽显威风,逼退我们罢了!我们正当使出全力,擒下恶贼,扬名立万就在眼前了!”
其中几人平时见不惯他自视甚高,从不把人放在眼中,一个人道:“副门主,临行前门主曾交代过,如遇不测,切勿逞强,但求全身而退,以做后图!现在你竟将门主的话置若罔闻,岂非有意犯上,送众兄弟入虎口吗?”
那汉子一怔,知道门主为人多疑,这句话传到他的耳中,只怕掀起不小的波澜。但此时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如何肯轻易放弃?当啷一声脆响,刀背撞在突兀的岩石上,石屑乱飞,那人挺前一步,怒喝道:“眼前之势,他已是强弩之末,强作欢颜而已。魔教恶贼,皆诡谲多计,千万不要被他骗了。”那人反讥笑道:“连你都说他诡谲阴险,岂知他不会诈伤引诱,害我等上当。我们一招未中,已然伤了四位师弟,要再斗上几招,只怕我们也要身陷罹难了吧!”
众人都暗暗点头,思道:“我等武艺低微,怎么能和魔教四魔君之一的玄郎君较量,岂不是自寻死路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汉子正欲上前再说,却见十数人扶起受伤的四人,缓缓后退,唯恐杜羽丰背后偷袭。唏嘘不已,叹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主弱士庸,一群无志之徒!”掩面拭泪,望着杜羽丰暗淡的双眸,摇了摇头,转身走开,消失在树林中。远远听到身后轰然一声闷响,心头一惊,身子一窒,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道:“处乱不惊,身危而色不变,魔教有这样的人物,光复之日不远矣!”
原来杜羽丰硬撑着使出一招,岂料力道使到一半时,力竭不支,浩大的水流控制不住,轰的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丈余宽的水坑。陡然间只觉气血翻腾,登时全身空荡荡地,腹内五脏六腑兀自移位不知去向,血液冰冷,身子勉强落下坐在青石上,用铁锏杵着地,以防身子不稳摔倒在地。此时即便是老残妇孺,也能轻而易举的推倒他。
杜羽丰强自欢笑,手心冷汗直冒,即便是当世英雄,也难免心头微颤。趁着他们之间不睦,挑拨离间,想要说几句添油加醋的话,几次开口说话,竟然使不出半点力气,一点声音没有。
看着蒙面人退去,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手中的铁锏没拿住,身子不稳俯身向前倒下,砰的一声,摔在草地上。
苦涩的泥土带着淡淡的草香味,杜羽丰的嘴上啃了满嘴泥,微微抽搐的嘴角是胜利者该有的微笑,只是整张脸埋在下,真不知劫后余生的人该是怎样的心情?他还是这样静静的躺着,只有这样他才能攒足力气,才能离开这片林丛。
无叶的树枝上,有人衣襟生风,婉约的眉梢上扬,在月中好似出尘的丽人,亭亭玉立,弦月的月光笼罩着绿影,怀中一双机灵的双眼霍然睁开,在夜里闪着微光,或许疲惫袭来,重有闭上双眼。
而树下的不远处,十几个蒙面人悻悻走来,或相互搀扶,或交头细语,或顾盼左右,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虽然黑布蒙面,仍旧能感觉到无奈和沮丧。
前面的十几人戛然停住,从中走出一个人,中等身材,朝着身后孤独的身影冷笑道:“副门主,何故意兴索然,踟躇不前?”
那身影一怔,感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这些人平日里恭恭敬敬,竟然想对自己下毒手。禁不住笑出声来,适才他还在谋划着如何害人,现在反倒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世事变化无常,昨日与人出谋,今日为人所谋,旦夕间,身陷险境。
“今日我本以为可一举拿下玄郎君,谁晓得他如此凶悍,深不可测!自己一意孤行,几近害苦大家,若不是王堂主适才执意撤退,只怕伤亡更重。”副门主欠身道。
那个王堂主哈哈大笑,眼前门主的大红人竟然在自己面前弯腰低头,如何能不让人开怀大笑?伸手摘下面上黑布,右脸的长长的刀疤,由眼角直通到颈背,面目狰狞。王堂主开口道:“我王赞随门主征战二十七年,受伤无数,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仅是个堂主。皇甫朗,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半岁光景,竟然做上副门主之位,扪心自问,你何德何能居此要职?”
皇甫朗自然就是那个副门主。皇甫朗满脸堆笑道:“王堂主所言极是,小辈年幼,难当此大任,往日冒犯之处,还望王堂主见谅!整个门派之内,论功勋,王堂主随门主出生入死,论才能武艺,无有出王堂主之右者,这副门主之位早就该是王堂主的,我在门主面前定当力荐!”
王赞神色得意,反而谦逊不已,摇头道:“门派之中,胜过我的大有人在,副门主之位自然是有能者居之!我今日并非为争副门主之位,乃是门派内不满之声日盛,岂有熟视无睹之理。”
皇甫朗眼角抽搐一下,用手揉揉眼睑,含笑道:“王副门主太过谦逊,副门主的称呼本就是实至名归的!”这一声“副门主”叫的殷勤真切,只是形象猥琐,俨然一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王赞心花怒放,心中的梦想眼见要实现,怎能按耐住呢?早把杀伐的心抛到脑后。身边的弟子到有几个清醒的,有人附耳轻声道:“师父,副门主之位已是囊中之物,眼下何不先杀了他,以绝后患!”
王赞默然良久,转头低声喝斥道:“你们岂不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皇甫朗已然自认无能,他也无大错,于本门也有微功,岂能说杀便杀的?切不可存此不良居心!”
弟子中又有人说道:“眼下他出于形势,被不得已,才故意示弱。一旦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只怕我们这般威胁,他日后岂会轻易放过我们。师父,弟子关切,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呀!”
王赞心头一紧,觉得弟子的这些话并非是杞人忧天,如若当真应验,该如何是好?思索片刻后道:“你们所言句句在理,眼下只要他甘心情愿将令牌交出,立个字据便了,否则再杀他不迟。”见弟子还要再言,双眉倒竖,冷冷道:“我意以绝,休再多言!”
几个弟子暗暗思量:“待他令牌交出,字据立毕,定要取其性命,碎尸当场,姑息养奸,必成大患!”
皇甫朗远见几人簇拥在一起窃窃私语,眉头一皱,双眼寒光闪过,走到王赞的身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铜般的铁牌,笑着道:“这块令牌今日方始得遇明主!”
王赞一把抢过令牌,红色丝绳与古朴的牌身相映成辉,令牌的两面都镂刻着文字,正面写着“剑阁门”三个大字,下面稍小一些写着“副门主”,反面是“剑御巴蜀,名动中原”。王赞望着令牌痴痴呆笑,眉宇间悲喜交加,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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