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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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李怀光就是来得巧的最佳典范。他带了一万五千援兵,日夜兼程赶到了魏州,却好死不死遇到了前来解围的朱滔和王武俊。马燧要李怀光歇歇脚再论战,却不料那李怀光立功心切,竟是马不停蹄便去攻打朱滔大营。话说边兵的战力,毕竟还是要比那中原藩镇强出一截,两军刚一交手,朱滔的幽州兵就被打得阵列崩溃,一千多人瞬间没了性命。那李怀光带兵冲进朱滔大营,一顿狂抢,各个塞得鼓鼓囊囊。正当此时,王武俊带着成德兵斜刺里杀出,生生将朔方军割成两截,朱滔又收罗败兵卷土重来,李怀光的兵在大营里抢的正欢,兵器都丢在一旁,哪里还来得及迎战,再加上卷了许多钱粮,身上大小包袱,跑起来自是极慢。那王武俊和朱滔在后面一力掩杀,把朔方军杀得尸横遍野,掉进运河的不计其数,横尸三十余里,把运河都堵死了。
那马燧见李怀光先胜后败,又喜又怕。喜的是自己在河北搞了田悦两年,劳民伤财,尚不能全胜,那李怀光一来就大胜的话,自己颜面无存,现在李怀光打了败仗,自己这讨贼不利的帽子可以抹去了,到时候问责起来,只要一句你看大家都打不过,便可以交差。怕的是那兵败如山倒,连自己也连累了。于是马燧坚决不出兵去救李怀光,自是固守营垒。其他李晟李抱真等人,大体也是类似想法,全都收兵回营,意图自保。李怀光只得带兵一路狂奔,绕到其他军部之后安营。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却有了更大的祸患。那魏州城旁原有黄河故道,称为王莽河,后来黄河改道淤废,变成枯河。朝廷诸军扎营在王莽河之东北,却不想朱滔在永济渠上筑堰,将运河水逼入古河,只一夜功夫,水深三尺有余。那马燧诸军自西而来,现在退路被断,连粮道也要不保,军中大为恐慌。
所谓名将风范,自是拿得起放得下,此刻保命要紧,老脸这种东西,实在是与保命没什么大关系,自然属于可以舍弃的范畴。话说那人际关系,乃是世间最为奇妙的事务,要想扯上关系,不超六人,便是所谓六度区隔是也。马燧苦思冥想,豁然发现朱滔乃是自己第四房小妾的大表哥的堂弟的表兄的侄子,自己可以厚着脸皮唤他一声表侄,便马上派出使者,带了亲笔书信前往朱滔营中说项。
“老夫不自量力,和李相公昨日出来砸了表侄的场子,被表侄教训的好,我等该打。那王武俊王大夫乃是大大的猛将兄,天下谁人不知,只盼司徒五郎表侄能跟他说合说合,放过表叔这条老命,我自然带兵回太原,其他诸位节度,也各自回本道去,再跟皇上上奏折,保河北任五郎处置……”
那朱滔看了信件,心中大慰。转念一想,马燧等人地盘都在山西河南,离他的幽州尚远,倒是这王武俊,就在恒冀二州,将来外敌一败,自己难免要与他争个长短,倒不如留下马燧等人,让官军来牵制成德军,以求得自己幽州平安。于是他便找来王武俊,与其商议。
“王大夫此战把李怀光打得屁滚尿流,真是大大的威风,现在官军已经萎了,你看这马燧老儿,都写出这种求饶的信来,不如先把他们放了,何苦撕破脸皮,以后万一风向不对,也好做人嘛。”
“朱司徒,换成是你,四五个节度,十万大兵,一仗下来只剩下五万,怎么有脸回去跟皇上交差!你要放就放了去吧,我跟你打十万贯的赌,这些家伙只不过是耍赖皮保命,不等退到洺州界内,就要重新修工事跟你虚耗,到时候你就后悔了。”
朱滔终是猜忌王武俊,把永济渠上的堤堰刨了。马燧等人见水势退减,赶忙趟水跑路,待的向西跑出三十里地,过了运河魏桥到了魏县,就开始沿着永济渠西岸修起营栅,坚守不出。朱滔见果然被王武俊料中,只好送去十万贯赌金,又赔不是,但王武俊已经提防上了朱滔,不再信任于他了。朱滔与王武俊离心,害怕王武俊与他窝里反,便也拔营到了魏县东南,和马燧等人隔河相拒,两方每日在魏桥两侧杀来杀去争夺不休,但一时间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变成僵持局面。
此处按下不表,却说那长安城中朝廷刮地皮刮得民怨沸腾,出于稳定民心的考虑,总要找个替罪羊出来问责。恰巧此时朱滔派使者出来联络他哥朱泚一起谋反,被马燧抓住,连同信物一起送到了长安。那朱泚此时任陇右节度使,正驻军呆在凤翔,离长安不过三百里路,若是做反,此时关中禁军尽在河北,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德宗皇上就派人把朱泚召回长安,软禁起来。但陇右尚有朱泚带来的幽州兵,需要有人统领,便要派出名位相当的重臣前去镇守。那卢杞早就不欲有人与他分权,便趁机把张镒挤出京去,做陇右节度去了。长安城中百姓得知张宰相被外放出京,还以为他是因为刮地皮而被贬职,人人背后唾骂,又言天子圣明,害人者终要被贬,对朝廷的怨言便少了几分,殊不知始作甬的几人,还在朝堂之上,安稳的很。
此时已是八月,李纳休息了半年,休息的差不多了,便又想报仇雪恨。李纳在濮州吃了火药的大亏,却苦于自己造不出如此威力的火药,便几次三番派人前去徐州濮州扮成应聘工人的流民,试图盗取工艺,都被工场居委会的老大娘、友爱部的密探、景教和尚和敬业的城管队员火眼金睛认将出来,竟是一次也没有成功。李纳又试图在半路上截击运送火药的车队,但苦于来往徐濮二州的车队船只,拉的都是黑漆漆千篇一律的集装箱子,无从分辨,也是无法下手。李纳还不死心,又派人前去工厂周边扮作商贩试图用钱收买,却发现工厂之中没有铜钱金银,都是用德意志柜坊发的特制飞钱和各种票据流通,带去的钱帛都没有用武之地。无奈之下,李纳只好霸王硬上弓,避开徐濮二州,带兵去直抄刘洽的宋州老巢。
李纳带了三万步骑,在金乡方与间强渡荷水,却并未攻城,也未截断运路,而是直直奔着宋州而去,这一日,便是行至了古汴河畔,只要过得此处的大桥,离宋州城便不过三十余里距离。一路行来,只有小股游骑骚扰,遇到一些兵丁,也是地方守备的军士,没有什么战力,李纳深知行踪无法遮掩,便强力勒令部下速速前进,抢占大桥以便过河。
可惜李纳却不知道,那雷洼地和郭德罡在濮州研制出的许多古怪物事,通数卖给了刘洽。刘洽倒也有趣,在徐州濮州两战之中目睹了郭德罡的诸般奇形兵器的神效,竟是对此类物事产生了莫名的盲目崇拜,常常钻在濮州的武器试验场,观看各种新产品的演示,大把花钱订购。郭德罡也乐得将武器卖给刘洽去做现场试验,还派了杜从郁带了一帮工匠去做随军效果观察员,将各种新产品的效果逐一反馈回来,以便改进。不仅如此,刘洽还在宋州辖境仿照郭德罡的诸般制度改造城市,就连城墙上的标语口号、扫大街的工人也一便搬了过来,还专门把郭德罡请来宋州指导城市建设工作,此时那小魔头,正在宋州城内。
所以当李纳来到古汴河桥时,便遇到了一些足以令他抓狂的事情。只见北岸桥头,修了一圈长墙,将桥头围在其中。那长墙模样古怪,表面画满了春宫图,写满了各种奇怪口号。由曹州而来的硬化官道在此分做十六叉,分别有一个栏杆拦住,旁边有一个小亭子。这十六个小亭子上面又有一个大屋顶,屋顶上挂着一个牌匾,写着“曹宋马路古汴河桥收费站”十一个大字。那宣武军的守兵,早已得了音讯,用草袋子装了河泥,填塞在栏杆过道之间,躲在这矮墙之后,不停释放冷箭床弩,搞得李纳好生烦躁。原本以为此处是坦途,却不料有了工事,虽然守军不多,硬冲也可解决,但就要在此耽搁时间。李纳心里惦记直扑宋州,不愿在此多耗,便下令分出两千人攻打桥头,两千人往上下游拦截过往船只,运载大军过河,其他士兵就地休息。

话说徐州战后,那些逃脱回去的骑兵便向李纳大为描述神策军战车的厉害,李纳便有样学样,也打造了许多战车。他并没有搞懂那三轮战车为何可以自行,只是依样画葫芦,也造了许多外罩厚铁皮的木箱三轮车,却要士兵在里面推着前行。这三轮车无法转弯,只能直上直下,里面也是有发射连弩之人,但却不能如郭德罡的车泼水一般发射许多箭矢,只能做到比正常的速度稍快。又因为李纳强调防御,这战车造的极厚,外面乃是大块的锻铁板,搞得战车极重,十名士兵才能堪堪推动,速度竟是不如步行,平时行军要用五头牛驴牵引。现在攻打工事的两千士兵,便跟在一百辆此种战车后面,龟速向长墙接近。
眼见的离收费站近了,并未见到矮墙后有大型的器械投掷,只是间或有几只床弩的长大箭支射来,钉在战车之上犹自晃动。那长墙后弩机射出的普通箭矢,都打在战车正面,不能击倒后面的步兵。那些淄青步兵见床弩和弩箭都不能穿透战车,不由得士气大振,便纷纷发喊,在车后推着那战车奋力前进。可怜原本车里推车的士兵,一下子陡然加速不能适应,竟有些被绊倒在地,活活被后面大队人马踩成肉泥。待到迫近一百步内,兵士们便纷纷举盾,以防空中射来弓箭,但跑了十数步,却不见有弓箭射来。
正在讶异之际,却看得长墙上有许多草袋搬开一个缝隙,露出些黑漆漆的管子来,又伸出许多木槽。只听得一声“开火”,通通之声连响,有人不停将冒烟的事物从管口塞进管子之中,片刻之后便是一团火光冲出,一个黑色事物直直飞来,在车后爆开,射出许多铁钉蒺藜,碎片铁渣,被碎片射中的兵士,立马痛苦倒地,凡是见血的,马上便肤色乌青,显是中了剧毒。又有那长槊,身上带着火苗从木槽上正正飞出,躲避不及的士兵便被两三个串在一起活活钉在地上。那淄青步兵心下恐慌,更是奋力推着战车向前狂奔,只图抵近长墙。
离得长墙只有六七十步时,又是通通之声大作,硝烟弥漫,无数黑色筒子密密麻麻拖着烟雾火焰,由长墙之后飞起,旋转着向地面栽来。更有直接贴着地面射出的八十一联装二踢脚,在地面上横飞,钻进人群中四处折射,有的打在战车之上弹起,轨迹神鬼莫测。待到爆开之时,便又是一片惨呼。队伍之中有些在濮州战中存活下来的老兵,便识得这是濮州外城上炸得己方片甲不留的天雷,吓得不停高叫,连忙四散奔逃。那淄青军中的战马,哪里听过此等轰鸣,早就惊了,载着骑士四处奔逃,一时间这两千步骑,好一阵混乱,纷纷潮水般溃退下来。
李纳派了督战队,将溃兵一阵砍杀,又派人出去追了惊马,堪堪稳住阵脚不提,心中大为懊恼。此时前往上下游找船的游骑返将回来,报知李纳漕船早已躲避,沿河只有十余条黑色的古怪明轮船只,行动飞快不说,船上还配有投石车弩炮,在河中对岸上的淄青兵一顿轰击,打得众骑人仰马翻,战马纷纷惊走。那李纳恼羞成怒,心下一发狠,便下令全军突击桥头收费站,耗也要将那几百宣武兵耗死。
奇怪的是,此次进攻倒是颇为顺利,只是遭遇了零星的二踢脚礼花弹射击,远不及第一次那样铺天盖地。待的前锋冲进收费站,却只看到熊熊燃烧的床弩木槽和一些尸体,剩下的宣武兵鬼影子也没有一条,只是在收费站里四处涂抹了许多辱骂李纳和淄青兵的语句和涂鸦,看的淄青众人心头无名火起,便一口气上桥向河对岸冲来。
不料桥那头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收费站,又是兜头一阵二踢脚和礼花弹的招呼,打得淄青兵灰头土脸。李纳气得哇哇大叫,亲自提刀站在阵后,严令部下决死冲击。如此反复几轮,终于将河南岸的收费站也攻打下来,那收费站里的守军,却又是逃得一干二尽,除了侮辱性的词句图画和几十具死尸什么也没留下。四下搜寻了小半个时辰,不见有残余的宣武兵,李纳终于放下心来,让大部队过桥。
那两万余淄青兵浩浩荡荡过的桥来,只余下辎重与后卫堪堪上桥。突然间有士兵高呼桥下有人,众兵丁纷纷将箭矢向水中射去,却是早已不见人影。桥上人马喧哗,烟尘弥漫,谁也没有留意桥下传来的嘶嘶响声和缕缕青烟。过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巨响,一团暗红火光冒出,那木石结构的桥生生断为两截,桥上的兵士车辆马匹有的飞上天空,有的如下饺子一般稀里哗啦落入水中。如此惊雷,一时间竟是将岸上的众兵都吓将傻了,直着眼望着那烟雾腾起,变成好大的一朵棉花糖,向半空飘去散了。有些个反应快的醒过神来,便纷纷跳下水中,抱了漂浮的箱子木头,往北岸奋力逃去,连带之下,军中大乱,人马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李纳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河过的如此窝囊,连一个活的敌兵也未见到,自己的三万步骑竟活生生折损五六千,所有辎重粮草都泡了水,真的是进退两难。他忙令牙兵射杀河中逃兵,又派人下河去捞辎重,让众将约束本阵,自己纵马在乱军中一顿砍杀,又花了小半时辰才将队伍收好。此时天已是下午,李纳望着西天的太阳,差点就一鼻子哭将出来,不由得对着苍天竖起一根中指,大骂一顿解恨。
到了如今这般境地,深入敌境,辎重又尽失,前方探马来报,宋州城中已经戒备,刘洽正带兵杀来。李纳无奈,只得让兵士四处砍伐树木,扎筏子撤军渡回北岸,一番忙活不提。待的筏子扎好,诸军渡到一半,却见上游驶来十余艘黑色船只,两侧六个明**转,船速飞快,却不靠近,只是远远游弋。李纳心下明了必是前阵所报的鬼船,不敢大意,忙令属下赶快渡河。
忽然有士兵大喊,报称河上飘来许多黑油。但此时已是晚了,那河上鬼船,射出许多火箭,沾在黑油之上,便是腾地火起,沿着河水漫延而下,将河中正在奋力划动木筏的诸军都淹在火海之中。李纳看着满河火苗,只觉得头脑中翁的一声巨响,胸口犹如被重锤所击,当即口吐鲜血,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不醒人世了。身旁诸亲卫见主公急怒攻心昏死过去,也顾不得后方大军,卷了将旗,将李纳夹在马后,便一路向郓州狂奔而回。那些淄青兵见主帅昏迷,也无心恋战,纷纷弃了铠甲兵器四处逃散去也。
刘洽带兵赶到,四处追击溃兵,又是一番打扫战场,此次虽然损毁了一座大桥,己方死了一百余人,但斩首七千有余,缴获兵甲旗帜无算,还俘获万余淄青兵,当是大捷一场。
那十余艘船只在河上来回如飞,四处打捞辎重尸体,好不忙碌。在当先一艘挂着骷髅旗的船只之上,一个穿着黑甲的矮小身影,正望着河中的景象摇头兴叹。
“造孽啊,造孽……二斗,让军中的景教僧人们,为这些亡灵们,做一场弥撒吧……”
【注1】此时李怀光已加封同平章政事,故马燧称为李相公。王武俊加御史大夫,故称为王大夫。朱滔加司徒,又行五,故称为司徒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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