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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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那女子,翠微眉,秋水目,黑鸦鸦如绸似缎的烦恼丝,纤长长欺霜赛雪的蝤蛴颈。那不高不矮纤瘦身段,若给了别人就要显得病恹恹的,骨多肉少,只给了她,却是轻盈如流云,翩跹如惊鸿。想汉之飞燕不过可敌她身轻之态,却断断不比她高洁之质。
花蕊夫人暗忖:我虽蒙世人抬爱,誉为花蕊,本是极爱惜自己容颜的,和她一比,却是艳花与玉石之别,怪道千古来,总说西子王嫱易得,洛妃湘子难求,盖因难求的不是美貌,而是这段神韵了。唉,想不到美貌竟是害得我低人一等了。
她这里自愧不如,倒慢看了那位男子。
忽听那女子道:“瑶儿来了,”她忙抬头,正见女子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怎么也不说话?”
又听旁边男子笑道:“下了一趟凡尘,原指望你开窍一些,不想越发呆得厉害了。”
她便自然而然地转了头,看那男子。只见眉目清秀,眼似沉星,赫然是惜花客。当下心思便有些二分,若依着花蕊夫人是十分吃惊的,可依着女子口中的瑶儿却又是有些害羞了。她也分不清,这会儿,自己究竟是谁了。
然而身子已先动了起来,朝那两人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唇齿间也自发地吐出字句来:“瑶儿给神女、元君请安,不知两位上神在此,实是无心打扰,还请两位上神海涵。”
瑶儿心里是明白的,花蕊夫人心里却又是糊涂的:不知这女子是什么神女,那男子又是什么元君。可惜为花蕊夫人的那一半心智又问不得瑶儿的那一半心智,只得胸中苦闷。
神女微微一笑:“你过来坐吧。”
她的笑总是轻轻浅浅,温柔又祥和。让人看了,就心神怅惘,魂魄飘飘兮而忘忧。
“是。”
瑶儿欣然走去二人下首,捡了一张略矮几寸的树凳坐了。
神女问道:“此番下凡,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说几件听听。”
瑶儿有几分活泼,将在凡间看到的大小故事如数家珍地说来,一花一草也不漏过。说到花时,尤其兴奋道:“神女,我原以为我们瑶池的莲花是绝美的了,凡间万万比不上的,这回多看了几眼,原来也差不多的。”
“哦?”
“嗯……”想了想,又道,“也不是,怕还要生动些。我们这里只有白莲,凡间的颜色却多,有粉红的,有紫红的,也有淡堇的……对了,还有红的呢!最最好看就是红的了,红得如火如荼。”
神女静静地听她说着,笑容却比之前又灵动几分。
元君笑道:“你说的这样好,怎么回来时不掐一只带与神女呢?可见你平时神女前神女后都是假的,骗得她把下凡的机会派到你头上,就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
瑶儿略有些委屈:“元君好不冤枉我。我哪里是不想带,真真是不敢,”说着便低了头,小声道,“瑶池的规矩,元君不比我更清楚,凡间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能带回来的。若是污染了圣物,我一百条魂魄也不够受那厉刑,您又何苦拿这话说笑我呢。”
元君遂笑而不语。
三人同看向银波浩渺的莲池。碧叶白莲之间独有一枝含苞未放,粉绿的萼叶包裹得紧紧密密,一丝儿花瓣颜色也瞧不出来。
瑶儿托着香腮,不觉发一声妄叹:“不知会是什么颜色,兴许就是红色的呢。”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人,都是静静遥望着那朵未放莲花,神情却颇萧索。
那时候瑶儿心中是体会不透的,这时候花蕊夫人却觉心头一阵疼痛。耳旁忽传来人声,越来越大。
“夫人……夫人……”
睁眼一看,贴身宫人担心地立在她身前。她仍在帐中,方才种种奇景都不过黄粱一梦。慢慢坐起身来,脸上落下一滴水珠,伸手一摸,才知道满颊泪痕。
“夫人做了什么梦?”宫人轻声地问,“这样伤心。”
花蕊夫人恍然若失,慢了一拍才擦去眼泪。转而问:“我睡了多久?”
“才半个时辰。这会儿,陛下和王爷们狩猎正酣,还要好久才回来,夫人再休息一会儿吧。”
“也好。”
点点头,正要重新躺下,帐外却突然一阵混乱。铁衣哗哗声中,有人大步而来。
宫人忙要过去探看,才揭起帐帘,恰巧来人站到帐前,见他目光森冷,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殿……殿下!”
来的正是晋王。
话分两头。
且不说晋王如何在狩猎中场突回营帐,先将高纯志交待清楚。

自和神秘妖邪交手过后,高纯志一直在府中静养。这天精神大振,指点梅福练了两个时辰的功夫,都不觉丝毫疲累。
忽然听下人来报:“赫连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厚实脚步声,赫连越已笑着径自走进来。高纯志连忙起身迎住。
赫连越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高兄看来气色不错,可见身子大好了。”
“有劳赫连兄牵挂。”
赫连越一向直来直往,却没有虚话答他,脸上就摆出些不满神色道:“高兄这遭儿未免不够意思。捉妖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么身子不好也不知会我一声?若不是进宫,我那徒弟告诉我,竟完全被你瞒过了。”
两位老友多日不见,不免絮叨了几句。高纯志便叫梅福来拜见前辈。
赫连越是名动天下的豪侠,梅福慕名已久,早在一旁急得又是痒又是热,这会儿得师父之命,三脚两步上前道:“拜见前……”原要打个深躬,不料一脚稀奇古怪就踩滑了,立时来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没出来的“辈”字也给摔断了。
高纯志已经司空见惯,把赫连越倒惊得一呆,随即哈哈大笑。
梅福羞红着脸,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一双手尴尴尬尬地贴在大腿两边,连掸一掸衣服也不好意思了。
高纯志把他拉到面前,仔细地掸干净尘土,微微一笑道:“去给赫连前辈再好好儿地行个礼。”
“哎。”
梅福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走到赫连越面前重新行了拜礼。
赫连越收了笑,将梅福上上下下看一遍,又笑呵呵地侧过头对好友道:“这便是你收的那个倒霉徒弟?”
“正是,赫连兄看他资质如何?”
梅福一下子紧张起来,一双耳朵竖得老高。
赫连越又看了梅福几眼,直率道:“资质恐怕不够,不过我看他倒是个肯吃苦用心的。常言道,只要有恒心,铁杵也能磨成针。将来,未必不能成个独当一面的人物。”
高纯志笑道:“蒙你如此看得起劣徒,以后还要多多指点他。”又朝徒弟道,“还不多谢前辈吉言。”
梅福先听前面自惭形秽地耷了脑袋,听到后面不由得心花重放,嘿嘿笑着连连谢过,把一双小眼都挤得看不见了。
赫连越四下一看,又问:“我听说,高兄这里还有一位少年俊杰,还要有劳你引见引见。”
这赫连越不仅是个剑痴,也很喜欢结交英雄人物。
高纯志摇头笑道:“你来得不巧,端木贤侄一早便出去了。他过几日就要回江南,现在大约在给亲人采买礼物。”
赫连越却并不遗憾,将膝头一拍大笑道:“这有什么不巧?我便腆着脸儿在你这里吃一顿午饭,还怕见不着他?”
高纯志笑道:“求之不得。”转头吩咐梅福知会厨房一声,多加几个好菜,买一坛好酒。
时候尚早,两人便拿出棋盘来厮杀。梅福立在一旁,乐得观棋不语。两人也说不上棋艺高超,恰好半斤对八两,因此总是十分过瘾。开了局,彼此棋路也熟,赫连越将高纯志防得滴水不漏,高纯志也将赫连越堵得没了出路。下了半天情势还未分明。
这一子又轮到赫连越。他举着一只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猛然间眼前一亮,竟看着了一个绝妙的突破口。不觉大喜,啪地一声敲定棋子,得意道:“高兄,你要一溃千里了!”
手指还没离开棋子,忽听卡嚓一声,棋盘竟自龟裂成数块。
梅福还以为赫连越惊喜之下,用力过度,却见赫连越也是一脸茫然。
“唉!”赫连越大为遗憾,“真是不走运,我正要赢你!”说着,也只好去收拾。
“且慢!”高纯志一把挡住,紧盯着裂开的棋盘道,“这恰恰是一道卦象。”
赫连越神情也肃穆起来:“何解?”
高纯志看了又看,长叹一口气,微笑道:“有故人自远方重访,昔日之友,今日之敌。”
赫连越忙问对策,却见高纯志闭目沉思。等了许久也不见回答,不由得再次发问,高纯志依然不答。心中突生忐忑,鬼使神差地便伸了手指去探他鼻息,已是一片寂然。赫连越呆了一呆,眼泪便湿了眼眶,转头望着梅福道:“快过来给你师父送行,他已证大道了!”
梅福好似晴天一记霹雳,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跪倒在高纯志尸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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