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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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还在策马狂奔,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马的鬃毛在风中狂舞,扬起的四蹄刨起漫漫灰土,倾刻间已朝她猛冲过来!
啊!
花蕊夫人本能地大叫一声,掩住面孔,只听一阵轰轰隆隆马蹄声响过,全身并没有一丝痛楚。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连衣服都丝毫未破:这究竟怎么回事?
马蹄声并没有消失,而且就在附近。
她转头又追寻到骑马的那人,只见那人立马放箭,咻的一声,几片落红凌乱,香风飘动。那支长箭正中一朵颜色正好的奇葩。花蕊夫人心头忽然一阵剧痛,仿佛有人生生将一把冰冷的钢刀插进了她的胸膛,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阵发黑。她急忙伸手想抓住自己的胸口,突然又起一阵狂风,呼的一声,烧起一把大火将那奇葩团团笼住。说来也惊奇,单那一朵花儿火焰腾飞,并不曾祸及其它。
花蕊夫人又觉浑身灼痛难忍,双手双足乱抓乱舞几致癫狂,却抓到了另外一只手。那只手温暖有力,登时给了她一点依靠。她忙用双手紧紧握住,漆黑的眼前重新有了色彩。
“爱妃,”太祖宠爱地笑望着她,为她拢了拢凌乱的发丝,“你做噩梦了。”
花蕊夫人深深地喘息一声,狂跳的心脏又落回了胸口。
“做了什么梦?看你十分惊惧的模样。”
花蕊夫人想了想,摇头道:“记不清了。”又问太祖,“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朕也才来一会儿。”
宫女适时地递上一杯温茶,花蕊夫人慢慢喝了几口,神智开始恢复。与太祖正面相对了一些时候,便柔婉地笑道:“陛下似乎有心事?”
太祖笑着握住她的手:“朕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花蕊夫人柔顺地依偎在太祖肩头:“并非因为陛下瞒不过,而是因为陛下不想对臣妾有所隐瞒。”
太祖心中一动,低头看了一眼花蕊夫人。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也正望着他,善睐明眸里满是柔情。他不能否认,数十年苦心经营的坚硬盔甲下,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这女子触动了。挥了挥手,宫人们识趣地鱼贯退下。
“是,”他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背后藏着疲惫,“我是有心事。”他对她,甚至放弃了自称为朕。
花蕊夫人没有追问,只是又向他的胸口靠近了几分。她用她的温柔来表明,她是他最好的倾听者。
“我在想那天,我们一起谈论《左传》,其中有一句话,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停了一会儿,还是咬牙说完这句话,“况君之宠弟乎!”
花蕊夫人坐直身子,与太祖正色对望:“陛下要下定决心了么?”
太祖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位皇子,”花蕊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问道,“陛下也做好决定了么?”
太祖有些意外:“以往,你从不主动问这些。今日怎么……”
花蕊夫人低头莞尔:“难得陛下愿与臣妾说这些烦恼,臣妾便也大胆了。”
太祖握住花蕊夫人的手,欣慰地笑道:“好,今日我们不是君臣,只是夫妻,说的也不是储君皇位,只是谈谈我们的两个孩儿。”
花蕊夫人也不觉动情,依人小鸟一样偎进太祖怀里。
“按理说,德昭是嫡长子,最为名正言顺……但我心里是更喜欢德芳一点,德昭……有些木讷。”
花蕊夫人点点头:“德芳是比德昭更灵动一些,但是妾身并不以为德昭真是木讷。”
“哦?”
“不怕您说妾身偏心,以私心而论,妾身是更喜欢德昭的。德昭幼年丧母,难免性格老成内向一些。妾身虽得您宠爱,却一直没能为您生下一子半女。他没有母亲,我没有孩儿,所以心里总是忍不住拿德昭当自己骨肉看待。”
太祖安慰地抚了抚花蕊夫人的脊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您有没有想过,一个失去了母亲庇佑的稚龄孩童,自己的身份又是众矢之的的嫡长子,是怎样在纷繁芜杂的情况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花蕊夫人也握紧了太祖的手,看见太祖的眼中闪过一丝歉疚,遂也真情流露道,“妾身独得您三千宠爱,尚胆战心惊,时时如履薄冰啊!而德昭,他不仅顽强地活到了今天,更难得是,还未授人以把柄。您以为,一个木讷的人真的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太祖沉默了。
“作为一个帝王,喜怒不形于色才不至于被群臣侍从轻易看穿,谨言慎行才能为天下百姓的表率,在这点上,德昭不是也比德芳做得更好么?”花蕊夫人真切地望着太祖的眼睛,“陛下,妾身不明白,名份,德行,才能,德昭都无愧于储君的地位,您为什么还要犹豫?”
“可是……德芳也不错。”
花蕊夫人停了一会儿,忽然道:“您真的就这么喜欢德芳?还是……跨不过自己心里的一道坎?”
太祖猛然抬头。花蕊夫人眼神依旧柔和。
“妾身听说,贺皇后,您的原配发妻,是一个非常温柔善良的女人。她嫁给您的时候,不过二八年华,您自己也才十八岁。一个初为人夫,一个初为人妻,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能长久。因为那时候,您是一个有大抱负大志向的少年英雄。您选择了离家闯荡。妾身没有见过贺皇后,但是同以一个女人的心思,同以为人妻妾的身分,去猜想,她送您的时候,一定哭了吧?她心里舍不得丈夫就这样地离开,却又担心阻碍了您的前程,只好一句拘留的话也不说。我想,她只会跟您说,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去做一番大事业,家里一切有她。”
太祖仰起头,还是不能掩饰发红的眼眶。多年前的一幕已经在他眼前生动地重现:贺氏娇弱的身影,欲言又止的哭泣。他点着头道:“对,她还说,她会等我回来。”
花蕊夫人心中也酸涩起来:“可是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没有做过一天的皇后,甚至都没有像王皇后一样,在前朝享有琅邪郡夫人的封号。她是为您付出最多的女人,却也是得到最少的女人。”
太祖不由得潸然泪下。
“德昭是她唯一的儿子,您一定是想好好补偿他的。可是,每次一看到德昭,您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贺皇后,想起您对贺皇后的愧疚……您内心的愧疚真的太深了,以致于无法面对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于是,您反而疏远了自己最想亲近的孩子。”
“你……”太祖凝望着花蕊夫人,这时候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她的确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泪。多少年了,自从母亲杜太后死去,这是他第一次落泪。
花蕊夫人也禁不住泪流不止,轻轻地为太祖擦去泪水道:“可是您想过没有,这样也许让您自己轻松了一分,德昭呢?幼年丧母,父亲还要疏远他……他什么也没有做错。这对他不公平。”
太祖微微一震,重新抬头望向花蕊夫人。花蕊夫人也不再劝说。沉默中,两人执手相看。
花蕊夫人寝宫外,王继恩隐约听见花蕊夫人莺声燕啼,究竟说的什么却并未听清。但是过了一会儿,竟听见了太祖与花蕊夫人饮泣的声音,这令他大吃一惊,随即从脚底升上一阵寒意,连心都冷了。
像宋太祖这样一个身经百战,多少次置诸死地而后生,一步一步走上皇位的豪杰,对着一个女人落泪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女人,一直视皇子德昭为亲生。
王继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
英雄如西楚霸王,最终也逃脱不了一个虞姬。更何况这个虞姬,不似千年前的那一位徒有美色。
晋王,我劝你先下手为强,你不听,可知如今,反为一个妇人逼迫到了万丈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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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回,第一卷就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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