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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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一抬手先稳住徒弟们,敛目一看,黑乎乎的夜色站了一个细瘦汉子,正探头探脑地向他们张望。白云是能夜中视物的。他虽不通占卜面相,但毕竟有近千年的道行,有没有特别之处还能看得出来。来人五官扁平无奇,一脸的倒霉相,偏偏额心却存了一点不灭灵光,又似乎根基颇厚。着实矛盾。想起那日冲破五鬼通邪术将他重创的神秘戾气,不免心中生疑。便不敢莽撞行事,携众徒弟卷起一团妖云从庙后破损处遁走了。
那汉子眼里却只见好端端十几条人影刷的一下便踪影全无,先就吓了一个透心凉。在庙外徘徊了甚久,终是熬不过夜寒侵体,又见庙里好久没有响动,胆子就又大了起来。四处找了一块石头,全作防身武器,鬼头鬼脑地往庙里走。谁知甫入庙门,脚下便一声微响,似是踩着了水坑。他也没留意,仍是要走,结果脚下才用力,便一哧溜向前跌个狗吃屎。
这一跤跌得不轻,大概啃了一嘴泥,手上也不知摸到了什么东西滑腻腻的,恶心得紧。
躲了许久的月亮恰在此时挣脱了云层,将一片清辉撒了下来。照清他手掌触摸之处是一架挂了破衣残肉的尸首,嘴上啃着的也不是什么烂泥,却是一段红通通的肠子。
那汉子登时惊飞了三魂七魄,不成调地嚎叫。偏偏那女尸剩下的半边脸正歪向他这边,就好像用那大睁的独眼恨恨地瞪着他。吓得手软脚颤,怎么也站不起来,一面屁滚尿流地直往庙外爬,一面放开了喉咙哭喊。
“来人啊!救命啊!”
跌跌撞撞跑到有人家处,被惊醒的人们稀稀落落地点灯出来,看他浑身鲜血都吓得了不得。不一会儿,巡城侍卫也赶了来,见他模样骇人,嘴里颠三倒四,先就绑了起来。一行人来到老庙,火把灯笼照得亮堂堂的,正见那小姐的惨死下场。有胆小的当时就昏了过去。
吸血妖怪被抓住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群大群的人们跟在侍卫后,看那汉子押入开封府衙门。
那小姐的父母也被骚乱惊醒,才知少了女儿。惶惶恐恐地跑去衙门一看,老夫妇登时哭了个昏天黑地,直说要那妖怪偿命。
可怜那汉子何曾是妖怪来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被多少人唾弃打骂。
乱哄哄闹了一宿,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晋王赵光义就是开封府尹,第一个得了消息。数日来为民女惨死的事,早就焦头烂额了,自是喜出望外。忙又命人去请高纯志。
两路人马一前一后到了开封府。
提上那汉子一瞧,高纯志先是一怔,心道:好奇特面相。转头与端木静远一对视,他眼中也是惊异。才摇了摇头道:“晋王殿下,此人只是个凡人。”
晋王一听,好生失望。想了想,问道:“下跪何人?”
汉子无辜在牢里受了一夜罪,惊惧交加哭得眼睛都肿了。哑着嗓子回道:“回殿下,草民姓梅,贱名一个福字。”
晋王一愣,心想:梅是好姓,福也算平常百姓家的好名字,怎奈两个却碰在了一处。见他瘦得上下没几两肉,趴跪在下头只是抖,哪有半点恶气。莫说他去害人,别被人害了就是前世积德了。无奈地叹了一气,又问:“本王听你口音,似乎江南人氏,为何深夜在废庙徘徊?”
这一问正戳中了梅福的伤心处,红了眼圈道:“草民……”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哭起来了。
高纯志见他着实可怜,不禁出声劝慰:“你但有难处,且慢慢说来。”

梅福抬眼一瞧,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不似晋王那般威严慑人,便好了些。应了一声,当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慢慢说起来。
要说这梅福,真真是个倒霉得吐血的主儿。
他家原也是江南的一个财主,两百来亩田地,七八家店面,不说泼天富贵,也是腰缠万贯。梅家本也是人丁兴旺,怎奈到这一代就子嗣单薄起来。梅老爷兄弟七个,愣是没一个生得一子半女。一大家子东求西拜,转眼最小的兄弟也到了半百年岁,愈发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一日,梅老爷闲来无事,一个人去乡野间逛逛。见人家父慈子孝,与他相仿年纪的都已含饴弄孙,好心酸也!一双老眼里含了泪,老胳膊老腿儿也走不动了,就路边一棵半枯树下坐了。独自垂了半天泪,又过来一名老者,却是鹤发童颜。
“这不是梅老爷么?”
来人似乎认识他。梅家乐善好施,认得他的人数不胜数,他哪里都记得。
见那人过来坐下,忙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这位老哥也出来散散心么?”
老者哈哈一笑:“我有何心可散。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无金无银,无忧无惧,无权无势,无操无劳,坦坦荡荡孑然一身,好自在也!”
梅老爷见他有世外之态,不由得又添几分尊敬:“老哥哥说的好,这无金无银无权无势,我都舍得,单单无儿无女,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老者笑道:“老哥难道不曾听过,痴心父母数不尽,孝顺儿女见不着么?就有那几个,还有一句久病床前无孝子。依我说,无儿无女才是你的造化。”
梅老爷知他说得不差,但心中还是宽慰不了,长长叹息一声道:“就真摊上一个不肖子孙,我也只当前世欠他今生还债。”
“若你有一个儿子,也不是不肖,只是倒运倒得厉害,你还肯要么?”
“当然要。命也运也,不由人定,就被他倒尽了家财,我也不怪他。”想想又泛起心酸,“话是如此说,也要有才好。”
老者见他情真意切,就知不是笑谈。默然了一会儿,也是长长一声叹息:“也罢。老哥哥也莫伤心了,十月后自然会有一个孩儿。不是你欠了那孩儿,却是他欠了你,今世难报来世必报。”
梅老爷乍听有个孩儿先是一阵惊喜,听到后面就满头雾水了。想要问个明白,却见老者平空不见了。吃了一吓,连忙赶回家中,告知家人。兄弟几个也是或信或疑。两个月后,梅夫人便害起喜来,十月后果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梅府上下惊喜若狂。一时倒把倒运倒得厉害的话忘了。不过也没忘多久,便又拾了回来。因那孩子小小猫团儿,就显露了惊人的倒运。
每天喂奶,随你怎么小心,总要呛上个十回八回。一日梅夫人抱他去院里走走,脚下一滑,自己是站住了,却把他脱手飞了出去,掉在一片花丛里,小命没伤着,却被花茎上的刺儿刮花了一张小脸,做了整一旬的花脸猫。他二婶娘好心给他做件小棉袄,一穿上身就哇哇直哭,脱下来一看,一向心细的二婶娘竟然将一根银针忘在了袄子上……如此霉事,源源不绝。
梅老爷索性给他取名梅福,若不能以毒攻毒,至少也是名符其实。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长大了,倒霉事儿却也越来越多,就好像人长大了霉运也跟着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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