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20)幺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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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从那件事情后,我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理睬幺爸和阿妈了。无论他们怎样逗我笑,我始终不笑;无论他们怎样讨好我,我就是不买他们的帐。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接受了阿妈给我的腊肉,这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难怪当我伸手拿着腊肉的那一刹那,阿妈会笑得那么灿烂。
吃着喷香的腊肉,我一路跳着来到了队里的晒场。
“格格,你要来跳房吗?”几个正在跳房的小伙伴向我跑了过来。
“来跳吧,你愿意加入哪方都可以。”
“是呀,格格,今天你加入哪方都不用考。”
……
她们对我极尽讨好之能式,我说今天怎么了,原来几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腊肉。
“给,拿着。”我很慷慨地对她们说。
腊肉被我撕成了小块,在场的见者有份。分到每人手里的腊肉虽然只有眼屎那么丁点儿,可大家吃得满高兴。于是,我又感激起阿妈对我的好了。
那天跳房我说了算,我说谁该下了,谁就下,没有半句怨言;我说谁赢了,谁就赢了,赢得笑嘻嘻。当然,我是很公平的,不会乱说的。那天,我感受到了当老大的快乐。难怪人们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地要争当老大,原来深藏着的奥妙却又是如此的简单。
太阳下山了,一阵北风吹来,让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劲,仿佛全身都被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远山显得更加的寂静,天边乳白色的云彩已悄悄地换成了红装,给人一种惨淡的沧桑感,重重叠叠的雪山将它们的阴影投向已经没有草浪起伏的草原,又让人感觉到无限的凄凉。
跳房的小伙伴们都散了,我又重陷于孤独的包围之中。
还没到家,远远地看见家门前挤满了好大一堆人。来来去去的人们议论纷纷,让我的心中顿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和害怕,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了。
“天啊!格格,你还楞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吧!你们家可出大事了!”陈严木初从我家门口跑出来,迎面看见了楞在那里的我。
“出什么事了?”
“你家幺爸在改土劳动时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不可能!”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我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虽然那件事曾让我恨着我的幺爸,但我不希望灾难发生在他身上!永远不希望!
“这是真的,哪个猪才骗你。本来开始砸着时并没有死,但还没有救活他时,他就死了。”
我的脚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步都走不动。我知道我哭了,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没有眼泪掉下来了,好像眼泪都倒流进我的肚子里去了。陈严木初用他那很脏的手给我擦着没有眼泪的双眼,因为他明明看见我在哭,他却不知道那是很伤心的哭,没有眼泪的哭,干哭!
“格格,你怎么不哭?你哭吧!”
他搞不懂我的这种哭。但他很脏的、擦着我并没有眼泪的手,却送给了我很多难忘的怜惜。我想问他,我没有眼泪,是因为我不会哭吗?但悲伤代替了我的一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回家,陈严木初一直陪着我,我们俩爬上了我家附近的一棵老得满身粗糙而沧桑的梨树。
人们继续在我家门前来来去去地晃动着,忙碌着。他们在我家门前为幺爸搭起了一个临时的棚子,他们把一块门板放在两条长木凳上,上面躺着幺爸的尸体,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白色床单,停放尸体的木板下面放着一盏酥油灯,听人们说这叫过桥灯。
幺爸魁伟高大的身躯在白色床单下还是像一座雄伟的大山。只是,我再已看不到他那高而挺括的鼻梁了,再已看不到他那闪烁着异域风情般的漂亮脸蛋了,再已看不到那散发出诱人魅力的满头卷发潇洒地飘飞在空气中了,他再也不会高高地把我举起来放在他宽阔有力的肩膀上了……
一阵凄惨的哭泣声传了过来,只见阿妈脸色惨白,一头秀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哭得死去活来,虚弱得风都要把她吹倒,同村的漂亮姑娘卓玛满怀悲怜地扶着她向棚子走去。
“我的孩子呀!你们谁害死了我的孩子呀!你们要陪!要陪我的孩子呀!”爷爷的哭声好似落日般的无助,又好似黄昏般的苍凉,一声又一声“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诉,就是无情的苍天也要动情落泪。
大爸已经到寺庙里为幺爸请来了喇嘛,喇嘛们又点燃了好多的酥油灯。他们放好莆团,围着幺爸席地而坐,敲打起他们带来的那些行头,随着有节奏的敲打声,他们的嘴唇也开始有节奏地蠕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嘴巴,厚厚薄薄的嘴唇,动得竟是张弛一致,快慢有律,他们在念着超度经,在为幺爸超度着亡魂。
“那女人克夫。”
“就是,第一个男人拿给她克死了。”
“这第二个还没有举行婚礼就又拿给她克死了。”
“喂,你听说过吗?这种女人就叫迷人花。”
“什么迷人花呀?”
“你真是的,这个都不懂。迷人花就是一种娇艳害人的花。因为它长得美丽,专门勾引男人,男人都经不起它美艳的诱惑。它是有毒的,凡是触碰了它的男人都要死。”

“哦,是这样,难怪她长得那么美丽!难怪两个男人都死了!”
两个在树下窃窃的人是莫姆和泽朗关。莫姆是严泽头的母亲,她的丈夫是在一次改土劳动中排哑炮时被炸死的。她倒忘记了自己的事,反过来说我的阿妈。虽然她的儿子严泽头与阿妈是很好的朋友,但我还是对她心怀厌恶,禁不住心中升起一股怒火。
我对陈严木初做了一个手势,他一下就懂得了我的意思。我们在树上收集了几个漏网之梨,一个接一个地向那两个长舌妇打去。陈严木初的耙子可端了,一个梨子打去,她想打的是哪个就是哪个,只听得“哎哟”一声惨叫。
“你怎……” 泽朗关挨了第一个梨子。
“哎哟!” 莫姆一声怪叫,她被第二个梨子打中。
“快跑!这里有鬼呀!”两个长舌妇被吓得弓着背不要命般地逃跑了。我和陈严木初把最后的几个梨子一起向她们投了过去,看着她们带着惊吓狼狈逃蹿的样子,心中感到很解气。
吓跑了两个长舌妇,我的心也不可能高兴起来。看着严泽头跑前跑后、为幺爸的后事忙碌着,我的心又更加的郁闷了。
停放幺爸尸体的那个棚子不时传出让人悲哀的敲击声、痛哭声,让我想起可爱而又可怜的幺爸已经离开了我们的事实,这就使我悲哀、使我郁闷、使我更多地想起他的好来。他曾用硬硬的胡子咂我的脸,他曾怕我被撑死而夺下了我的碗……。种种回忆像魔鬼一样折磨着我,像铅一样沉沉地压抑着我,我的眼泪又流不出来,心里好难受,又觉得饿了,我要吃东西,想吃很多很多的东西。
“我饿了。”
“走,到我家去吃吧。”
我没有说话,从树上下来,让他牵着我的手,顶着清冷的月光,走在寂寞的小路上,任凄凉的北风吹打我的小脸。我有些冷,但我感受得到陈严木初的小手将我的小手握得很紧,他好像在叫我不要怕,有他呢。
“阿妈,格格来了。给我们舀饭吧,我们饿了。”
“饿了!饿了!你还知道饿吗?”他的阿妈一边假生气的样子,一边去为我们准备吃的去了。
一盏松油灯在不停地摇曳着,好像银匠抽的叶子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陈严木初有五个姐妹,他是最小的一个,又是唯一的男孩子,所以他在家里的地位是在任何一个姐姐之上的。现在,他的姐姐们都不在家,可能正在我家帮忙哩。
“吃吧,别客气,吃。”他的阿妈对我说。
“嗯。”
我首先拿起一个煮洋芋吃了起来,又吃了半个烧玉米馍,桌子上摆的凉拌干蕨台我看都没有看,我把碗里的两块香猪腿吃了一块,还楞楞地盯着那唯一的一块不眨眼。
“嗯,本来那香猪腿是一块整的,我看格格来了,就把它切成了两块。 ”
在一旁看着我们吃饭的陈严木初的阿妈笑吟吟地说,我一下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我赶快把目光从那唯一的一块香猪腿上移开,急忙又拿了一个洋芋往嘴里塞,陈严木初站了起来,伸手夺了我的洋芋,又把那唯一的香猪腿塞进我的嘴里说:
“吃吧,我今天不想吃这个。”他说这话时看都没有看他阿妈一眼,他阿妈叹息了一声,坐到他阿爸身边去了。
“嗯,这人啊,怎么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呢?”坐在火边烤火的银匠说。
“喵……”一只猫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猫是不能接触死人的。”银匠把猫抱了起来,梳着它如水般柔滑的皮毛说。
“为什么?”陈严木初的阿妈问。
“因为猫从死人身上跳过的话,死人就会站起来的。这是我的爷爷告诉我的。”银匠一本正经地说。
“我去看看那可怜的人吧。搞什么改土啊,该长树的地方就让它长树,该长草的地方还是应该让它长草才对呀!”
“哎呀,这不是死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哩!”
银匠沉闷地叹了口气,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我们听。说完站起身走了,猫孤怜怜地被丢在了火塘边。陈严木初的阿妈看了我们一眼,也跟在银匠的**后面出去了。
“喵眯!”我一唤,它就跳到我身上来了,我立刻抱紧了它,唯恐它会从我身上跑掉。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
“点点”
“走,我们回去了吧。”我对陈严木初说,没等他回答,我就抱着点点出了门。
“你还抱着它干什么呢?把它放回去吧。”
“不,我要让它去把我的幺爸救活。”
“不可能吧。”
“就是可能,你没有听到你阿爸说的话吗?”
“我阿爸说什么了?”
“他说猫不能接触死人,因为猫从死人身上跳过的话,死人就会站起来的。如果让我的幺爸站起来的话,他不是就活了吗?”
“啊!太好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走吧,我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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