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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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懒洋洋有气无力的洒在秦淮河上在河边,有一座精致的小院落,显然是刚落成不久,盖的是磨砖对缝,别致异常。
小院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呀!一大清早的来聒噪!”青萍从堂屋里出来,前去开门,嘴里嘟囔着“还叫不叫人睡了。”
院子门上有个铜制的小孔,上面镶着一块儿精心打磨过的水晶石,这个玩艺儿内有乾坤,你从外往里看是看不到的,但从里往外看,门外的情景能看的一清二楚。门都不用开。
青萍把眼睛伏在那个小孔上一看,却是吃了一惊,忙撤下门栓,打开大门,惊叫道:“杜先生!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那人正是杜江海,只见他手里拎着个包裹,却只穿了贴身的单衣,冻的不停的打哆嗦,模样甚是奇怪。
杜江海却等不到和她答话,就一头冲进院子里,红廖正在屋子里调琴,却见他一头扎进来,不由分说冲进卧室里爬上床抖开被子钻了进去,方才暖和了许多,
红廖看他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进了卧室,问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杜江海裹着被子,才算出了一口气:“哎哟,冻、冻、冻死我了。”红廖忙叫青萍把铜壶灌上热水,提过来塞进被窝里,杜江海缓了一会儿,才算能顺溜的说话了。
原来,杜江海这天惦记着要来看望红蓼姑娘,便提了礼物,沿着秦淮河沿儿,信步走来,脚底下踩着霜花,觉者天气着实够冷,走着走着他发现不对了,原来一路上见到不少的人衣衫褴褛,都缩在墙跟儿底下、大户人家的门洞里,避着寒风,他明白过来——这些人是等着织厂雇人的织工。于是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这些人认不认的他——他们会怎么想?这个吃的胖胖的、面色红润的胖子、这个穿着气派的绸缎夹袍的胖子,就是那个发明新式织机的人,就是那个逼的他们没饭吃没衣服穿的人!他越发的难受了;越发觉得那些人都在盯着自己,那冷酷的眼光,针扎似的扎在他身上;他想像着他们冲上来围往自己,质问他,抽打他……
也许他们真的打我一顿,我心里会好受点。他一面想着,一面几乎是落魄的逃着,但一路上不断有这种人,他都不敢抬头了,几次险些撞在别人身上。
跑着跑着,他愣往了,他看见两个小孩儿,大概有六七岁的样子,穿的单薄,细手细脚的挤在一起取暖,他走上前去,那个大点儿的看到有人来,站起来说:“老爷,雇做手吗?”
“你多大了?”
“十岁了!老爷,我劲儿大的很!不管是织厂里的活还是家里的杂活,我都会干!这是我妹妹,她也是顶能干活的!”
杜江海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那个小点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胡说!你到底多大?妹妹多大?”
“八、八岁了,妹妹六岁。老爷,我顶能干活的!我力气大着呢!”
“你们爹妈呢?”
“娘早死了,爹秋天的时侯跟别人去‘吃大户’,挨了官爷几棍子,回家就吐血死掉了。”
杜江海鼻子一酸,他知道“吃大户”就是织厂老板和工人间爆发的劳资冲突。看着眼前这样场面——这种以前只能在电视电影和书上才能见到的场面,他真的有抱头大哭一场的冲动。
“我不是织厂老板。”他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拉过那个大点的小家伙的手——细的像根柴火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拿去给妹妹买点吃的。”又脱下袍子,披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忙起身逃开了。
“您真是多管闲事儿,全江宁有多少这种人?您救的过来吗?”青萍听他讲完事情经过,惊叫起来。
“住口!”红蓼喝道,“去给先生买身新袍子回来。”
“只买布的就行。”杜江海说,“我杜江海在此立下誓言,一辈子再不穿凌罗绸缎!”
青萍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转身出去了。
“你是织机行的大掌柜,你却不穿绸缎。传出去不是笑死人吗?”
“你还记着半年前我在船上说过的话吗?”杜江海望着红蓼,“我是怕自己有一天忘了。”
红蓼嘴角含着笑意,给他端过来怀热茶:“小心别洒在被子上了。”
却说青萍把袍子买回来给杜江海换上,他问红蓼:“这院子你还往的惯吗?”
“很好,你放心。”红蓼笑着帮他整理衣服——他这么大个人了,笨手笨脚的扣子都系不好。
“只是这院子还没个名字。”杜江海说。
“没名字有什么要紧?”
“总得取个名字才吧。”
“便叫‘无名’好了。”
杜江海摇了摇头:“不是无名,是未名,是了,就叫‘未名斋’吧。”
红蓼笑道:“怎样都好。”
杜怀仲注视着红廖的眼睛,坚定的说:“现在未名,不会总是未名的,相信我。”
红廖微笑着,拈起他肩头上的一缕线头。
待他从红蓼那里出来,己经是中午时分了,他一边想着最新式的机器结构,一边儿走着,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愣了一下,忙跑两步过去,问道:“袍子呢?”
“被人抢了。”那男孩儿倔强的说,脸上多了几处淤青擦伤,嘴唇也破了,却是没有泪痕,那小姑娘脸上也没有。
“幸好银子没有,我们藏的很好,外人找不到的。”男孩子得意的说着,拉了妹妹一下,小姑娘乖巧的张开嘴,把银子吐在手里。他拿过那角银子来,递给杜江海:“银子我们不敢动,还给老爷您。”
杜江海的手触到了那块温热的银子,却像触到了火炭一般抖了一下,差点把银子碰到地上去。
有股子东西顺着他的胸口升了上来,让他呼吸困难,开了不口,眼睛模糊了。终于,他扯过两个孩子的手:“走,吃饭去!”
刚走到红蓼往的小院儿门口,就看见杜仁义驾了马车,正站在门口和青萍搭话,看见他就喊:“大先生!正找你呢!老先生来信了,二先生去了李先生府上议事,叫我来寻你过去。”
“知道了,你等一会儿。”杜江海说,杜仁义这才看见他扯了两个脏的泥猴儿似的小叫花子,大步进了院子,刚张嘴想喊,一瞅杜江海面色不善,忙噤了口。回头和青萍对视一眼,青萍也是愣住了,猛然才反应过来,忙追进院子里。

却说杜江海听得义父来信,老二又去了李阙那里,心知是要紧的事儿,便上了杜仁义的车,一路往李阙家里过来,李阙往的地方比较偏远,走了半天方到,是条偏僻的小巷子,房子也都陈旧、破落,而其中最破落的,就是李阙家了,杜江海还记着他第一次来时,院子里的草居然从院门的缝里伸出来!李阙戏称他这院子贼都不偷的。杜江海笑话他,说你把名字改了,李琼玉改做“李穷寓”方才相称。
杜江海下的车来,也不敲门就推门而入,院子里果然是一如平日的破败,李阙平日里把自己收拾的挺干净,这院子却从来不曾洒扫——“天下都不得洒扫,扫一宅院又有何用?”他自有歪理无数。杜江海却爱他个脾气,喜欢同他交往。
果然李阙和杜怀仲正在当屋里坐着,桌子上放着义父的回信,桌子前却摆着了个铜火炉,却是五洲纺织工业研究院的最新成果,专门烧炭球(那用炭球是用煤屑和了黄泥,再用专门的机器压制出来的)这炉子却是一台都不曾卖的出去——烧煤多贵啊!还是烧柴划算。这是个彻底失败的研究项目。
杜江海从桌子上拿起义父的信看了一遍,却是越看越皱眉头,等他看完了,却问道:“怎么回事儿?义父平日里不一直是教我们如何看待‘义利’二字的吗?”
原来,为了赈济失业织工一事,二人商议了不少主意,比如设粥棚、舍旧衣;呼吁那些大财主捐款,甚至杜怀仲想出一招儿——把肥皂盒子里放上描写织工凄惨形状的画片儿,利用小姐太太们心软的特点,让她们向家里的男人施压。
俩人怀着满腹希望,写了封长信给义父,想让义父利用自己在官场上的声望和关系帮点忙,本以为这种义举老头儿会赞同,没成想这封回信,却是相当的冷漠,甚至有嫌二人多管闲事的意思。
这怎么回事儿啊!
李阙却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悠然自得的摇着折扇——大冷天儿的,你不冷啊!
“老头儿什么意思嘛?”杜江海问。
“我看那信上写的,好像有嫌我们沽名钓誉的样子,义父难道真的是这么想的?”杜怀仲说。
“呵呵,令尊未必是这么想,或许令尊是怕有别人这么想。”李阙说。
“谁爱说谁说去!怕人说几句闲话,那满街的饥民就不管了吗?”杜江海提到饥民就有点激动。
“杜江海你果真是胸怀宽广,好生叫李某佩服;那些寻常的势利之徒,自不必去理他——不过你想过官府吗?”
官府?杜怀仲心中一动。
“你们这样做,就不怕有人安你们个‘结党市恩’的罪名?”李阙直接把话说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杜江海杜怀仲纵是榆木疙瘩脑袋,也明白过来了。
义父信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们把好事儿做完了、好名声也落下了,又把官府置于何地呢?
在中国,官府——再说大点,甚至朝廷——是一个类似欧洲的宗教神权般的存在,官府的影子,用了几千年的时间,渐渐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文化的每一个毛孔。它有如一座大山,又有如一只鬼魅,在一切事物的背后注视着你,它沉默无言,却不能无视。
官府首先要考虑的,从来不是老百姓活不活的下去,而是自己的地位和统治会不会受到威胁,只要统治者的地位不受到威胁,他们才不会管几个饥民的生死——除非是这些饥民真到了暴动的边缘,那些贵族和官员们才会从自己的牙缝里剔出些残羹冷炙,做做样子而己。那些历史上所谓的几个“明君”,关怀民生的心理,说白了也只不过和养猪厂厂长关心他的猪的心理一样,人权?生存权?对不起,封建社会没有这种说法!
不光他们自己不管老百姓的生死,他们还要防着别人去管——你去管饥民,上位者不会以为你在做好事,而会认为你在捞名声,会对自己的地位造成威胁。于是炮治出一套封建伦理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头叫你干什么你才能干,叫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上头不叫你干、不叫你说而你干了、说了,那就是不安份守己,就可能会生出“不臣之心”来,于是中国历史的臭水越积越臭,做实事的越来越少,做实事也越来越难。所以不怪现代的中国人变的那么势利和麻木——几千年的恶性循环下来,再热的血,也早凉透了。
不反封建是无天理!杜怀仲总算能明白为什么自五四之后,新文化运动对封建社会尖锐的批判了,不推倒封建统治阶层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还阻遏社会发展的活僵尸集团,中国无生存之希望!
但这却不是眼下的事。
他定了定心神,点点头:“我明白了,一句话:‘恩自上出’,我们做这些,却是在打官府的脸了。”
“怀仲看的透。”李阙把扇子在手中一击。
“还是老头子看的透!”杜怀仲感叹:“老家伙不愧是做了一辈子官的官场老油条,这政治敏感性可比咱们强多了!”
杜江海点点头:“原来咱们险些犯了路线问题!如此看来,事情还是要做,但是方法要改一改。”
“这有何难,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李阙说道,三个人仔细的商量起来。
下午时分,未名斋,花厅里,两个孩子洗过了澡,换上了明显太大的干净衣裳,正围着桌子吃饭,俩孩子死命的往嘴里扒饭,厨娘在一边念叨着:“慢点儿吃,别噎着,饭有的是……”
红蓼站在另一间房里,隔着珠帘默默的看着俩个孩子,背后一声冷笑:“这算什么?开善堂吗?真新鲜——平白捡了俩孩子,还没当上杜家的少奶奶,却先成了后妈。”
青萍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脸上己是重重的挨了一记耳光,她捂着脸,眼神里充满了怨毒,红蓼却依然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淡淡的说:“我知道你怨恨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怨恨我,可是你最好别忘了你的身份,还有你是干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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