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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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只宽限一日么?”武隶负手立于窗下,眼神空洞的望着远处层峦,山如眉黛,水似舞袖,一派妩媚多情的景色。大厅里围坐了一圈人,张氏抱着儿子,秦欢、梦蝶坐在一处,谢霓儿垂着额头**衣角,愁眉不展。这里头略有些知觉的便是秦欢,武隶才对他说了一句当不了官的话,没想到应验得这么快。梦蝶和秦欢对望着,虽极力掩饰,仍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忧虑。两人略有起色的生活,就这么出了意外,未来何去何从,谁能知晓?此刻二人就象被悬吊在数十丈高空中,上无门,下无路。两颗心飘得不知所措的,越发的急切,越发慌乱,飘得身子空了,脸儿赤了,摇摇欲坠。
要说心里最稳的,当数张氏。她本是个浑人,这种男人家的事情,她心想自己一个女人,想了也白搭。何况说,刺配的只是丈夫,孩子还有自己照顾呢,总不会落到戏文里的家破人亡吧?谢霓儿的心思更复杂了,她住在武府上,原本客不是客、主不是主,身份尴尬。如今武隶倒了,她原先存着的些许幻想也破灭了,未知今后何去何从?回娘家是不可能了,兄嫂不能容纳她,成小二那儿更不能去,还有自个往火坑里跳的么?这些日子相处,她看出来武隶是个老实人,又是官家,只想着有朝一日,张氏同意了,给武隶做个妾侍,算是寻着个依靠,今又是成了空想。往后又往何处去呢?新进的丫鬟仆役站在厅外,交头接耳,他们所求,无非是十来天的工钱。且存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几十个军士扼道而立,防止武家转移财产,两位刑部检校领着一班账房先生到处清点财物,只待一日宽限过后,便行抄家。
武隶踱步一圈,走到屏风前,他清清嗓子,大声先遣散了仆役,工钱便让他们找检校和一班账房先生要。众人吵吵嚷嚷、乱作一团,自找去了。回过头来,面对着这几个人,武隶才觉得头疼得厉害。幽幽然,有别于瓶儿之死的另一番愧疚升上心头。还好,他心已然麻木了九分,不差这些许。
“我……”武隶张嘴吐出一个字,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看张氏,她只顾着孩子,管不到他,秦欢和梦蝶手捏着手,正用眼神相互鼓励着,再看谢霓儿,那边也投来一瞥,却又躲开了。“我……我被罢官了……”憋了半晌,他吐出这么一句来。在这么悲情的时刻,配上些音乐是最好的,要二胡独奏才衬得出武隶的悲,要铁板大鼓才能道出武隶心中的壮,“此去……此去恐是地府泉台了呀!”想到这里,武隶害怕起来,活着的可贵,只有在死亡面前才那样清晰。“难道是瓶儿的鬼魂来索我性命么?”武隶一个寒噤,手抚椅背,强自支撑着。“不对!世界上哪里有鬼?我是进化论者,无神论者,我还是唯物论者,牛顿、爱因思坦还有达尔文、马克思会保佑我的!”“哎!我害死了瓶儿,赔一条命也应当的。只是老天爷把我弄到这里,一定是要我拯救国家,造福人民,维护世界和平,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实现**,我怎么能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好像远了?”“鲁迅说的,这是吃人的制度,吃人的礼教,其实瓶儿也不是我害死的,我不曾有一星半点害她的心,实在是这个万恶的社会啊!对!是三从四德,贞节牌坊……”想到这里,武隶眼前现出一些光明,似乎此去未必是泉台,而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也不必为封建制度殉葬的。“恩,应该去死的是这个封建制度!”武隶理着自己的思路,一旦逃离开绝望、痛苦、害怕的情绪,他的思维又重新活跃起来。怎么样才能不但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一点点念头迅速膨胀,成了一片希望的羽翼,带着武隶的神思飞舞起来。
“大伙散了吧!”张氏见武隶拖拖拉拉的,没个了断,毅然决然的说,“秦欢还有梦蝶妹子,反正你们羊肉胡同的老寨子还在,这就收拾东西回去。这里,你们无需挂念着,总之天无绝人之路的。”顿了顿,看着谢霓儿,“妹子,眼下妹子没地方可去,暂时随俺回到原先的……”她想到武隶名下的一切家产都充公了,原先的老房子自然也不例外,沉吟一会,又道,“妹子先随俺去俺娘家,俺兄弟人厚道,老爹好客,妹子先与我过去住,等寻到好人家嫁了,便会好起来的。”众人闻言,也无异议,都是光棍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只有谢霓儿坎坷不安,却是实在无法可想。都望向武隶,只待他一句话,这就下去准备了。
武隶还在思索着,“为什么我可以不死?或者说,我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家看的上眼的?”银子?眼下似乎都不是自个的了。一个大老爷们,长得也猥琐,更没什么色相可以出卖。想到色相,武隶瞅瞅梦蝶,这个女子真是美了,可惜皇帝不缺美女,她救不了自己。武隶是一个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虽然生活一直不如意,倒地没遇到过流放、充军这种要命的事情,原先,想像中的死亡应该是浪漫主义的,必须有英雄主义色彩。可是那些念头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冯贵人那具尸体就血淋淋的在他眼前,死亡未必就有什么尊严。现在,他真正了解了死亡的含义,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充分暴露在自己面前。他遽然惊觉,“我竟然有这些想法?”
“老武,是不是照俺说的办,你拿个主义吧!”张氏见他久久不语,催促道。武隶这才醒过来,“你说什么了?啊……噢……就那样办吧。”
“那好!”张氏站了起来,“现在大伙就动手收拾东西,多拖一刻就多遭一刻的罪。”她自去卧室收拾衣服,照道理,抄家者当净身出户,幸好到有顺公公帮忙,一些日常用品,衣服棉被之类倒可以带走的。秦欢随后也站起来,梦蝶心里替武隶百般的可惜,她知道武隶定是冒冒然栽在了党争里头的。“他终是不懂官场险恶,我不该给他出那些主意的,反倒害了救命恩人。”她也随着秦欢站起来,两人一道朝武隶拜礼,梦蝶噙泪道,“武大哥救了梦蝶,可梦蝶却害了大哥,真该死!”

“不要说死了!”武隶无力的挥挥手,突然有感而发,“活着多好啊!”他抬头看着房顶的大粱,“你们看上面,什么叫雕梁画栋?”复又看着两人,“看看你们,什么叫恩爱缠绵?”一指谢霓儿,“看看她,什么叫美女如玉?”抖落着身上的衣服,最后嘶吼道,“什么叫锦衣玉食?死了,都死了,还能看到、听到、感觉到吗?”“武哥……”秦欢想劝劝他,却被梦蝶拉住了。“让武大哥说吧,不吼出来,人会憋坏的!”随后拉着秦欢悄悄走开。武隶颓然倾倒在座椅上,喃喃道,“可惜一切都不是我的了!”
谢霓儿静立了一会儿,陪着武隶,听他说了好多胆怯害怕的话。这种旁徨无助的感觉她十分清楚。原先还是成小二妻子的时候,她常常觉得生之无味,却又怕死怕得要命。武隶说的每一句话,都激起她心中的共鸣。“武哥哥……”谢霓儿偷偷拉住武隶的手,“那个……基督山伯爵也是这样的委屈……一切会好起来的。”“基督山伯爵?”武隶苦笑着摇头,“那只是故事罢了,真是个孩子啊!”他迷茫的看向谢霓儿,紧握住她的手。“霓儿知道么?我不是好人哩,有一个叫瓶儿的女人,就是我害死的……”谢霓儿心目中,武隶却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因此听他的说话,也不当真,“哥哥是个大好人,我是知道的!”“知道么?我得罪了一些有权势的人,有太监有大臣,他们要想在流放的路上弄死我,不跟碾死个蚂蚁差不多么?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想办法。我要写奏折,霓儿你帮我的忙,多抄写几分。”他想到了自己优势所在,他是个穿越者啊,对当前国家局势的了结不仅仅局限在眼前,更有长远的眼光,何况对朝廷积弊,他的认识也更加全面,现成有一些针对性的建议,不如写个折子上去,广为散发,叫朝中大佬帮忙递,关键是博一个忠臣良人的名声,多几分活着的希望。
武隶站起来,拉着谢霓儿到书房,谢霓儿磨墨,武隶摊开宣纸,酝酿腹稿。突然外头又一阵马蹄身,来人高喊道,“圣旨到,武隶听旨!”武隶闻言,心脏突突的跳了几下,惊喜的想到,“莫非皇帝后悔了?要免了先前的罪?”他几步跑出书房,跪倒在来使面前,伏地高声道,“罪臣武隶跪领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查祀祭郎中武隶,勾结奸党,罪不可赦,加流五百里,刺配山西大同府,钦此!”武隶闻旨,一**坐在地上,“不是赦免我么?”武隶愈发糊涂了,只记得一件事,“我要写奏折,要写奏折!”传旨太监走到他身边,说道,“武大人,顺公公说了,皇上对你恼怒已极,大人的家眷公公无法承诺保全了,请大人好自为之!这一日宽限,还是有的。”说罢策马而去。
都是流放,只是多了五百里罢了。武隶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还有一日的时光,他又回到书房,让谢霓儿继续磨墨,在宣纸上草草写下提纲。“霓儿,我的字不好,你给我把这些意思写顺了,写成一封奏折。”谢霓儿受表哥熏陶,写得一手好字,遣词造句也有一定功底,一一翻过武隶的草稿,看了一会,讶然道,“武哥哥竟然……”她不懂国家大是,不知如何评价,只是隐隐觉得武隶写的这个东西非比寻常,谢霓儿心想,“原来武哥哥也是个诸葛武侯那般的人物里!”
谢霓儿心思明捷,很快写了个稿子,武隶看过,修改了几处不合他原意的地方,又多处增补。正待成稿,外面又一声喊唱传来,“圣旨到,武隶听旨!”这次武隶不再妄想了,稳稳的走出去跪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查祀祭郎中武隶,勾结奸党,残害宫人,罪大恶极,加流一千里,配陕西兰州,钦此!”宣旨太监读罢,叹气道,“武大人,原先一日宽限也要取消了,上头有命,速速将大人关押刑部大牢,大人若有未尽事宜,请快些交待,洒家可等大人一炷香时间!”“一炷香么?”武隶无谓苦笑,“谢谢公公了!”
武隶把谢霓儿拉倒一边,交待道,“妹子,我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了!”谢霓儿听他说得如此重,毅然道,“哥哥请说!”她小小的心里早就下了决心,但凡武隶有所命,她就是拼了一条小命不要,也要为武隶办到。“好,哥哥先谢谢妹子!”武隶真心的给她鞠了个躬,他这一辈子,只有两次这样真诚的感谢别人,一次是刚穿越讨饭那会,给他一个馒头的那个老婆婆,第二个就是谢霓儿了。谢霓儿急忙拉起武隶,武隶不再讲那些繁文缛节,交待道,“霓儿妹子,你将奏折写好后,抄几分,分别送给几个朝廷大员,马上将这些人的头衔姓名还有地址告诉你,你且写下来。”“好的!”谢霓儿拿起笔记录。“兵部尚书、大学士董汉儒、吏部尚书、大学士**星,侍郎陈于廷,礼部侍郎孙承宗,太仆卿、左都御史高攀龙,太仆少卿,右佥都御史杨鹤、太常少卿左副都御史左光斗……”一口气说完官员名字,谢霓儿细数,恰好整二十个。武隶又道,“这些人里头,孙承宗是最要紧的一个,他眼下还是皇帝的老师,霓儿务必要把奏章交到他手上。对了,还要想办法递一分到宫里,交给钱福顺钱公公,你快些写出一分,交到传旨太监手上带去,其他的若是来不急写……来不及写……”哎呀!武隶一拍脑壳,怎么把梦蝶忘了!说到人脉,说到交际,她可比谢霓儿强了不止万倍!武隶急急忙忙把梦蝶叫到书房,讲事情与她说了。武隶救了梦蝶的性名,这点忙虽然是抛头露面的活,梦蝶还是义不容辞的,欣然应允。谢霓儿匆匆写完一分折子,传旨太监已然在外面催促道,“武大人好了么?时间到了,请大人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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