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西湖烟云向谁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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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进得杭州城里,已是巳午交牌时分,脱欢领着谢慎、白音沿街而行,但见四处笙萧,游客往复,说不尽的热闹繁华,谢慎适才匆匆来去,未暇一观胜景,此时游目观赏,兀自瞧得心炫神迷。
脱欢记性奇佳,昨天到过这里一次,便已将来途去路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好似宾主易位,由他这个蒙古人在带着谢慎游玩一般。而谢慎虽不识路,但每见一处景致,总能拈攥出一两个典故来,白音在旁听得颇有兴致,连连拍手,脱欢却是心事满怀,浑似没在听他说话。
三人往前又行数里,只见道边的行人是越来越多,脱欢低声道:“再往前走就是西湖了,那铁船帮就在西湖沿畔,我中原话讲得不太利索,我妹子说话的口气又全不似你们汉人女子,未免露出了破绽,谢慎兄弟,一会儿这出面说话的事情就麻烦你来应付,怎么样?”
谢慎见他这般小心翼翼,自也没有异意,便点头应诺,脱欢又教了他一会见到店家要怎生说话,见到掌柜又怎生说话,让他牢牢记在心中,谢慎记性平平,听他说了三遍,这才记下,脱欢恐他忘记,又让他重述一遍,见他所言一字无差,这才放心。脱欢数遭大难,便道凡事都需小心唯谨,只恐稍一不慎,便又重蹈昨日覆辙,到时夺马不成事小,若是因此失了信物,以致无法回去和那两个叔叔夺位,那就便成千古恨事了。
当下三人就在左近寻了间客栈,一进店门,那掌柜见谢慎等人的衣着甚是光鲜,早已笑脸恭迎,上前招呼,谢慎依着脱欢吩咐,向那掌柜说道:“掌柜的,给我来三间上等客房。”
那掌柜见有大宗生意上门,自是喜逐颜开,忙道:“便请,便请。”亲自引着三人上楼看房,谢慎又道:“我要做东请这两位朋友,烦请掌柜再给我去办桌酒菜,送到房里。”那掌柜满口子地应承下来,只一会儿功夫,一桌丰盛酒菜便即送到了房中。
三人用过饭菜,又把一切安顿妥当,白音见时日尚早,有心想去西湖一游,脱欢正自计议夜晚之事,心情沉重,不愿出门,白音便又转向谢慎,说道:“谢慎,你陪我去,好不好?”谢慎也已久慕西湖之名,只恨未尝得见,心想好容易来到杭州一趟,若是不去一观,着实可惜,便道:“也好,不过咱们去去便回,以免误了大事。”白音婉娩一笑,道:“好,我全听你的,总成了罢。”说完便拉起谢慎手臂,下楼而去。
出得客栈,谢慎拉住一个途人,向他问明了西湖所在,便自领着白音寻去,没走出半里,忽见四边楼阁林立,亭台起伏,游人熙攘,正是到了西湖之畔。
二人漫步走到岸边,入眼尽是一片碧绿,暖风之中和着菱叶清香,绿波之间荡着几条游船,当真如画卷景色,人间仙境一般。
二人沿着湖畔赏玩得一会儿,不知不觉,便已来到一座石桥边上,只见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断桥”二字,谢慎心头一动,笑道:“原来此处便是断桥了。”白音颇有好奇,问道:“这桥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叫断桥?”
谢慎道:“这个我就不知了,不过这座西湖断桥在我们中土,可是大大的有名,当年白娘子和许仙便是在此处相会的。”白音又是一奇,道:“白娘子和许仙?”
谢慎哑然失笑,当下便把《白蛇传》的故事讲与了她听,白音听完,不禁大是感慨,暗自嘀咕:“为什么白娘子就不能同许仙在一起,为什么她又要被镇压在雷峰塔下?”蒙古人只道两情相悦,便能厮守一处,于什么世俗礼教全都视若无物,是以白音大感奇怪。
谢慎殊不知她心中所想,又道:“可惜白音姑娘来得不是时候,这断桥最好的美景却不在此时,须得到隆冬之季,这里下起大雪,那‘断桥残雪’便就成西湖十景之一了。”
白音笑道:“我们大漠之上,虽然也有美妙景色,可是名字大都平平无奇,偏就你们汉人有那么多的名堂。”
二人谈笑之间,突然听得周围阵起哗然,游客均自驻步向湖上观望,谢慎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却见一艘高大楼船正从湖心驶来,那楼船甚是奇伟,锦旗飘洒,彩带招空,船身之上还锈着大大的一条金龙,张牙舞爪,金边辉映,与周围小船一衬,更是显得气势盛煌,无与其匹。
谢慎凝目端望,只见一名男子当立船头,缓带轻裘,青衫飞扬,左手按着一支长萧,右手负在身后。人群之中便有人问道:“这是谁家的楼船,竟是这般大的气派?”另一人答道:“瞧那架势,准是哪个王公贵胄出游,寻常人家谁有那么大的胆量,竟敢在船身上绣条金龙,这不是明摆着想造反嘛?”又有一人道:“嘿,这位老兄说话可小心着点,别要平白无端的惹祸上身。”此言一出,先前那人立时吓得不敢做声,慌慌张张的低头便走,旁观众人也纷纷四散而去。
待那楼船驶近,谢慎已瞧清了那男子面目,险些失声惊叫出来,只见他双眉斜飞,相貌俊美,赫然便是月前相救过自己的书生孟诸野。谢慎心道:“孟公子不是向北游玩去了么,怎么竟会人在此处?又怎么换了这身装束打扮?”正觉好奇,欲要开口示意,却见他神色冷峻,目光如电,仪容威严,丝毫不见当初潇洒从容之态,倒似面有忧色,满腹心事的情状,再细辨其貌,更觉得哪里似有不对,至于究竟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
正思量间,那楼船舱中又走出两名老者,左首一人红衣似火、面如重枣,倒也罢了,右首那人却是眉毛耷下,面如白纸,长相怪异之极,常人脸色白净,或以面如冠玉相喻,可这人白的着实吓人,就如同被漆粉刷过一般,加之那身白袍束裹,更是大显怖意,若非此时阳光艳照,真叫人误以为是身入地府,见着了无常恶鬼。
那两人神色恭谨,走到孟诸野身后,红衣老者唇齿轻动,似乎是在开口说话,这时人声喧杂,又隔着十来丈远,谢慎便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见孟诸野脸色微微一变,按萧的左手一挥示意,楼船立时掉转过头,向西边而去。
“孟兄!”谢慎见那楼船突然变向,忙朝孟诸野高声叫道,孟诸野却似没有听见,头也不回一下,便走入了舱内。那楼船顺风而驶,顷刻之间便已去远,白音问道:“谢慎,你在叫谁?”
谢慎神思茫茫,全然注于孟诸野身上,心中暗暗纳罕,浑没听见白音的问话,待她问第二遍时,这才知觉,说道:“船上那个男子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们虽只见过一面,他于我却是有过救命之恩。”白音噢了一声,道:“又是一个萍水相逢吗?”谢慎一怔,随即相对大笑起来。
两人下得断桥,又往孤山游了一圈,穿过放鹤亭,一路古树香花,奇石异草,煞是好看。谢慎心中仍在牵记刚才之事,当见“放鹤亭”三字时,却蓦然想起了林和靖梅妻鹤子的逸事,跟着便又忆起了华山绝顶的那片寒梅,以及随诸傅云山学艺的那些日子,想如今人事两非,师父也不知去了哪里,不禁喟然一叹。白音见他满怀心事,不由问道:“谢慎,你有心事,是不是?”
谢慎道:“没……我……我是在想今晚之事过后,该当去到何处?”这句话本是推就之辞,可一经出口,他却当真寻思起来:“今夜相助完他兄妹二人后,松江府自是要去走一遭的,可是去完之后呢,是回华阴故居?是去寻找师父?还是四海漂泊?若是去寻师父,却又从哪里寻起?”这些疑问伏在他心中多时,平日里间或想起,往往是胀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主意来,只道走得一步算一步,此刻却是事临目前,不容自己不去思量一二。

白音见他怔怔发呆的神情,笑道:“今晚我和哥哥夺回坐骑,好歹还要再上北京一次,你跟不跟我们一块去?”
“北京?”谢慎苦笑一声,摇头道:“天子脚下,岂是我这等人能随便所去之地。”
白音脸上颇有失望神色,又道:“那等将来我和哥哥回到了蒙古,打败我那两个叔叔后,你若是肯来,我也一定领你在大草原上走走看看,叫你瞧一瞧我们大漠的风光。”
谢慎心想蒙古乃是本朝大敌,纵然自己不因此而与他兄妹心存芥蒂,然则若说要去到大漠,也情知此事终究难能为之,但见她一脸至诚,却又不忍拂她好意,便道:“好极,在下日后若是造访贵部,必定前去叨扰姑娘一番。”白音欢然一笑,心中甚是喜悦。
两人又胡乱游赏得一会儿,直到夕阳西斜,谢慎瞧时辰已是不早,说道:“白音姑娘,咱们出来已久,便早些回去罢,免得脱欢大哥担心。”白音今日玩得甚畅,当下欣然应诺。
回到客栈,二人上楼进房,却见屋内空无一人,脱欢不知所去。白音奇道:“我哥哥人哪去了?”谢慎步出房门,把楼上楼下遍寻一番,仍是未见脱欢踪影,于是叫过了掌柜询问,掌柜却也连称没见。
二人回到房中,正感惊惶,踟躇无措之间,只听屋外脚步声响,一个高大身影推门而入,正是脱欢。
白音长长舒了口气,上前抱住脱欢身子,问道:“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我见你不在房中,可急得要命,就怕是被那群蓝衣恶人捉去了。”
脱欢“嘿”的一声,说道:“他们想要捉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说话间,双手已把房门轻轻合上,走到桌前,取过了纸墨,横竖勾挑,竟自动起笔来。白音和谢慎对望一眼,都不知他此举何意。蒙古人本无文字,当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人后,便以回鹘文字作为了本族文字,但也多是用小刀将字刻在羊皮之上,直到忽必烈攻灭南宋之后,蒙古的王公大臣才始推及汉人之法,用毛笔来书写文字,后来元顺帝败逃漠北,这一习惯却仍是沿袭了下来。脱欢出身蒙古贵族,笔墨纸砚自是运用无碍,但见他一笔一划,说是作画却似不是,说是写字更又不象。
待他画得一会儿,谢慎渐渐瞧出些端倪,只见脱欢或线或圈,似乎是在作一幅地图,又见他笔锋突地一转,在白纸中央画了一个大圈,谢慎脑中猛然映出一物,冲口说道:“这……这是西湖的地图。”脱欢抬头大笑,道:“不错,刚才我悄悄出门,已将铁船帮四周地形一一记在心里,现在画与你们一看,晚上我们依图行事,可保万无一失。”这时谢慎、白音才得知晓,原来脱欢独自出门,竟是为此。
白音犹有余悸,道:“哥哥,你这次可太冒险了,万一叫敌人看了出来,岂不是危险无比。”
脱欢哈哈笑道:“我躲在远处偷偷地观望,岂能叫人看出,又怎么会出得了事?”
谢慎心中暗道:“脱欢大哥对别人似乎谁都放心不下,他自己行事倒是大胆之极,而他只出门看得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能将西湖地形全部默记于心,这份记性却也实非常人可比。”他既是惊叹又是佩服,只见脱欢伸出食指,在图上一处点了一点,口中说道:“铁船帮前后共有两个大门,三处小门,这里是防御最为薄弱的地方,咱们今晚便从这里下手。”谢慎凝目看去,只见他手指所指的地方,画着一个极小的圆圈,圆圈旁边便是西湖沿畔,确是僻静少人之处。
脱欢又道:“咱们今晚三更动身,到了那边,谢慎兄弟你守在门口把望接应,我和妹子悄悄潜到里头,得手之后,咱们便一同出城,若是被人知觉,你只管带了我妹子往城外跑去,出得城外,你们就在那片林子里等我前来会合。”
谢慎、白音齐声问道:“那你呢?”脱欢道:“这边地形我已摸熟,自能和他们周旋一番。若是三人同行,那到时就一个也跑不了了。”
白音犹有不豫,但见脱欢面色已决,心知再劝也是无用,便点头答应了。
三人晚饭不再置叫酒菜,只粗粗啃了几口干粮,便各自回房稍做小憩,谢慎躺在床上,翻翻滚滚一时睡不着觉,心里琢磨着何以会在西湖之上遇见孟诸野,跟着又思量起少刻的夜间之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楼外“咚!——咚!咚!”的打更声响起,谢慎心中一凛:“时辰到了。”果听隔壁房间传来三下拍手之声,正是脱欢所约定的暗号。谢慎呼的跳下床来。踏出门外,见脱欢、白音俱已装束齐整,脱欢作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鱼贯下了楼去。
其时正当大明盛叶,江南一带往往夜不闭户,谢慎牵过黄马,三人悄悄出了客栈,却见空中月明星稀,街上一片死寂。脱欢引着二人阔步急走,穿了一条大道,又绕过几条小街,赫然瞧见了一堵高大红墙,府邸宏大,院落深深,想必就是铁船帮所在。
谢慎定睛望去,见墙角之处,果然有扇小门半闭半敞,而四周空荡也也,的确无人看守。他正暗自钦服脱欢料事精准,只听脱欢低声道:“这里便是铁船帮了,我和妹子从这进去,谢慎兄弟你在外边等候我们。”白音也道:“谢慎,咱们进去啦。”语致殷殷,颇含关切。
谢慎点了点头,轻道一声:“两位也多自小心!”
脱欢、白音弓身伏进,一个跨步便蹿入了院中,谢慎独自守在门外,心中惶惶荡荡,也不知是害怕,是担忧。
过了良久,月色越渐明晰,谢慎却仍不闻里面有何动静,心中暗道:“没有动静,就该当没有出事,否则定有打斗之声传出,可也总不能一静如斯罢,难不成真如脱欢大哥所料,那群人都自睡得如同死猪?”便在这时,忽听一声惊呼从院内传出,正是白音所发,谢慎心中一凉:“终于还是出事了!”但那惊呼一响即逝,重又没入夜色当中。
谢慎心中大奇,忍不住伸头望去,只见院里一片昏昏沉沉,毫无一丝生气,便干脆往里跨了几步,但见冷月冥冥,清风寂寂,哪里更有半点动静,于是壮起了胆子,快步朝里走去。待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个花圃之中,忽然听见脱欢和白音说话之声,他心头一喜,循着声音找去。但黑夜里难辩东西,谢慎心道:“怎么这么大处地方,竟连灯笼烛火也不点一个?”
借着月色,似乎隐隐约约瞧见前面有个身影,他怕惊动了旁人,不敢出声呼叫,正要向前奔去,忽觉一阵劲风扑面,竟是有人向自己偷袭,谢慎危急之中不及细想,左手一圈,护住了面门,右手成爪,自上往下笔直探出,正是虎爪手中的一招“扣”字诀。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谢慎已与那人交了一招,但觉气血翻涌,朝后腾腾腾地退出四五步,这才站稳。那人也不乘隙进逼,低喝一声,问道:“是谁?”谢慎听那声音正是脱欢,不由大喜,应声道:“脱欢大哥,是我。”脱欢道:“谢慎兄弟?”又听另一个声音叫道:“谢……谢慎,你快过来瞧瞧。”却是白音声音,语气中更充满惊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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