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承宗入阁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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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北京孙承宗公馆
[天启二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孙承宗六十花甲大寿。除了夫人马锦带了一帮孩子是在年前就从高阳老家来京过年的以外,其余都是近几天陆续赶到北京的。公馆十几间房子,除了正房客厅以外都住上了人。就这还是住不开,长子孙铨、次子孙鉁带着媳妇孩子住到驸马府去了。驸马都尉王昺是他们的亲表哥,驸马府宽绰得多。
[孙承宗生了七个儿子,从大郎到五郎都是原配王夫人所生。六郎七郎是继室马夫人所生。马夫人名叫马锦,原是王夫人的侍女,十四岁就进了孙家,十八岁上王夫人作主收了二房,这是万历三十八年的事。那一年孙承宗四十八岁。今年,大郎孙铨三十七岁,二郎孙鉁三十岁,三郎孙钤二十三岁,四郎孙鋡二十二岁,五郎孙钥十八岁,六郎孙饰八岁,七郎为去年所生,仅三个多月,尚未起名。这次前来祝寿的,除了儿子们,大郎二郎的媳妇,还有孙儿之淓、之紫、之沆以外,还有七个侄儿。分别是大哥留下的孙钲、二哥留下的孙鋐、孙錬、孙锳,三哥留下的孙铉、孙铿、孙锵。孙承宗屈指算了一下,光家里人就足足来了二十口子人。
[这一天,除了自家人之外,外客请的并不多。只有礼部尚书孙慎行。平日好友钟羽正、冯从吾、周道登、杜应芳,还有算得上自己门生的傅宗龙、钱谦益、李应升等人在上房客厅凑了一桌。
[待到宴终人散,承宗送走了客人,夫人哄睡了婴儿,夫妻二人对坐床前,马夫人望着孙承宗那一头苍发,一部花白胡须,摇着头落下泪来。
马 锦 老爷,近两年来,咱这官职一升再升,从左谕德到左庶子,再到少詹事,又到礼部右侍郎。回想万历三十二年老爷考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十几年原职不动,妾想不明白,老爷年轻力壮的时候,总也得不到重用,如今老了老了,反升了侍郎,又是皇上的老师。这是为什么呢?
孙承宗 (见夫人流泪,却不回答夫人的问话)今日我的六十整寿,大家都乐乐呵呵的,你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呢?
马 锦 妾这既是高兴的泪,也是伤心的泪。我是想起王夫人那么善良贤惠,那么知书达理,那么深明大义,辛辛苦苦在老家支撑门户,为老爷生了五个儿子,竟没有熬到现在,万历四十六年一病去世。操了一辈子的心,竟没有享着一点福。要是老夫人活到现在,看看齐刷刷这么一堂子孙,该是多么的高兴。
孙承宗 老夫人的命啊,连你都比不上。
马 锦 说的是呢!我打自十四岁入进你们孙家,服侍王夫人,不但没苦着没累着,反是跟着老夫人学会了认字、画画儿、针织刺绣,还学懂了许多道理。如今老爷对我像对待王夫人一般恩爱。老夫人留下的孩子们,不论大小,也像亲娘一般敬重。我的命是太好了。
[隐隐地,马锦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与多忧,似乎觉得一个人连连得到提拔未必总是好事。她懂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老话所包含的凶险,她也常听说“物极必反”是人生、家业,是一切事物运行的常理。她觉得自己天然地赋有替王夫人承担教子相夫的使命。她想和承宗谈谈心里话。
[趁承宗为自己拭泪,马夫人把住承宗的手,用自己的两支手紧紧地握住,顺势坐得更近了一些。马夫人仰起头,用含着残泪的双眼望着承宗的脸.
马 锦 (慢声细气地)老爷,今天寿席筵上,妾听几位大人话中有话,那位山东大胡子钟大人,张口闭口什么“尚书”、“内阁”的。莫非老爷的官还要升么?
孙承宗 (点点头)兴许吧,也说不准。朝中口风很多,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呢。
马 锦 (把承宗的双手攥得更紧了一些)咱们不升了,老爷,行吗?
[孙承宗只是用眼望着马夫人,没有回答。
马 锦 夫人在的时候,跟我说过好多次,说老爷这个人,当坏官他做不到,当好官又不合群儿,老爷的仕途未必就那么坦坦荡荡。还说让我劝着点老爷,要老爷差不多了就回家去。老爷今儿个六十整寿了,儿子一大帮,孙子也好几个了,老爷这胡子,你看都白成这样了。老爷当到了侍郎,官居正三品又是皇上的先生,咱们知足吧。老爷找个机会,跟皇上说说,咱们告老还乡,回去养老,一家子团团圆圆,不也是好好的日子么?
[孙承宗看着妻子那恳切哀婉的眼神儿,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 锦 妾本出身贫寒,从小没念过书,可是跟老爷夫人长了,也懂了一点点人世间的道理。人们常说“物极必反,”书上也说“激流勇退”,咱这官,当到什么时候是头呢?人们都求个“光宗耀祖”,什么“衣锦还乡”,在外居官声声威威地。咱们高阳城,在朝为官的就有三家,一是咱们孙家,一是驸马王家,王附马是你侄子,跟一家也差不多。还有一个李家,李国谱也封了翰林了。三家咱们占了两家,再加上咱三哥在世时也在朝为官,甭说高阳县,就是全保定府也够势威的了。我知道老爷不求这个,就是贱妾也不希罕这个,可就拿俗人的眼光看,咱也算是为祖宗争了光了。再升个一级两级也不过如此了。可是,官越大官就越少,官越少争的抢的人就越多,保不齐就有人给脚底下下绊子。我知道老爷为人是干事的心多,防人的心少,老爷哪里会去跟官道上那些人去斗心眼子?谁知道后头是福是祸呢?我劝老爷听一回为妻的劝,抽个冷子,咱们还是回吧!
孙承宗 (把右手从马夫人双手中抽出来,揽住马夫人肩膀,马夫人靠在承宗宽阔的胸膛上,用手抚弄着她胸前的花白胡须,听承宗说)我知道夫人的话乃是肺腑之言,也是至情至理之言。王夫人在的时候,也用这些道理劝说过我。你们说的都对,到末了,我还是得照你们说的去做。只是,读书人中有句俗话,叫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夫人你说,我现在是“穷”呢,还是“达”呢?

[马夫人低下头,不肯回答。
孙承宗 我从小读书的时候,就立志作一个于国于民有益的人,咱们的祖上是河南汤阴人,汤阴出过一个大英雄,就是岳飞岳鹏举;咱们高阳城西高节书院里有座古墓,叫鲁先生墓,里头葬着急公好义,义不帝秦的名士,叫鲁仲连;从古至今,在高阳活动过的人物我都抄录过,像宋朝的康保裔、李重贵、杨延昭、杨嗣等等,这些前代贤人都是我的榜样。咱们官是当得不小了,这点你说得不错,可我总觉得,这一辈子,事儿还没干完,还应当干件子大事儿,我这心里才平和得下来,到时告老还乡也才过得踏实。
[马夫人静静地听着,依然用手抚弄着承宗的大胡子,没有说话。
孙承宗 如今是国难当头,关外的女真人,就是宋代金兀术那些人的后裔,又强盛起来。女真人中出了个头领叫努尔哈赤,他叛变了朝廷,建立了后金国,在关东起了兵。万历四十六年,后金攻占了清河、抚顺。四十七年,在萨尔浒打败了我朝近十万大军,又攻克了开原、铁岭,去年三月,占领了辽东首府辽阳和重镇沈阳,如今又渡过三岔河,打到辽西,广宁怕是守不住了。广宁一丢,从关东到北京就只剩下一个山海关,京城也就危险了。后金兵攻城略地,所到之处,烧杀奸掠无恶不作,老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成了亡国的奴隶。
要打败后金,就得多养兵多练兵,养兵练兵加上打仗,就得筹军饷。钱从哪来?还是得老百姓出。这些年来,连年加派,老百姓身上担子越来越重,日子也越过越艰难,再遇上水旱虫疫,百姓活不下去,就只好去偷去抢,甚至造反。山东徐鸿儒闹起白莲教,四川土司奢崇明也乘机叛乱,国事如此,再不收拾,备不住还会出大乱子。一旦后金打进关内或者遍地贼寇横行,受难受罪的还是天下百姓啊!夫人你说,在此国难当头的时刻,我孙承宗该不该回家养老啊!
[马夫人听到这里,联想到钟羽正席间说什么“兵部、兵部”的,心下全明白了。她晓得孙承宗可能要到当今天下最难的兵部去任事了。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她知道,为丈夫操心焦虑的日子又要开始了,禁不住又掉下泪来。
孙承宗 (见夫人又哭,便有意把气氛搞轻松一点,遂笑道)夫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口头语,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这升官也一样,有人盯上你,你是想不升官也得升啊。
马 锦 (叹了口气)妾今晚的唾沫又算白费了。可是——(马夫人只得转换了话题,她指着正熟睡的婴儿问)咱这老生子的名字你起好了没有呢?
孙承宗 起是起好了,但不知夫人满意不?
马 锦 老爷定什么就是什么,我有甚么满不满意的。
孙承宗 这个字比较冷僻,不好认也不好写,犯了起名之大忌了
马 锦 是个什么字,说给我听听。
孙承宗 光念出来还认不得,还非得写出来。
[说着,承宗下了床,用小楷笔在便笺上写了一个字,交给马夫人。
[马夫人接过便笺一看,见是一个“ ”字,觉得怪怪的,不认得念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讲,便只得再问.
马 锦 带金字旁的字有那么多,干嘛非要找这么个怪字当名字?
孙承宗 光是带金字旁还不行,还有更重要的哪!
[盯着便笺看了一会儿,不怎么明白,便把便笺放下。
马 锦 我有个事儿总也纳不过闷儿来,你今儿个得给我说说。打我入进你们孙家门子,一直这么看,看老爷,看夫人,一看看了几十年,觉得老爷夫人都不是拿钱挺当事儿的人,惜弱怜贫起来,往出拿钱一点也不吝惜。可老爷给孩子们起的名字,怎么都带个金字呢?老大是铨、老二是鉁,还有钤、鋡、钥、饰,这小末忽了又是个 。这里头,莫非有什么深意么?
孙承宗 (捋着胡子笑出声来)夫人怎么会为这点事儿纳闷呢?大哥的孩子叫钲,二哥的孩子叫鋐,叫錬,叫锳,三哥的孩子叫铉,叫铿、叫锵,咱们的孩子也就随着叫下来了,这不很简单嘛!
马 锦 (摇了摇头)老爷甭想唬弄我。大哥叫敬先,二哥叫敬思,三哥叫敬宗,你却没有随他们那个“敬”字,叫了个“承宗”。可见那个金字也是可随可不随的。再者说了,我听人说,侄儿们的名字可都是你给起的。你怎么那么喜欢金字旁呢?
孙承宗 (哈哈笑着)人的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是个称呼。不过我确实也在孩子们的名字上寄托一点希望,一点祝福。我用这个“金”字,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我希望孩子们都要有钱,吃穿不愁不要受穷,所以名字里头要有“金”;另一层是,不要把金钱看得太重,所以把“金”放在一边,是个“偏旁”。至于咱们家这七个小子,我还有第三层含义在里头,我刚才说还有更重要的,不知夫人看出来没有?
马 锦 (想了一会儿,又把“铨、鉁、钤、鋡、鈅、鈰、 ”七个字在手心里写了又写,忽然拍手)我看出来了,咱家这七个儿子的名字里,都有个“人”字在上头!
孙承宗 (点着头)夫人好悟性!写诗要有眼,画龙要点晴,这个“人”字,就是名字的“眼”和“睛”。我的心思,我的愿望,就是要把咱这七个孩子都培养成真真正正的人,正儿八经的人。钱多也罢,钱少也罢只是个偏旁,作个堂堂正正的人,这才是我对他们的期望。
马 锦 我希望咱们的孩子们,都随老爷。
[这时,三个月的小孙 踢蹬了一下小腿,像是睡醒了。马夫人忙去顾孩子。
马 锦 (把手伸进小被子)小**撅起来了,怕是该把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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