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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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刘风提起“丈夫”这个词的,第一次是陈娇,第二次是皇帝,第三次是长公主。不过在她正式知道未来夫婿的名字的时候,失宠多年的薄皇后正式被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皇帝至今没有说要立栗美人为皇后。也许她可以赶在她们母女们被皇后排挤时找个好地方躲起来。
长公主选了个温暖的日子特地来“看望”刘风,这让母亲有些受宠若惊,但刘风却被母亲吩咐,按照平时的习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和姑母都是皇家公主,只是辈分不同,因此只要以对待长辈之礼即可。
长公主的排场并不夸张,身边只有五名使女,带来的小礼物也确实都是些实用不贵重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些临摹之书法、画作。
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端庄秀丽的长公主,在面对未来不可测的侄女时的态度几乎如朋友一般。
“就知道你开始对这些男子气的东西感兴趣!”
长公主仔细看了刘风织到一半的锦。锦布很贵、很费时力,当然不可能是由她一个人织就,但图案是由她来画的。她画的是女子射猎图,画上那个骑在马上、英姿非凡的人……是她自己。尽管她连骑马都不熟练,甚至连弓箭都没有摸过。
“阿风也是因为收到刘枫的画才知道,匈奴人连女子都会骑马射箭。怪不得——”
匈奴的骑兵和南越的步兵几乎是宫中的禁忌。但禁忌归禁忌,朝中人毫不掩饰对这二者的畏战,听说每年有请战的奏章时皇帝的心情都不会好。大家说皇帝怕战,刘风倒觉得父亲是恨本朝无力作战……对了,似乎暴秦没有对惧怕过匈奴,因为他们没有怕过任何人……
“好了,这样的话在太后面前只说到此即可。大家都知道我们打不了这样艰苦的战。哎,我这记性怎么将最要紧的事情忘了!”长公主开始讲述曹家的先人们的功绩。“……不说曹参如何如何,就说曹寿的父亲、前一代平阳侯,他在七国之乱时征集封地内一半的男丁,与你舅公大将军窦婴一起作战,还救过你叔叔粱王。而曹寿自己也是文武双全的好孩子,何况长相也绝对比你姑父强很多!”
刘风竭力掩饰自己对于嫁给陌生男人的不满和惶恐,听到这里连忙玩笑了句,“姑姑,要是姑父不好看,阿娇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诶!我家丫头呀,还被到处嫌弃!怎么谈得上漂亮二字!”
“姑姑,谁嫌弃她,我学了弓箭去射他。”
刘风也是随口扯扯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拉开弓。没想长公主竟然激动地拉住她的手不放。
“阿风,果然是我们家阿娇最喜欢的阿风姐姐!你不知道栗太子那一家子人啊!……”
于是,从栗美人渐老的容貌和粗鲁的傲慢,直到太子对母家的人言听计从。长公主将太子和他的母亲、亲戚贬低地连村夫民妇都不如。她瞥了眼堂下低首坐着等待召唤的使女们,想着等姑母走后必须对她们讲明白,谁要是乱说就会……就会被打死!
“……你放心,你父皇是不会立她为皇后的!没有人能欺负你!”
刘风惊得手一抖。姑母果真能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呼风唤雨吗?
***
对于长女的婚事,母亲完全是一副由丈夫君王做主的态度,但私下将长公主提到的事情全部问了个明白。最后——
“母亲,姑母说,栗……不会立为皇后。”
母亲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告诉女儿:“不要对旁的人说。对栗夫人那里还是要尊敬,不可轻怠。”
刘风自然知道严重的程度,万一出错就全完了。“女儿明白。”
雪停后两日,天气变得相当温暖。长公主邀请刘风去公主府邸做客。两方都没有说明,却都明白:这是未来一对年轻夫妻的首次见面。
母亲嘴上不说什么,却是将所有的能力都使出来,从殿中的各个角落收集来各色首饰衣料和香料,三名年长的女官合力配齐了两身打扮,让女主人点头满意之后穿在了刘风身上。
而刘风对头发间的玉簪和上额的金盛、晶莹的耳坠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些她都穿戴过,顶多是从古朴的白玉换成新奇的五色玳瑁。她今天是第一次被允许穿上曳地长裾。以前总是偷偷羡慕着父亲宠爱过的姬夫人们在长过道上留下的、带着些微香气的衣裾痕迹,尽管那痕迹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但如果嫁了丈夫就可以坐在青铜门框的马车上、或是长裾曳地走在皇帝父亲身边——哪怕仅仅十步远的路程——她也会欣喜地等待着成婚的那一天。[1]
***
随车的两名女官,加上另一辆马车上的四名侍女,还有车前车后的卫兵;马车行进得不快,但从布帘边的缝隙往外看去,百姓纷纷避让。[2]
“公主?”女官唤了声,刘风赶紧从车窗边移开,将御寒狐裘外面的罩衣拢齐整。[3]
平生第一回尝到皇家公主的气派,居然是将要嫁为人妇时!想想也挺可笑的。
带着各色复杂的心绪,一行人到了长公主的华美府邸。这是两大片建筑和两个花园、一个池子构成的大宅院,旁边较低的台子是姑父堂邑侯和傍妻、庶子们的住处,但听说姑父已经回封地“修养身体”了。而她被迎入的高台则是姑母和阿娇的住处。
领路的是两个人,一位是中年女官、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像是宫里的,另一位却是俊美又礼貌大方的青年:“小人董偃。公主请——”
看在他非常恭敬的份上,刘风不打算计较他和姑母之间的传言。其实,如果姑夫果然如大家所说的不怎么样,那董偃倒是姑母不错的情夫人选……
刘风被请入长公主府邸内唯一的一座三层高的台阁。之前的三重厅堂,还有那檐上避水的蚩尾和三色的雕榱让她稍微走了会儿神。随即想到,长公主确实是太后之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台阁底层的右侧是女宾更衣的地方,她在侍女们的帮助下解去毛皮和高履,换上紫红色夹絮中衣,再在白袜上套一层保暖又漂亮的锦袜。打扮停当,留下年少的宫女们,她只带了两位经验丰富的年长女官上阶梯。
二层比底层高而窄小些,但有一小块三面可以望见大半个京城景致的观台,台上燃起无数的灯火,火焰热烈地燃烧着、有些呛人的烟雾则从外侧的口子渗出。既暖又亮,不会燃到衣袖,还能嗅到隐隐的兰香。
“公主,席位已置好。”
***
按照主人家的“巧妙”安排,刘风在满是芬香灯火的过道上与平阳侯“巧遇”。
他叫曹寿。比董偃更英俊,而八千户侯的出身自然也比平民的董偃高了无数。最重要的是,他过世的父亲救过太后最心爱的幼子、她的亲叔叔梁王——这应该能让太后快活,可能也是长公主选了这个人的目的。

只是,长公主为什么将这个上等中的上等丈夫人选,送给她这个并不十分显赫的公主?
“平阳侯——”
“阳信公主——”
刘风拼尽全力压抑住内心的不满:她有了丈夫,她有了封号,自己却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曹寿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情绪。他今年二十一岁,非常需要一位门第合适的妻子,幸运的是长公主为他请来皇家公主相见。而且这位公主的未来……
“曹侯——”
“公主请唤臣甫时。”
刘风注视了对方一会,看来他是真心想与自己接近呢。“甫时……”
正在她想继续问的时候,女官趋前提醒:“公主,长公主到了。”
笑吟吟地缓缓而来的姑母见两个少年人面色如常,知道双方都不讨厌对方,于是亲亲热热地领了两位小辈入席用酒菜。
两三碗清冽的酒下肚,身体开始发暖。曹寿被长公主鼓动着,拔剑而舞。长公主此时对着刘风笑了笑,后者虽不知长辈的用意可也回了个笑容。
直到回程的路上,刘风才突然想起那个笑容的含义来:姑母认为她喜欢文武双全的男子……姑母在讨好她。
***
猗兰殿中的主人们与长公主母女的来往越来越密切了。太后非常高兴曹家的这位公主丈夫人选,此外,除了阳信县的赋税人役,还让皇帝将阳信县附近的一个县也封给刘风:这两个县加起来超过一万户。现在她是帝女中最有钱的,也是最有势的。
骇人的日蚀之后不久,太子刘荣被降为临江王。
猗兰殿里从不谈论国事,更不允许讨论宫中夫人们和年轻姬夫人的纷争。但这些都不能掩饰母亲的微妙地位。栗夫人那边的失势已经成了定局。程夫人、唐夫人她们明显不得宠……
皇帝经常来猗兰殿。喝几盏酒,和夫人、女儿、儿子们聊几句,尤其过问阿彘读书的情况。
“……彘儿想改什么名呢?”
“父皇,刘彘不好听吗?阿风姐姐和阿娇姐姐都说一想到我的名字就高兴。”
刘风和陈娇互相看了看,以掩饰狂笑的冲动。
果然,小猪猪刘彘的皇帝父亲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一国之君,在祭天时怎能自报贱名。”
“父皇让儿子自己取名?”
“对!”正副妻们都不在场的时候,皇帝很有和子女玩耍的兴致。
女孩子们也都看向刘彘。
让人失望的是,那小家伙准备了很久了,一点没有苦思穷想的惨状,居然摇头晃脑道:“儿子想改名为彻,彻者,通也、道也。上彻天、下彻地,中彻民。”
所有人都呆住了。
“小彘真聪明!”陈娇凑上前去,亲了小家伙嫩嫩的脸蛋一口。于是方才还侃侃而谈、小大人模样的刘彘脸儿顿时通通红。
***
四月的时候,宫人们将厚暖的褥垫和莞席扯去,换上细腻凉爽的篾席。少府那边送来更多的饰物,包括嵌有黄金朱雀的屏风、雕有八龙的巨大玉几,还有大批华贵得令人咋舌的丝衣。同时,几乎所有在京中的宗室和侯夫人们都来拜会王美人和她的子女们。
要不是与曹寿的婚事已成定局,刘风的夫婿人选会有数十位!
她的母亲会被封为皇后!
她的弟弟会被封为太子!
“阿风,不可与平时不同。”
母亲在一齐用饭时淡淡提醒着。刘风惊醒,自己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没过几天,跟猗兰殿有关的诏书几乎三天一道。母亲被立为皇后;嫡出长女刘风封阳信公主,婚配开国功臣世家的平阳侯;嫡子刘彘改名刘彻,为皇太子。
王家翻身了——至少外人们这样认为。
可猗兰殿里仍然很平静,宫女宦人们被新任皇后严令不得谈论封后立嫡之事。[4]
有两个宫女因为拿了别人给的好处,被杖打后逐出宫廷。此举惊动到长信宫,太后特地找了皇后和刘风去,在大致过问之后连连夸奖。
不久之后,有人来报信:栗家的官员都失势了,连已经被降为临江王的前任太子刘荣都可能被下狱。
而,那些报信的、通气的人,都被赏了金子。
这一切,母亲都让刘风在旁。虽没仔细说明,她也明白了:要守拙、要谨慎,荣华富贵瞬间就可被夺走。何况,宫中还有皇帝父亲、有太后、有长公主,很多的宗室和大臣们。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助力、或者敌人。
当皇后打发走两个王氏远亲之后,找来刘风。
“你的亲舅舅并无才干,虽然被封了盖侯纯粹也没有大用,田蚡、田胜有些聪明,可贪了些,现在也不能用。至于平阳侯,”母亲冷静地看向不免有些羞涩的女儿,“不可太过信任。长公主以后会成为我们的亲家,虽是亲上加亲,也要……多看看太后的意思。”
刘风感觉嘴里有些苦味。曹寿来拜访过几次,甚至还在宫里宫外偶遇过几次。他是个很有礼貌、也很体贴的男人,而且在京中很受贵妇和年轻宫女的欢迎。可是——
“母亲,我听说平阳侯在封地……有小妻……”
“京里也有。但他的妻子到死也只会有你一个!记得,那些女人生的儿子们也必须奉你为母。而爵位和封地也必定是你的儿子继承。所以,平时大方些,并无不可。”
刘风低头。
大方啊……她大概……能做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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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西汉的深衣以曲裾为主,东汉的深衣以直裾为主。有学者算过,那时贵人们的拖地前后摆,最长的将近四米……
[注2]马车不是普通人能乘的。天子用驷马车,一般贵族两匹马拉的马车。
[注3]汉代冬衣:有钱的穿皮裘(和现在一样贵重,好多只白狐腋下的软毛做成的一件白裘价值可能超过几千两黄金,而现在一公斤黄金价值应该已经超过二十万人民币了……),平常的穿鹿皮(古代的鹿比现在的多得多)、羊皮(有张照片,就是晋商和他们身上白色的羊皮大衣),还有夹棉(但不是现在的棉花,棉花是后来传入我国的)襦(袄)。
请注意,本文的年代中,毛皮是不能直接穿在外面的,特别是讲究仪表的贵族男女和士大夫们,必须至少再穿件外衣把动物毛毛遮掩住,有时外衣外再加礼服(和现代截然相反)。极穷的则没有冬衣,在特别冷的季节只有活活冻死了。
[注4]明代才有“太监”的称呼,而且当时是抬高宦官的意思,表示与皇帝接近。汉代没有太监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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