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我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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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郁树是在表姐店里等中饭时看到马文的,当时他正跟一个初二学生介绍一套复习资料。已经是7月份了,学校已经放暑假,但新学期即将面临中考的初二学生们早早就开始补课了。
自从推出“状元书屋”后,一个多月来,表姐家的店人气大旺、生意大火,尤其是每天中午及晚上学校放学后的一段时间,店里天天人满为患,直到放暑假才清静一点。但放假了,买书的少了、租书的却多了起来,表姐夫不得不又去办了三张卡、搬回来90套300多本书,除了武侠、言情小说,还添了探案、科幻、商战一类畅销书。
那个初二学生在郁树的循循善诱之下,终于买下了那套语、数、外、理、化共五本复习资料,郁树热情地微笑着将他送到门口。就在这时,他看到马文双手端着个钢筋锅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
“马文。”他叫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马文走过来,放下钢筋锅。
“这店是我表姐家的。”郁树掏出香烟,抽出一只递过去,“你这么火烧火燎地干什么?”
“不抽不抽,”马文摆摆手,又端起钢筋锅,“我老婆昨天刚生,医院伙食不行,这不,在家烧的鲫鱼汤,我马上送过去。”
“生了?儿子女儿?”
“儿子。”马文满脸喜气。
“那恭喜了,我吃过饭就过去看看。”
“好,那我先过去。”马文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要不你这就跟我过去,正好阳春也在,完了我们三个老同学一道下馆子聚聚。”
“是吗?”一听“阳春”两字,郁树心头一震,“还是你先过去吧,我、我等会儿买点东西自己过去。”
“别买什么东西了!”
“你别管了,你赶快走吧,别把你老婆饿了!”……
半个小时候,郁树拎着红枣、桂圆、人参蜂王浆、中华鳖精四样东西走进乡卫生院。
病房里很多人,马文显然说了他要来,大家都笑盈盈地、热切地迎候着他。
郁树一眼就看到了阳春,她薄施淡妆,一袭考究的明黄色连衣裙,在衣着简朴的众人间显得那么靓丽夺目。他感到了她注视的目光,但没有马上迎上去,而是先跟几位年长者打了招呼,然后走到马文老婆床边,将东西放到床头柜上,最后探身看了看一旁小床上正熟睡的小毛头。
“嗯,像马文!”
“当然了,我儿子嘛,不像我像谁?”马文满脸自豪,大家都会心地哈哈笑起来。
郁树在笑声中走到阳春身边,冲她点点头:“你好!”
“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阳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变化不大嘛,好像跟高中时没什么两样。”
“是吗?”郁树笑笑,“你倒是变化不小,不过是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他这话倒并非恭维,其实不仅天生丽质的阳春,郁树高中毕业后遇到过的女同学,无论是上了大学的还是走上社会的,服饰、发型一变,再略施粉黛,立刻令人眼前一亮,与上学时一律埋头苦读、不修边幅简直无法同日而语。
“走,我们吃饭去,饭桌上再聊。”马文和家人交代了几句,便领着郁树和阳春往外走。
(2)
饭店不大,又过了吃饭时间,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
郁树和阳春面对面坐下,马文拎来几瓶啤酒和一瓶可乐,三人边吃边聊着。
主要是郁树和阳春,有问有答地介绍着各自的过往和近况。
由于日日泡在工地上,整天灰头土脸的,没办法讲究穿着,面对明艳照人的阳春,加上自己尴尬的现状,郁树心头始终笼罩着隐隐的自惭形秽,所以他话不多,几乎是阳春问一句他答一句。
阳春则不同,她似乎对与郁树的不期而遇很惊喜,不停地问这问那,最后当郁树为渺茫的前程唉声叹气时,她很真诚地安慰鼓励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你单位真倒闭了反而是好事,将来能分到满意的新单位最好,不行自己出去闯,凭你现在学的法律专业,如果再能考个律师资格证,找工作不成问题!”她喝了一口可乐,“再说你有一套房子在手,怎么说都有一个落脚点了,哪像我还得寄人篱下。”
“你一个女的烦什么房子,将来找个有房的不就行了。”马文插嘴道。
“到哪找去?”阳春笑了笑。
“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马文看着郁树,“而且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别瞎说。”郁树吓了一跳,捅了他一下。
阳春脸也红了,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在大学有个男友,同班同学,毕业后分到福建老家的一个县电视台,而且一去就当了个小官。他很满足,还让我也过去,说他们台长答应我过去部门任我挑。”
“那不挺好吗?”郁树接口道。
“可我不想离家太远,也不想到那种小地方去。想让他过来吧,又担心找不到好单位,再说他也不很情愿。”
“那怎么办?”马文问。
“能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呗!”阳春欲言又止。
“你现在的单位不就挺好的,效益不错又专业对口,你不能也找你们领导把他调过来?”郁树替她出主意。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阳春撇撇嘴,“不瞒你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干多久。”
阳春是年初看到《石城晚报》招聘启事的,报名时她就知道是合同制,也就是说不转档案,不管食宿,除了有限的200元底薪,收入主要看发稿的数量和质量。当时她觉得没什么,凭本事吃饭也挺好,但进了报社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
《石城晚报》是B市市委机关报《B市日报》下属的都市报,刚办没几年。而作为A省省会城市的B市,《A省日报》早在80年代末、改革开放初期,就继广东《羊城晚报》和上海《新民晚报》后推出了全国第三家都市报《钟山晚报》,而且很快在全省乃至华东诸省一统天下,至于在B市更是独占鳌头。作为后来者的《石城晚报》本来市场就不大,不料前两年,中国新闻界龙头老大“新华社”主办的《现代快报》又在B市横空出世,并凭借雄厚的资金实力,尤其是其“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央背景,大量刊发本地报纸慑于当地党委政府影响不敢报道的地方负面新闻,迅速赢得了老百姓的心,一年不到的功夫就将《石城晚报》踩在脚下,并大有赶超《钟山晚报》之势。
《石城晚报》正是在这样前后夹击的生存危机中开始招新人的,本来希望注入新鲜血液以带活那帮初创时从《B市日报》过来的暮气沉沉的“老人”,然而事与愿违——由于人事身份不同,“老人”有编制在身、旱涝保收,加上各有多年分管的条口,坐在办公室接接电话、收收传真一天就对付过去;新人虽雄心勃勃、信心百倍,但毕竟初来乍到、经验不足,整天东奔西跑、笔耕不辍,仍然收获寥寥——半年下来,新人、“老人”不仅没能如愿融为团结一心的整体,反而矛盾日深,许多“新人”已开始灰心,有几个已经抬腿走人了。
阳春跑的是教育口子,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本就属于报道冷门,上稿量不多。加上她对工作环境,对整个报社的未来都不是很满意,所以干得并不卖力。
“其他倒也罢了,反正骑着马找马,遇到好机会再说吧。”阳春一直很平静地说着,直到最后才露出了愁容,“我现在最头疼的是住的问题。”
“怎么了?”郁树两瓶多啤酒下肚,话也比一开始多了,“我听马文说你是租的房子?”
“嗯,是城郊结合处一家农民自建楼房楼上的一间,那一家三口住楼下。”阳春皱着眉,“房子倒不错,又新又干净,房租也不贵,而且还有个单独的防盗门。唯一不方便的是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得下楼和他们共用。以前还好,现在天热天天要洗澡,而且……那家男人每次洗过澡就穿个内裤走来走去的,我简直无法忍受。”
“那怎么行?他也太不自觉了!”郁树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不行,你得搬,不能住那儿!”
“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搬哪去呢?这个房子我就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的。”
郁树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要不先搬我那儿去吧,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不回去。”

“你那儿?”阳春意外地睁大了眼。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就是那个单室套,里面东西一应俱全,就是简陋了点,都是我住宿舍时用的。”
“问题是……你真准备在这里长期干,不回去了?”
“那倒不是。”郁树摇摇头,“不过既然干了,至少干到年底吧,或者等这个工程结束。”
“你先把这个夏天对付过去再说吧,”马文也表示赞同,“用你自己的话说‘骑着马找马’,以后找到合适的,或者等他回去你再搬嘛!”
“就这么定了!”借着点酒劲,郁树果断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先陪你去看看,完了抓紧搬。”
“我这个班,时间倒是很自由……”阳春似乎还有点犹豫,“那好吧,就这个星期天,我先过去看看。”
(3)
酒精这东西对于人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先使你兴奋,然后让你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做出平时不敢做的事。这些话或事,有时候令你后悔不迭,有时候又令你庆幸不已,所以还真难说酒精到底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郁树后来很多次回忆起那顿午餐,他不知道如果不喝酒,他会不会想到让阳春住他那儿,或者即使想到了,会不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会不会在阳春面露难色时仍不容分辩地拍板敲定。
但是他知道,如果阳春不住他那儿,也就不会有此后几个月他们那段昙花一现般短暂、然而却几乎耗尽他全部真情的缠绵,以及此后几乎贯穿他一生的创痛。
他不知道,生命中有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和记忆,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所以,他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诅咒那顿午餐上的那些啤酒。
其实,当天下午清醒后,他就有点后悔自己酒桌上的唐突和武断——虽是同学,毕竟男女有别,而且她已经有对象,住在他那儿,外人会怎么看?——他甚至想,她当时答应去看看房子也就是给他个面子,最终也许会找个理由推脱。
尽管如此,他对和她约好星期天看房的事还是很重视,提前一天、星期六下午就回了城。搬进新房后,他还没在里面住过一夜,他要感受感受主人的滋味。同时也把房间整理整理,看看还缺什么东西,不管她住不住,将来总归要添置的。
他是快5点到的。
被7月的骄阳烤了一天的楼道内闷热难耐,如同一个大烘箱,当他快步爬到7楼,衣服几乎全湿了。
打开门,飞快地扒光衣服,站到卫生间为浴缸预留的自来水龙头下冲了把澡,他首先想到要装个淋喷头,然后是窗帘——阳春可不是他,就这么敞着窗洗澡。来到房间,翻出微风吊扇,躺到床上,他的眼睛四下打量着,最后落在客厅的新沙发上——上次买沙发时,他就想一并买个茶几,无奈当时身上钱不够。毕竟不是原来的小“蜗居”了,家要有个家的样子,不能还拿书桌当餐桌随便地对付一日三餐,餐桌暂时不买,就先拿茶几当餐桌吧,反正也不会有多少人来……
躺了一会儿,他饶有兴致地下楼四处转着,结果欣喜地发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区周边各种生活设施已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小卖店、小餐馆、理发店、银行、车站、菜场等一应俱全。菜场虽然不大,但品种还算齐全,鲜疏、肉类、禽蛋、水产各有分工,其中卖水产和鸡鸭的只各有一家,真是又可怜又可爱。他即兴买了点菜以及油盐酱醋等,拎了两瓶啤酒,哼着小曲回到家,又打开收录机,在邓丽君柔美的情歌声中,开始了在新家的第一次烹饪。
那顿晚餐,他是铺着凉席、坐在阳台的地上吃的。穿堂的晚风下,白天的酷热慢慢散去。夜幕降临,小区内各家各户的灯次第亮起,纳凉的孩子们在楼下追逐嬉闹着,间或还有一两声犬吠,一派温馨、祥和的氛围。
两瓶啤酒喝光了,微微的酒意中,他站起来,双肘支着阳台的护栏,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地上的孩子,久久不曾离去……
(4)
第二天上午,郁树首先去家具店搬回来一张玻璃茶几,顺道到装潢材料店,买了一只淋喷头、一扇手拉式卷轴窗帘和几样工具。忙乎停当,他下楼理了个发,又新买了一件黄色T恤——自从上次看到阳春后,他忽然对黄色有了一种特殊的偏爱,感觉黄色特别阳光——他的肤色原本就黑,又在工地上晒了半年,快成非洲人了,套上黄T恤,黑皮肤不仅不再那么扎眼,反而显示出一份青春的活力和性感。
下午3点,阳春准时从公交车上走下来。
她显然注意到了郁树的新形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自己则穿了一身淡蓝色套裙,显得很职业而干练。
出乎郁树的意料,她对他的新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真不错!”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最后来到卫生间,摸着崭新的淋喷头,“还有淋浴。”
“这是我上午刚装的,还有这窗帘。”他示范着拉上又打开。
“真是辛苦你了!”她感激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笑笑,“就算你不搬过来,这些我迟早都要装的。”
“谁说我不搬?”她一手摇着小绢扇,一手捏着湿手帕,“条件这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就是顶楼,太热了。”他领着她走到阳台上,“到这边来,这边有风。”
“我那儿也一样热,晚上应该会好点。”
“这么说,你决定搬了?‘
“搬!今天就搬!”
“今天?”
“有问题吗?”她一愣。
“没有。”他摇摇头,“我是说你都准备好了?你叫车了?”
“叫什么车,我那点东西,打个的就行了。”她看看表,转身往外走,“不早了,快4点了,我马上就过去搬。”
“我陪你一起去吧。”他跟在她后面。
“不用了。”她迟疑着、慢慢转过身,“挺热的,你也忙了一上午了,休息休息吧。我打的来回,快得很。”
“那好吧。”他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下楼,“等会儿你到了,在底下喊一声,我来搬。”
郁树没有坚持跟过去还有个原因,他忽然想在她回来前烧几个拿手好菜,给她个惊喜,也算是为她接风洗尘。
一切如他所愿,一个半小时后,他刚刚忙完,阳春就在楼下叫他了。
而当他肩扛手提,和她一道将她的家当——一只皮箱、一包衣被、一捆书及洗漱用品搬上来,并很快收拾好后,他打开收录机,放上那盒邓丽君的磁带,引着她坐到了沙发上。
“饿了吧?”他笑嘻嘻地问。
“你有什么好吃的?”她不解地看着他。
“当当当当……”他一转身,变魔术般从厨房的碗橱里端出了四菜一汤——香菇菜心、凉拌黄瓜、清蒸鳊鱼、毛豆米烧仔鸡和冬瓜排骨汤,他将筷子递到她手上,“尝尝吧,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你……”她果然很惊喜,“我还准备待会儿请你下馆子好好谢谢你呢,反而是你请我了,这……”
“跟我就别这么客套了!”他说着走进卧室取了背包挎上,走到门口,“你慢慢享用吧,我要走了。”
“你……”她再次语塞,抬腕看了一下表,“一道吃点吧?”
“我当然想和你这样的美女共进晚餐啦,”他调皮地笑着,“可你知道,再迟就没车了。”
她放下筷子,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也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对视。
这时候,收录机里正播放着邓丽君的那首《我俩在一起》,而且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那一句:
我俩在一起,世界多美丽。
我俩在一起,世界多美丽……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到收录机上,然而也许是因为即将分别,这首歌词听上去很欢快的情歌,此刻竟莫名地在他们之间弥漫起一片淡淡的忧伤来。
很多年后,每当郁树的耳边响起这首歌,响起那绕梁不绝的“我俩在一起,世界多美丽”,他的心中都会升起那片曾经有过的淡淡的忧伤。
他曾经怀疑,一贯喜欢改编日本歌曲的邓丽君,那首歌是否也来自日本,只是将人家伤感的悲歌改成了欢快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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