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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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碧云居大门开了半扇,季良觉得这几天改不了老想咳嗽,大概是天气原因,他在颈子上捏一把,踏进门榄。
"公子,带上吧。"
"不,我又不是逃难。"
"万一用得着。"
"王婶,已经是仲春,只会越来越热,谁还穿夹衣。"
王婶叹口气,把絮薄棉夹衣放回箱子。
"公子,这三件衣服是一模一样的。"书影一手拎一件湖蓝缠莲衫眼睛盯着床上另一件。
"对啊,就是要一样的。"见仁斜眉挑眼,得意洋洋,答话干脆利落,"你想,我成天穿着同式样衫子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他们以为我只有这一身,其实呢,早替换七八回了,不是很有趣?!"
他裂嘴嘻嘻笑,乍然捂着唇角呻吟。
"开口子了还敢大张嘴。"王婶哼哼,转头,看见季良站在门外面色不定,下意识叫了声"庄主"。
"哟,有事差人来说就好了,庄主大人何必亲临呢。"见仁抖着一张包袱布,兴高采烈。
"你们在干什么?"
季良目光越过他,从摊在凳上桌上床上到处都是的衣物上扫过。
"收拾行李。"见仁把回字纹包袱布铺平,冷不丁抬眼直直盯向季良,那副神情在说,"难道你反悔"。
季良被他这一刺,背上冒几滴冷汗,他挥挥手示意王婶和书影离开。
书影梗着脖子装做看不懂,见仁推他,道:"思月那丫头说要过来,这半会儿也不见,去看看。"
"我不去。"
"那你就留着吧。"见仁挑张凳子坐下,翘脚,掸掸下襟。
书影闻言眼睛一亮。
"明天也留着,别跟去了。"
"--公子。"书影拉长音调哀唤。
"去不去?"
书影扁嘴垂头,从季良身边擦过的瞬间,狠狠翻了个白眼。
"庄主有何指教?"见仁支着下巴,闲散淡笑。
季良负手绕开那些缭乱衣物。
"看这架势,该不会是想把整间屋子都捎带上。"
"何至于。"见仁放下手,抚着袖缘缝纫的线条。
他颊上红肿消褪很多,还留一些淤痕。
"庄主出行,总不会单车只马,我等沾一小点光也够了。"
"你倒是笃定我不会变卦。"
见仁看一眼修剪整齐的指甲:"以前有个人,也是做买卖的,说买我一个月,果真第三十一天把我送了回去。商人嘛,诚信最重要。"
"能带来利益的才讲诚信,其余,我大可随便应诺否决。"
"哦。。。。。。"见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讨厌扫墓也是随便说说的咯。"
"唔?"
"我还当庄主重情重义多愁善感的人,看错了呐。"
见仁一拍膝站起来,桌上衣服配饰一股脑儿抱作团,想也不想丢进大敞箱子。
"你干什么?"季良奇怪的看着他。
"收了,庄主随便说说,在下却当作真,比十七八姑娘也不如。"
见仁又去抱床上那一堆,蓝绡的青缎的,混在一起花团锦簇,带淤痕半张脸从里面探出来,地问:"柳少爷想带我去他府上盘桓几日,兴许再不会纠缠在那一成涨价上,庄主意下如何?"
嘴没在柔软繁厚料子里,声音就不复清朗。
"他没有那喜好。"季良不为所动,看着见仁因为瞅不清路,磕磕绊绊,垂坠的宫绦丝带衣衫边角萦回在他腿上,令人捏把汗。
"作朋友也能得利的,有时更甚过**--"
季良松开拳头,"小心"两个字卡在喉咙口,没来得及被舌尖顶破,袖袂半空里飘荡。
只听地板钝响,见仁就伏首在锦绣花团里。
"真是的。"季良蹲下来拉他,"没事吧?"
"唔--"见仁偏头露出脸,吹开挡在眼前一片薄绸,"我一定是被下咒了,皮肉伤不断,庄主,可否请位道士来看看?"
他的头发本来只挽束在脑后,没有戴网巾,这下冲击扑了一半在颊上,还有一半散在那些衣物上,弯曲的蜿蜒的,浮着虚幻的光。
季良伸手拨开覆住他眉毛的发丝,嘟囔:"昨天,是我不对。"
"咦?"见仁诧异地看他。
季良别开眼。
"庄主大人刚才是在道歉么?"
小半晌,季良哼一声,好像说"是"。
"道什么歉呢?在下记性一向不大好。"见仁眨眼闪着疑惑。
"--躺在地上很好玩吗?快起来。"季良没好气的低嚷。
"我是想起来,可庄主一直抓着--"见仁斜眼指点那只把他定住的手,季良*似的忙忙甩开。
见仁撑地慢慢坐起来,背对季良捋顺散乱的头发,揪掉害他摔交的罪魁祸首们,撩起衣摆揉揉撞疼的膝盖。
"庄主回来的时候,可以带对泥人么?穿喜服的新郎倌和新娘子。"
季良看着他的背影,猜他脸上表情。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他说,"大刀横马的关老爷和仗剑傲视的周公瑾还勉强。"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见仁痴了一般喃喃,"千古风流,都付江月与秋水。"他蜷缩腿,双臂环绕着搂在胸前,下颌搁膝上,没有真心的祝福,"在下愿庄主一帆风顺。"
季良起身,抖抖衣袖,说:"你实在喜欢姑娘家的玩意儿,就自己带回来。"
见仁没有回应,季良以为自己太含蓄,于是挑明了再道:"明天上午吃过早饭便走,你快点收拾,到时候有人领你去坐车。书影那小子可以跟着,但是,你太纵容他了,瞧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全不当我是庄主,再这么下去,还不爬上天了--哎,你在发什么愣呢?"
"我不走。"见仁含混的说。
"又怎么了你?"
"我是可以随着庄主游历的人么?"见仁摇头,乌黑的发擦在背上扭曲,"庄主请放心,见仁就呆在碧云居,哪儿也不会去。"
"你的性子,也转的太没道理!"季良绕到他面前,看他的嘴唇因为下巴抵着膝的缘故微微嘟起来,睫毛底下半掩的眸子水一样清冷。
"我本来就是阴晴不定,更不好坏了庄主兴致。"见仁索性闭上眼,头渐渐伏下去,埋在臂弯里。
"你当是戏猴!"季良踢他的脚,"季庄主已经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明天早上要是看不见你,我就把你栓在马尾巴上一路拖到无锡。"
"我不走。"见仁闷声闷气重复道,"像我这种人,庄主用不着收殓,明年也不用祭奠。"
季良凝神盯着他,突然的抓住他胳膊拉开,一只手从环抱里捏着他下颌硬掰出来。
"想什么?"
"庄主在想什么。"见仁像透过迷雾般看着季良,"带我去,不带我去,您一时一句话,一时一个主意,被戏耍的猴,究竟是谁?"
季良注视着他眼里映出的自己,眉目摇摆。
"见仁该死,怎么能对庄主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闭了下眼,再睁开,风流婉转,唇边随即挽出曼丽的柔情万种,"见仁唯一该做的,是取悦庄主。如何,庄主需要什么?柳兴风不过是个烂好心的小子,见仁可以几句话让他服服帖帖,庄主姐姐伤了脚,见仁知道极好的一套方子--还有什么?应天杜府又来寻麻烦了?见仁再去一两月也无妨--"
季良的拇指掐在他裂伤的嘴角上每他感觉不到般,抬脸只有顺从。
"庄主不会做错任何事,见仁咎由自取,只要庄主高兴,即便让见仁立时错骨分筋,绝不蹙眉。"
他靡魅的笑,声音冰凉,他眼底泛滥漫山遍野的桃花瓣,温软的手指延着季良袖袂滑上去,覆盖他紧绷的手背,藤蔓一样缠绵攀绕。
季良往回抽手,他借势更靠近,跪付在地板上,昂头望着季良,白皙的颈项露出领缘,纠两缕发,勾勒得润致美好。
"你别这样。"季良甩手。
见仁只是望着他笑,目不转睛。
季良矮身抓他肩膀摇晃:"不要笑了,不要笑。"
"庄主不喜欢,见仁自当听从。"他果然敛了容,一点一点收得风平浪静。
"你表演给谁看?!庄里没有养戏子。"季良倏得眯眼,"你在怕什么?"
"惹得庄主不快,是见仁过错。"
"我问你在怕什么?"季良握紧他。
见仁眼里没有神采,只有两颗琉璃珠似的眸子,不带丝毫情绪。
季良回想之前种种。
"千古风流,周公瑾,什么关系,嗯?"
见仁轻轻扳季良手指。
"我做不到恢弘气度,最终比他还要狭小,我连做他也办不到。‘生子当如孙仲谋‘,落得天大笑话。"他俯头深呼吸,"对不起,我一定谨遵庄主意愿,明早就在碧云居等候,居室凌乱,请庄主先行离去,容在下收捡。"
"你。。。。。。"季良放开手,见仁跪正朝他行礼,然后转身拾掇散乱一地的衣物。
没有可说,不知何可说。季良暗叹气。
"庄主,在下有个请求。"见仁停下动作,低眉顺眼,"我想多带一个人同去。"
"侍从都够了。"
见仁闻言也不坚持,若有若无喟叹。
季良挠挠脸:"不过,多一个两个也不碍事,如果他能安分的话。"
说罢,出了门去。
在门口,冷不防差点撞上显然等了很久的书影,旁边还站着碎花裙的丫头,见了他慌忙低首行礼。
季良粗略打量一眼,只觉有两道目光含威带怒,心道,这个小厮真得寻个机会找人好好教导一番。
待季良消失在大门外,书影赶进屋,跪在忙碌的见仁身边担忧的说:"公子。"
第二十一章
"啊?"见仁偏头看他,"哦,思月来了,正好,帮我收拾收拾,算了,你快回去整理自己的东西。"
"什么?"思月一头雾水。
"刚才庄主答应让你跟着去,待会儿我去找杨主事说。"见仁弯眉向她展颜道,"怎样,可以亲眼见着太湖,高兴不?"
思月实在不敢相信,愿望成真如此简单,上午她才念叨了一句别人提过的美丽景致。
"喂,别太兴奋晕倒,明天就去不了了。"
"怎、怎么会?!"思月磕磕巴巴地揪着腰上带子。
"公子,带她去?"书影指着思月横眉竖眼,"还不如带上王婶。"
"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王婶适时擦着手进来,"趁年轻,该四处走走,不要等老了,只记得眼前一块小地方。"
她一扫看见更加乱糟糟的局面,"哎、哎"了半天。
"公子,不是我说,你还是一边歇着吧。知道的是你要出门收拾行李,不知道以为遭贼了。真是的。"
见仁手搅在一堆宫绦丝带里,嘿嘿干笑。
夜里无星无月,暗处有不知名的昆虫鸣叫,细细碎碎的,悠悠扬扬的,像是一场合奏。
书影推门进屋,换了支新蜡。
火焰摇曳几下,烛心升腾过黑的薄烟,渐渐稳定下来。
"公子,早点睡吧,明天上路辛苦着哩。"
见仁坐在窗户旁边,凝目望着外面混沌,面容含糊在微弱夜色里。
"你听过三国故事吗?"他突然问。
书影想了想:"做孔明灯的时候你说过一些。"
"唔。"见仁斜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很少的一点点,不及九牛之一毛。"又回过去把肘支在窗台上,手托着下颌,"离今天已经一千多年了,在那个烽火连天的乱世,众多英雄豪杰,帐中运筹帷幄,军前策马扬鞭,创造了一个辉煌时代。"
他不同往日的低沉嗓音,带着说不出意味的幽缓。
"我跟你提过的诸葛孔明是蜀国丞相,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的对手都不简单。其中一位,吴国将领周公瑾,翩翩儿郎,长壮有姿貌,才能绝伦,少年得志,多少怀春少女柔情相与。想那时雄姿英发,真是风流人物,只可叹传闻中气量狭小,最后竟是被诸葛用计,呕血气死。当年说这故事的人告诫我,‘为君胸当怀天地,任鸟翔,凭鱼跃,莫要学那小肚鸡肠,落得凄败下场‘。我正是懵懂,听了故事只想困觉,那知道再睁眼,物是人非,我便是如何悔过,也是从此没有他。天地茫茫两不见,惘然,蝶梦一场别。"
书影站在一侧,见他朦胧半张脸上,沉静如水,平淡得没有丝毫情绪,恍惚间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出自他的口。
以前有时迷糊有时狡黠有时孩子气的公子,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书影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伸手抓住他衣衫。
"公子!"
见仁听见他语气里的惶恐不安,扭头看向他,琉璃般的眸子,波澜不兴。
俄顷,他笑起来,从唇角,渐渐展开的温文,蔓延到眉眼,遍布整张面容。
"不要一副哭丧的脸,要远行了,真不吉利。"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
"睡吧。"
天刚亮一会儿,杨主事就过来交代出发的时间,书影赶急去叫公子起床。
见仁挤眉嘟囔:"再一小会儿。"
"半个时辰后就要走了。"
"。。。。。。一会儿。。。。。。"
"公子,起来吧。"
"红枣莲子粥,鲜热的,糯滑的,一会儿可就凉了。"王婶端着托盘,粥香在屋里弥散。
"唔。。。。。。"见仁艰难的在被子上蹭脸,不甘不愿睁开半只眼。
"这些包袱都是要带走的?"明叔手指桌上问。
王婶把粥放在床边小几上,瞅了一眼点头。
见仁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倚靠雕花床栏,打着呵欠,水雾氤氲在眼里,映出温和晨光。
书影拿来衣衫帮他换上,又梳了头发。
"书影,过来,我跟你点点这些东西。"王婶叫了书影,围在外间清点。
她一样一样的指给书影看,然后交代几句。
"就这样。唔,药带了没有?"
"带了。"
"盯着他,别由着他乱吃。"
"嗯。"
"要是冒出什么古怪念头,别让他去做。"
"哎,我要是能劝得住--"
王婶拍一掌书影脑袋:"劝不住你跟着干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尽量。"
"哼。还有,如果发热了,多用凉水擦,熬些菜粥,千万不要有油花,会反胃。"
"哦。"
"天热了,也别让他敞着睡--亏得思月在,姑娘总比男人细心。"
"才不要她插手,我能照顾好公子。"书影特别不乐意的抗议。
王婶瞥他一眼。
"得了,你晚上睡觉还要踢被子。"
书影耳根红了一下,不敢哼哼,只有装作忙收拾。
见仁几次想开口,都随着莲子粥一同咽下去。
他看着他们检视行李,看着他们忙碌进出,看着他们一举一动,怕会错过细节似的静静地看,静静地听,然后放下空碗,暗叹一口气。
这么香甜的粥,只有碧云居里才会有的味道,果然该把王婶也捎带上的。
莫不是真的要把整个屋子都拖在身后?
留恋不是他应该有的情绪,早就应该习惯离开,在任何地方,他只会是过客,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属于他的天地。
季良给他专留了一辆车,枣红马拉着的灰布帘子车。
见仁上车的时候,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很低,刚好让他听见个大概,有人睨眼嗤鼻,轻微地只让他瞥见些微痕迹。
他望着最前头,和李微准告别的季良,身姿挺拔,神情持重。
"公子,上车吧。"
书影小声催促,他讨厌那些人的眼神,浑身像被钉上刺,他宁愿躲进车里眼不见心净。
季良登上锦棚缎帘的马车,车夫挥鞭吆喝,乌马打着响鼻喷着粗气,哼哧哼哧拉动车轮,队伍缓缓驶出韶华庄。
第二十二章
车队出东门,往东南三十多里先到新丰,然后改登船延京杭运河而下,顺风顺水的话,三天左右抵达无锡。锦阳米行复老爷收到口信,早早吩咐了管家到时候遣人去码头等候。

第一天是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路,少出门的见仁身上骨头跟散架了一样,见着床就趴在上面动也不动。
作为名扬两江的韶华庄庄主,季良穿的是好衣,坐的是好车,住的当然也是好店。
新丰最高级的客栈,最上等的客房,床褥被枕簇新,精致整洁,散发着淡淡防虫樟脑的味道。看得出在满足客人视觉触觉感觉各方面,老板下了大功夫。
见仁每一处筋骨都松懈了,脸半埋在松软染花褥子里,劫后余生般叹息。
书影叫了他几次去吃晚饭,他嘴上哼哼,却当耳旁吹过一阵风。
天色逐渐暗淡,暮色四合,见仁只是翻个身,换成仰面,继续躺在床上。
书影有点急,刚才一直在揣测让店小二将饭菜送进房间的成功几率有多大,尤其当庄主和主事都坐在楼下雅间用餐的情况下。他可不希望公子再落下个好耍大脾气的坏名声。
"公子,下去吃点东西吧,中午只进了两口,明天该没有气力。"
见仁"唔"了一声,仍旧闭眼不动。
"王婶可是叮嘱我要看好你,这才出来一天。"
"唔。"
"起来吧,听说店里好几道招牌菜,香酥鸭,醋酱肉,嫌油了还有百合羹,多少吃一点。"
"唔。"
"公子,你听见我说没有?"
"唔。"
书影长长哀叹,无计可施,心里不免迁怒下午出现的那个老头子。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让公子越发疲怠。
为了赶到新丰,午餐是在路上随便解决的,从庄里**来的简单食物,见仁被颠得没有胃口,趁休息,踩着塌实土地舒活身体。
有个老头倚靠在车轮旁边抽旱烟,嘴啪嗒啪嗒的咂响,浓重呛人的气味冲得见仁连打几个喷嚏。
"小伙子,受不了吧。"他哈哈笑着,很自傲地叼着铜嘴儿烟袋。
"有段时间没闻到,真让人怀念。"见仁揉着鼻子走过去,"是建川的烟叶吗?"
老头惊奇地打量他:"哟,你挺识货。"
"全亏以前家里有位非常喜欢这口的大伯,没有一次看见他时手里空空。"
"哦?原来是自小熏染。"
"虽然我没学会抽这个,但卷烟叶的手艺极好,常常被夸奖。"
老头将信将疑,深深吸一口,从鼻孔呼出一股青烟。
"等着。"他探身进车里摸索,抓了两张褐色大叶子递给见仁,"卷来看看。"
"现在?"见仁微诧,低头看看皱巴巴的叶子,"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老头没有收手的意思,见仁顿了顿,接过烟叶。
大概理了理,折上几道,捏结实,再一点一点卷曲。
老头半悠闲半凝神的看着他动作,喷出来的烟飘散在半空。
"好了。果然生疏不少。"
见仁把成品摆在老头手心里,老头仔细捏了捏,再端详他几眼,露出抓到宝的欣悦。
"不错嘛。别看庄子那么大,真正能卷得紧致的凤毛麟角,自从小万那小子走了以后,再没人帮我卷了。"老头把烟卷小心收进墨灰袋子里,然后抬眼眯眼盯着见仁,"我正对着刚买回来的烟叶发愁,不知道一个人要卷到什么时候。怎么样,愿不愿意可怜我这老头子,搭手帮个忙?"
见仁转动眼珠子没有答话。
老头又靠近他,悄声说:"整上午我都一个人被闷在车里,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你就当行善积德,陪老人家消遣,如何?"
见仁听他一番抱怨,后来竟是低下身姿带着乞求了,脸上挂几分微笑。
"老人家不是喜欢安静,最看不惯年轻人的聒噪吗?"
"唉。"老头摸一把下颌胡须,一卷烟燃尽,他握着烟杆敲在车轮边缘上"咚咚"响,"我年轻的时候尤其爱热闹,现在即便被人叫做‘为老不尊‘,仍是老爱往人堆里凑,你说,漫漫长途,孤身一人,还不憋死我啊。"
他脸上不合年纪的怨愤更甚,哪里有半分稳重沉着阅尽红尘的长者模样。
不远地方,有人招呼着准备上路,书影站在他们的马车边向见仁这里张望,见仁一边朝他挥手,一边说:"我在车里也只想睡觉,偏偏被颠得内脏都要跳出来,不如像您说的,日行一善。"
书影跑过来,听见仁说要和别人同车,拉着他的袖子,满脸不高兴。
"公子,你们又不熟。"
"聊啊聊的就熟了啊。"见仁勾起唇角,"不要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子,只一会儿工夫。"
"小伙子们,道完别没有?又不是生离死弃。"老头在车上撩开半挂帘子打趣。
书影还想劝说,见仁止住他,抬脚上了车。
老头错身补充一句:"我就借他半天,傍晚到前面歇脚处就还你。"
书影悻悻一跺脚:"我就跟在外面,公子有事就叫我。"
老头放下帘子感喟:"真是个体贴到心尖儿上的随从。"
见仁进了车,就愣在入口,眨眨眼说:"您和我那大伯,太像了。"
两座的位子,有一半堆了尺高的烟叶,老头快手快脚把它们重新摞在一块儿。
"怎么像了?"
见仁瞅着摇摇晃晃立在座位正中央的叶子们,暗自捏把汗。
"要不是大伯母的关系,恐怕他会搂着烟叶同床共枕。"
"以前我家老婆子一回娘家,我就特别高兴,终于没人管着了,也干过抱着烟袋睡觉的事,结果她回来后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满床呛人烟味,我是故意要她不安生。"
"我大伯有次坐床边儿抽烟,不小心火星溅出来,新换的被子烧了一个大洞,大伯母气得转身回了娘家,我大伯啊,又懊恼又偷喜。"
老头拍拍堆起来的烟叶,满怀向往的说:"看来,我应该会会你大伯。"
见仁坐在临时挪出来的空位上,小心翼翼,气都不敢大出。
"很遗憾,他没荣幸见您了。"
"为什么?"老头和见仁之间隔着小山一样的烟叶,咫尺天涯,他不得不弓背前倾探出头才能让见仁看见他的询问表情。
见仁轻手抽下最上层叶子,摊在腿上捋平整,不在乎的口气回答:"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大概现在极其幸福的被大堆烟叶子围绕着,连投生都不愿意。"
气氛陡然陷入深谷。
小半晌,老头握紧烟袋,张口欲言,冷不防车轮碾过一块大且硬的石头,冲击力使得整间车厢强烈震动,尽管见仁很努力伸手拦截,那山似的烟叶不出意外的坍塌了,见仁自己也因为护卫的动作跌下座位。
老头想拉他,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他外衫,防止他再前进滚出车去。
"没事吧?"
见仁吸口凉气,揉揉磕在结实车厢立柱上的手肘。
"您是问我呢,还是宝贝的烟叶呢?"
老头拨开盖在他肩头上的叶子,忍不住呵呵笑。
"瞧你,跟从烟叶里长出来的一样。"
见仁低头审视片刻,大半个身子上铺满烟叶,不禁也笑起来:"果然很像。"
"公子,公子!"书影听见不寻常的动静,急噪地在外面呼唤。
"我好着呢。"见仁掀开窗帘,让书影看见自己不仅完好无损,还有余情笑得开开心心。
车里光线比外面暗淡,但足以看清状况,书影刚放下心,又惊异的问:"这是在做什么?到处的叶片。"
见仁回头瞟了一眼:"啊,一场意外。"
"可不是我在欺负他。"老头插话,"别再说了,快帮我收拾起来,别压坏咯,我的宝贝啊。"
见仁答应着,转头回来。
"不要动,还有一张。。。。。。啊,等等,压着了。。。。。。放到这边来,还是我抱着吧。"
书影听着老头莫名其妙的话,奇怪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虽然这样可以卷得很紧,但是会伤着叶子,要这般这般。。。。。。好了。"
卷叶子来做什么?
突然听见见仁猛烈咳嗽。
"真的不会啊?"老头很遗憾的叹息。
书影又想拍打车厢问问公子是怎么了,却传出见仁间断的声音:"饶了我吧,叶子味道本身不坏,一旦燃起来,我宁愿去烧柴火,反正都是呛。"
第二十三章
"书影,打盆水来,手上全是烟叶味道。"见仁终于说出进房来最完整的一句话。
"洗了就去吃一点,好不?"书影抓紧机会哀求。
"不好。"见仁回绝地干脆,"休想让我从床上起来。"
"可是,会饿坏身子--"
"一顿两顿而已,下午烟伯有请我吃点心,不饿。"
"他叫烟伯?"书影觉得这名字跟那个人下午的言行一样奇怪。
"不是,我没问他名字,随便称呼的。"见仁垂眼看着手指,白皙的皮肤,沾染上了斑斑黄渍,他厌恶的扁扁嘴:"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公子对于任何人的名字,还不是一般的不在意。
书影放弃劝说,出去找店小二。
在后院等待的时候,树底下一明一暗闪烁的火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天全黑了,那点光格外醒目。
书影好奇的走过去,就着微弱夜色看见火光原来是正在燃烧的旱烟烟头。
"你不是那个贴心贴肝的小厮吗?"抽烟的人忽然发话,吓了书影一跳,蒙蒙的觉得声音有点熟悉。
"不跟在他身边,跑这儿来干什么?"
书影仔细辨认掩在树下的身影轮廓,隐约想起来,是下午的老头。
"公子要水。"
"他现在是不是躺在床上死也不肯起来?"
回应书影的诧异,老头用"我就猜到"的眼神瞥他一眼。
"年轻人,身体真糟糕,又娇气,连老人家都比不上。"
"公子才不是娇气。"书影不服气的辩解。
"坐一天车而已嘛,就哼哼唧唧的趴下,饭也不吃。"
书影越发觉得他是有偷偷躲在门外看。
"我还用**?!脚趾头都想得到。下车时候那一副抽筋模样,喏,我一直在下面喝小酒,就没见他出来。"
老头有点不屑的啧啧。
"我说,他以前是不是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真难为他还能像个人。"
这话说的过了,若不是光线微弱,老头应该能看见书影近似于酱肝的脸色。
"转告他,再不运动筋骨,就该出栏挨宰了。"
"不要你管!"书影吼出一句,烟头火光倏的乍亮,他握着拳头,气呼呼扭头就走。
"喂,再聊几句呗。"
"哼!"
"现在的小伙子,一个个都不知道尊老--明天见。"
"别再见。"书影一步也不停顶回去。
"那可难了,都是庄主**来的人,一路分也分不开,你的公子和我约定了明天还要一块儿,我们俩要好好相处哟。"
书影哽着了,脚下踉跄,不得不驻足。
"其实交往久了,你会发现我是个挺不错的老头子,尤其喜欢传授小一辈宝贵的人生经验。"老头斜眼瞄他,嘴边挂着坏笑,"看在你公子的份上,我会特别优待你的。"
书影憋了半天,方才憋出两个字:"不用!"
"用的,以后你就会知道。"老头不再看他,继续对着空寂的后院抽烟。
书影暗暗发誓,不管遇见什么事,绝对不要和这个老头扯上关系。
公子那里,拼命反对、抗议,必要的时候耍点小伎俩,总之,一定让他们错开。
书影打定主意,给自己鼓了劲,满怀斗志的回了房。
甫一踏入过廊,就听见见仁在房间里嬉笑。
"哈哈哈,怎么会有这种事?!"
然后是个细小羞涩的姑娘说:"千真万确,我娘亲眼看见的。"
门半开着,书影侧身用肩膀顶开,把一盆水重重搁在盆架上,口气恶劣的说:"你来干什么?"
床边上,思月抬眼怪异的看他:"为什么我不能来?"
"公子要休息,你少来打搅。"
"公子腰背都是硬的,你也不知道给他揉揉。"
"公子若是说了,我自然会做,轮不到你插手。"
"公子的身子哪儿经得起你的重手重脚。"
"公子的身子也不是你随随便便能碰的。"
大眼瞪小眼,视线交汇的地方,隐约有闪电的光。
见仁伏着,前臂撑起上半身,好整以暇地看热闹,顺便咬一口思月带来的糕点。
约莫着事态的发展应该控制一下,他悠悠开口道:"书影,思月是我**来的,跟着我没什么不对。思月,别和他计较,再帮我捏捏肩膀。"
丫头脆生生答应,以胜利者的姿势瞟书影一眼,纤纤一双小手娇羞的搭上见仁肩膀:"公子,是这里么?"
"嗯。哎,书影,过来吃桃酥糕。"见仁挥着手里点心,殷勤招呼。
书影心里不痛快。
这家客栈,根本就是一个触人霉头的地方。
"思月,这究竟是你做的还是王婶?"
思月忐忑的小声说:"是我。"
"不会吧,说瞎话是要被鬼勾去舌头的。"
"公子--"思月嘟起嘴。
"真的是,非常好吃。"
"诶,公子没逗我吧?"
"喂喂,我可不想被勾舌头。"见仁蹙眉咬一口,"和王婶的味道很像,不对,是更特别,反正很好吃。"
思月脸上渐渐泛起红潮:"以后,我再做给公子。"
"有谁会当着面说‘不好‘吗?"书影沉着脸把水盆端到床边,"公子,你不是要洗手。"
"对哦,都怪思月做的点心,让我忘记了--就放在下面吧。"
书影把盆搁在床下踏板上,见仁手脚在被褥上又挪又蹭,身体转了小半圈,把肩膀以上的部位悬在床外,胳膊垂下去,正好伸进水盆里。
思月仍搭手在他肩上揉捏,书影蹲在旁边抓着布巾。
季良在门外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想了想,敲敲半开的门。
"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是一样热闹非凡。"
"啊,庄主,还没睡?"
"若是睡了会站在这里吗?"
"唔--"见仁转眼思忖,"有可能是梦游呢。哎,曾经听说,有个人睡着了之后,翻墙过街,爬到城另一边的某户人家里,被当做**贼狠打了一顿,好笑吧。"说着,露出几颗白牙。
思月小声叫他:"公子。"再瞟了一眼负手而立的季良。
"抱歉,庄主当然没有这毛病的,是不是?"
季良不说话,眯眼定神望着他。
"。。。。。。好在我不是鲜花朵朵,气力又弱小,传出去大家也不会说什么。"见仁倒像松了口气,看着浸在水里的手,烦恼地叹一声,"唉,果然洗不掉啊。"
蜡烛在大圆桌上,光线照过来已经势微,即便是凑得最进的书影,也看不清见仁说的"洗不掉"指的什么。
季良稍稍走近了点,问:"下午你卷烟叶了?"
"庄主好敏锐的观察力。"见仁发自内心的诚挚夸奖。
可是季良不接受,直白的解释:"我听人说的。"
见仁扁扁嘴,努力搓洗手指。
"你要剥下一层皮么?"季良皱眉啧啧。
"没办法,怎么都洗不下来。"见仁委屈着,哀怨着。
"一个男人,沾点污渍算什么,又不是女人。"
"很难看呀!化多少工夫才保养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我不甘心就这么毁了啊。"见仁眉眼皱到一处,看起来就要发狂一般。
季良受不了的偏头闭闭眼。
"没见过你这样的。"他已经靠得极近,伸手敲一下见仁肩头,"拿起来我看。"
见仁抬起手,举在半空里。
季良端详半晌,说:"以前我用皂角浸水,再加点醋,效果不错。"
"庄主有过这种经验?"
"我刚到庄里的时候,被拉去培养了好一段时间,幸亏最后他不满意,还抱怨我迟钝。"季良讲述往事口气不善,想来经历不太好。
见仁手举得酸,待他说完立刻耐不住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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