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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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见仁走出来仪轩,两手空空,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纷纷扬扬的雨借着风势袭上脸,见仁抱着胳膊缩脖子哆嗦一下,望望天,望望前路,叹口气,举袖为遮,一溜儿小跑。
湿润的石板被踏得啪啪响,见仁庆幸自己只是到邻居家做客。
眼见目的地越来越近,脚步更快,两三下冲到门口,好歹有半檐挡雨。
见仁甩了甩濡湿的衣袖,正要推门叫人,身上突然起寒战,侧头向一旁瞟了眼。
"庄主好闲情,出来散步吗?"
三尺远阴影里,深色衣袍灰面油伞,几乎和环境溶为一体。
季良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感觉他的目光无遮无掩地定在见仁身上。
"您这种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被丈夫捉住现行的红杏出墙的妻子一样。"
见仁委屈的调侃,手拢在袖子里摩挲,雨水的滋润止步于中衣,风却轻而易举攻破罗绢里衣的防护,尖锐的刺进身体,他打个喷嚏,揉揉鼻子。
"庄主如果没有指教,在下不打扰您的雅兴,请允许在下先行告辞。"
说了去推门,"吱呀"细微响,果然没拴,咧开一条窄缝。
"你被赶出来了?这么狼狈。。。。。。"
见仁定了半晌,缓缓回头:"庄主大人,请您有所言语前稍微给点提示,大半夜的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怪吓人的。"
季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盯着他。
见仁被看得莫名其妙,顺着眼光低头审视自己,衣襟服帖,宫绦整齐,只不过因为有的地方浸了水,显得颜色深深浅浅。
"庄主,有何不妥?"
"想来,你没有令他满意。"
"谁说的?!"见仁擦擦受雨湿润贴在额际的碎发,"肯定满意,几十年来从不会如此满意。"
"别自信过了头!"
"就凭我十年来阅人无数,他这样的算不得难侍侯。"
季良皱了会儿眉。
"他哪样?"
"唔--根据行规,客人的信息是不能随便宣扬的,但是,我和他谈不上买卖关系,庄主大人又是在下目前的衣食父母--其实呢,不就是让男人最窝火的毛病。"
季良没觉得自己有过这么强烈的好奇心,竟一再追问下去。
"究竟是什么?"
"咳,明讲出来令当事人多难堪,所谓意有动而力不从心。。。。。。"
见仁眼波流转,转出暧昧。
季良张了张嘴。
"当然,庄主正是年轻气盛英姿勃发,体味不到其中酸凉,然而有的人宁散千金为求一方。"
季良撇开视线,去看着略为脱色的暗哑的门。
"你怎么知道是否能解决?"
"只要明白了原由,对症下药总是会一点。"
"--你们只见过一次面。"
"还是那句话,‘阅人无数‘,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此人心中事多又无趣,讲句笑话也是正经,想当时妖娆情形,半分心动也没有,我还当自己是肤如树皮的老头子,于是赌气邀他喝茶--这个人呐,和我以前遇见过的一个人很像,都把面具当作真正的脸--我给他沏了壶加了佐料的茶,竟然没有反应,哈,原来他有那样的毛病。"想起那时,见仁不禁为自己的明察秋毫得意,"可是,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纵欲痕迹,谈话之间走了一次神,我便知晓根由的入口了。"
见仁止住话,季良又看着他:"他不是个能由人摆布的对象。"
"嗯,戴面具的他不会,躲在最深处的那个自己,一定会。大凡权势越高的人,越在意自身弱点。**也越强烈。"
一时沉默。
书影从里面忽而看见门起了一条缝,赶急两步过来,就看见外面的见仁。
"公子,你回来了。"
"啊--泡壶热茶去。"
"雨大了,你不进来?"
见仁瞟了眼季良。
"进去。"季良的语气听起来不太良好,扭头就走。
"外面还有谁吗?"
书影想要探头出来看,被见仁推搡着。
"快点去泡茶,冷死人了。"
"那你还呆在外面。"
见仁没理会他,急急忙忙进屋。
"诶,公子带的伞呢?"
见仁怔了怔:"我是觉得忘了什么,没关系,明天让思月带回来。"
"那么大的伞都能忘记--"书影替他脱下湿衣,触到他冰凉的手,心一紧,再向里探,"怎么这么凉?"
"所以让你泡热茶去。"
"光茶怎么够!王婶,快熬姜汤!"
"算了,兴许已经睡了,别吵着她。"
"要是发起热来怎么办?公子的身子能经得住?"
见仁想了想,到时候被埋怨的更深切,满院子的人也更消停不了,就改口道:"那就,姜汤吧。"
早上阮本业醒来,清新的晨光一格一格爬上了窗,他撩起床幔望着地板上窗棂影子。
他记得昨天晚上的宴席,记得宴席上一张张神情相似的脸,记得泠泠的丝竹调,记得来仪轩门口撑把伞仿佛绝世独立的青年,记得喝了一杯茶,然后--
然后,他的鸳鸯搂着他呢喃,说再没有瓜葛,说原谅了他。
长久以来压在心口上的顽石就这么的羽化了,最纯净的部分炼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珠。
真是个再美好不过的梦。
阮本业离开的时候仍坐了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神态只比来时少了一些审视。
他对前晚的事只字未提。
什么都不说也许是好现象。
季良摩挲着手里玉牌,精雕细琢的是五蝠环绕下篆体的"阮"。
第十七章
清明这天很晴朗,没有"纷纷雨",季良坐在马车里也没有"欲断魂",气定神闲地翻看一本帐册。
柳氏纸行最近要运一批货到无锡,想依旧照去年的价格,然而韶华庄今年所有运价都提了一成余,柳兴风被他父亲遣来几次谈判,成效不大,两面难为的柳少爷跑到碧云居去抱怨,元宵灯会上偶然遇见的韶华庄食客静静的倚在床头倾听。
"哎,对不起,让病人也不安宁。"柳兴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歉意地挠头。
仔细想想,在别人家里抱怨主人有够傻气的。
见仁不甚在意的样子,微笑着说:"这儿少有人来,倒是要谢谢柳少爷屈尊架临。"
他的声音态度都是温和亲近的,才引得柳兴风能无顾忌的发牢骚。
柳兴风看着他咳嗽两声,关切地问:"可吃了什么药?我家里还有些祛寒方子,见效得很。"
"柳少爷美意,在下心领,小小风寒而已,过几日便好了。"
"春季里暖暖寒寒变化无常,真得小心防备。"柳兴风把带来的红木长方盒子打开,"杜鹃正盛开,做了几张纸笺,你看看如何?"
"我又不懂这个。"
"但你的触觉嗅觉总是敏锐,摸摸厚薄滑韧可合适?"
见仁不再推脱,接过来指间细细摩挲了一番,在鼻前扇风。
"试试上墨的感觉?"
"算了吧,就我那一手字,莫要拿出来受耻的好。"
"不会啊,柔中带刚,笔锋转折很是蕴了几分秀劲。"
"柳少爷别再讥诮在下了。"
柳兴风露出不满神情:"我从不打诳语。"
"从不?"见仁挑眉斜眼看他。
"呃--"柳兴风挠挠面颊,"商场上的来往不算。。。。。。朋友间我是真的实话实说。"
"朋友?"见仁舌尖滚着两个字,忽而唇边闪过一瞬的嘲讽,他把纸笺交还,"抱歉,在下有点乏了。"
"看我,光顾着自说自话,打扰你休息。这些纸笺送你的,随便怎么用都好--货物一出概不退换。"
柳兴风连盒子一同搁在床沿上,语调严肃眉眼里又是淘气。
书影把客人送出去,回来后问见仁:"柳少爷坦荡荡的,公子为什么要赶他走?"
"受不起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要接触。"
"诶?"
"我想喝水。"
书影还是没懂自己公子想说什么,无可奈何地去倒水。
去韶华庄祖陵的路上,季良继续看帐册,赶车的钟二叔吆喝着白蹄子赤色马嘀咕,出这么大好太阳干啥,一路上弄得跟赶集一样。
造船场里的新船开始搭骨架,季良最希望的,就是天天能有好天气。
徐夫人和明姨娘都是尽职尽责的人,把几座陵墓收拾的得体没有纰漏。
季良上过香磕过头,礼节全走过,坐在小院子里休息。
四五只鸡在阳光下昂首踱步,两只兔子挤在墙角啃菜叶,樱桃树枝条上坠满青绿果子。
季良大略关怀几句两位守陵人的生活,徐夫人言语里透露出满足。
"后面自己种了几畦菜,庄主要留下来用顿便饭吗?"
时候还早,季良就点了点头,突然想起祠堂里牌位,道:"老庄主旁边的梅花簪子是怎么回事?"
徐夫人怔忪小半晌:"那是以前慎姑娘的遗物。"
季良觉得名字陌生,问:"慎姑娘是谁?"
"这个。。。。。。"徐夫人犹豫着,慎姑娘去世时自己刚做了他人媳妇,对她的情况多是辗转听说了些,思忖会儿,还是开口,"她是老庄主祖父收养的远房亲戚,身体不大好,也没出嫁,就留在庄里。虽然算是名义上的姑姑,但年纪只比老庄主大几个月,更像姐弟一般亲近。"
季良恍惚记得有这么一位姑奶奶,老庄主偶尔会提到她喜欢清淡素雅的白梅,喜欢婉约的柳词。
"好像是去世很久了。"
徐夫人点头:"大概是庄主刚出生那会儿,听说排场很大,老庄主亲自扶棺,墓碑上的题字也是老庄主亲笔。"
季良啜口清茶,望见院子里两只兔子依偎着窃窃私语。
李微准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明姨娘,件件拆开让她过目一遍。
当年明姨娘初进庄,一直是李微准前后打点安排,对他自是比别人更熟稔,交接过后照着日常寒暄一场,没有什么可再说的,明姨娘随便的问:"碧云居的公子,还好吗?"
"嗯,还好。"
"老庄主终于和她在另外世界见面,他不用再做影子,轻松了不少吧。"
李微准皱眉:"习惯恐怕是改不掉了。"
"怎么?"
"屋里的那些东西,没变更,还是以前的繁丽,明明不喜欢却留着。"
"唉,毕竟是那样环境里调教出来的,迎合他人是溶进骨血里了,偏偏藏着不该有的固执。回去带我向他问个好。"
"嗯。"
季良用过午饭就离开了,徐夫人目送一行人渐远,撩了一下头发,对明姨娘说;"姓李的小子还那么冷淡,也不知道拧个什么劲。"
明姨娘扯了扯她袖子:"回去吧,我想问你个绣花花样。"
"你们两个啊,什么时候才不是只谈论别人的事。"
明姨娘垂眼,理着腰上白丝带子。
"名分就这么重要,非得再弄一出老庄主和慎姑娘的离合才甘心么?!"徐夫人有些愠气,"好歹我比你大了几岁,见过的事也比你多,听姐姐一句话,拖是拖不出结果的。"
"别说了。"明姨娘抬眼看着她,"这世界上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莫强求。"
季良对船体的建造进度很满意,从造船场出来接着去运河码头,吩咐管事柳氏纸行的货快要运过来注意清点,然后核查了一遍当下货物。
望着繁忙码头,季良暗叹口气,想,如果原来家里那些人能看见,会是怎样一副惊愕。
他的心里涌出些微满足,以前小少年的诺言成真--不看别人施舍的脸色。靠自己的手创造自己的财富。
季良想起当年,老庄主来到小县城,走进一群眼底全是**的远房中间,挑剔的神情从每个人脸上划过,伯伯竭力地讨好他,听说要带走一个人时踯躅。自己用了一个晚上前思后想,两尺白纸上写满可能的利害和裨益,最后在伯伯鄙夷的目光里走出那个家,父亲拉着他的手拉不回他的决定,他说,还有兄长在,就当没有过这个不孝孩子。然后,他成为韶华庄的少爷,学习如何抓住一切机会,上午跟着西席读那些经史典集,下午跟着管事奔波在码头船场,晚上跟着主事翻阅一本又一本的帐册。所以,老庄主渐渐萎缩了生意来往时,他很愤怒。多年的磨练已然把决心锤炼得更加坚定,他不惜背上忤逆罪名,他不能功亏一篑。
眼下,韶华庄又昂立两江,他有资格满足。
李微准差人送来消息,无锡锦阳米行有信来。
季良又叮嘱几句,这才回庄。
"什么事?"季良下车一见李微准就问。
"复老爷派人给庄主送来急信。"
季良接过信笺拆开来粗略浏览一遍。
"姐姐不太好。"他说,"送信的人在哪儿?"
"偏厅里。"
"带他过来。"
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垂手站在季良面前,恭恭敬敬地答话。
"夫人上月摔了一跤,伤了右脚筋骨,又感染寒气,大夫请了好几位,总没见大好。夫人总念叨季庄主,老爷就差小的送信来。"
季良知道一个下人讲不出更多详情,赶修了回信让他带回去。
"柯姑娘以前身体挺好,庄主勿需过于担心。"李微准劝着。
季良和季柯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情谊不差于其她姐弟,也可能是季柯本来就有些男孩脾气的缘故,全庄就她敢带着刚来的季良下河摸鱼上树摘果。
"唔。。。。。。"季良沉吟了片刻,说,"我想去看看她。"
"那庄里的事--"
"我会先安排好,你留着,有急事速传与我。"
李微准看了他一眼,答应下去。
季良捏着信纸又反复看其中字句,复择的措辞一如既往的简洁,仿佛多写两个字身上就会掉一斤肉。
心里啐骂他几句,季良闭眼吸口气,把忧虑都压下去,睁眼又是利落沉稳。
第十八章
通常情况下见仁不会四处晃荡,这天心血来潮,听说南院杜鹃开得正好,偷偷跑过去,没想就遇上好几天没见的庄主。
准确的说,是季良遇上了他。
定下出发的日期,接着该准备行李。
季良想起南院库房阁楼里有几匹绸缎是季柯喜欢的百合花样,叫人去拿却怕拿错,于是亲自过去挑拣。

心急的粉蝶早早破茧,在那些淡银红的深丁香的鲜嫩杜鹃花瓣上高低起舞,翅膀扇起的风势力微弱,堪堪撼动娇弱的花蕊。
见仁就在那些杜鹃丛边上,明媚春阳在他墨黑头发上反耀丝丝金线光泽,几缕垂到面庞,衬得皮肤如玉白皙,眼眸里润黑莹亮,透出一股英秀,手指托在丝绸般花瓣下面,浅吟的声音像蝴蝶掠过。
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
季良怔在房檐底下,忽然觉得这世间再多的美好也比不上那张脸上非笑似笑的神情。
于是,他耳根泛起微微的热。
"庄主,都拿去吗?"
杨主事点了点移出来的绸缎,没注意到季良一晃而过的尴尬,后者咳了一声,挥手让他全部搬去前面。
见仁听见他们说话,抬头逆光望过来,露出不清晰的惊诧。
"抱歉,在下不知道庄主大人在这里忙着。"他远远的笑道。
季良埋头又咳一声,走过去。
"说你那天之后病了,现在看起来已经大好。"
见仁迷惑地看着他,似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早好了,多亏柳大少爷送来的方子,一贴见效。"
"柳兴风?"
"嗯。"见仁将一缕垂发撩到耳后,指尖不经意地从耳廓边缘滑抚过。
"我只当他为了货运之事而来。"季良不明原由的冷哼。
"他为人周到,品行不错,看的出家教甚好,就不能对他的货优厚一点吗?"
季良眯起眼:"他让你来求情?"
"求情?"见仁像听见大笑话,"我不过出于一点感激,听不听是庄主的事,想来他也是聪明人,不会不清楚我的处境地位。"
大约季良露出不信任,见仁叹口气:"只当我没说过,还不行吗?"
他拨弄几片花叶,显得委屈。
季良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转移话题。
"你去过无锡吗?"
"可能。"
"诶?"
"但凡去某个地方,总是车里去车里回,从一座宅院到另一座,就是这镇江城,我也只在元宵那晚见识过。"见仁表情很平静,"当然,从车里偶尔瞥见的不算。庄主要去无锡?"
季良点点头。
"太湖是在那里吧?别忘记带特产回来,唔,那边有什么?"
"若是小玩意儿,泥人吧。"
"泥人。。。。。。"见仁偏头注视着手里一朵杜鹃,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
"好像,曾经有谁对我说过这个。。。。。。嗯,对,有个红格纸盒子,里面躺着一对新人,戴红花的新郎和戴凤冠的新娘--说是有名地方出的泥人,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无锡。"
十年的时间,去过多少地方遇见过多少人,见仁很大部分都不记得,跟别说小小的礼物。
季良脱口而出:"想一起去吗?"
见仁转眼定定看着他,看见他眼里闪过瞬间的懊恼。
"呃,我随便问问。"季良慌忙掩饰,"我该去广明堂处理事务了。"
说着,几乎立即想要逃窜。
"即便我想去,庄主能带着我吗?这种身份的人。"见仁在他背后缓慢的说,语调里波澜不兴。
季良颤了一下,回过头。
见仁低垂眼,嘴边吊着说不出意味的弧度,阳光笼在他姜黄色衣衫上,映出朦胧的边缘,粉蝶从他肩头上掠过去,惊起轻柔发丝,都被光线淡化在耳畔。
"哎。。。。。。去收拾收拾,后天上午就走。"
见仁只低声应了句:"知道了。"
他淡漠的神情落在季良眼里,像秋日残阳里瑟瑟芦苇。
"该走了,自己死皮赖脸的拖沓着,庄主定是早就厌烦--"
"你说什么?"季良急急打断他,隔了半晌才明白他刚刚想到了什么地方,"哪里是要你离开,咳,我刚才是叫你收拾着后天跟我一块儿去无锡。"
"是么?"见仁仍没有露出半分喜悦,犹疑不定地盯着季良身上精巧美丽的提花,"那么见仁该算是怎样名分?"
"这个--"季良蹙眉,烦躁涌上来,"我要带谁就带谁,非得要什么名分。"
"是呀,庄主大人权势在握,自是无人敢违抗。"
"你究竟是怎么了?"季良不耐烦起来,隐隐觉得眼前的人不太对劲。
"请允许在下先回碧云居。"见仁恭敬作揖,宽敞袖袂荡在半空,像蝴蝶拍翅。
季良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穿过南院圆月门,消失在葱绿梅树后面。
然而诡异的感觉并没有随着那人远去的步伐消退,明明晴朗天气,却从背心升出莫明寒战。
季良突然快步走向圆月门,拨开梅树枝,只绕过小弯,就看见那个人弓背扶着太湖石,一手捂嘴,衣衫微微的颤抖。
"你怎么了?"
季良赶紧两步靠过去,但见他脸上痛苦,心慌乱的一跳,双手握他肩扳正身体。
见仁头埋得更低,抖得更厉害。
"说话啊?刚才还好好的。"
见仁只摇头,一个字也不发出来。
"来人啊,快去叫大夫--唔!"季良扭开头去唤人,忽而嘴上被一片温暖捂住。
"别。。。。。。"好不容易吐出半字,见仁再忍不住,抽回手,决堤的笑喷涌而出。
季良被突然的转变吓得五官都跳了一大跳,吃力的尽可能平稳地说:"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见仁摆手,表示需要时间缓过气,季良只有好耐性的等待。
"哈哈,庄主大人刚才,怎么会,没听出来呢?"见仁艰难的说道,"庄主大人啊,可差点憋死我,哈哈哈。。。。。。"
季良的眉毛止不住抽搐,指间渐渐加力。
"哎,哎。"见仁掰着他桎梏在自己肩上的手,叠声叫疼。
"你捉弄我?!"
"哪儿敢呀,我。"拍着胸口,见仁抹抹眼角,长舒一口气,抬眼瞅见季良充满不善意味的表情,爽快认错,"是我错了,不该忘记庄主何等尊贵,怎能随便玩笑?"
说着道歉的话,嘴边又抽几下。
季良深深呼吸,猛然放开他,扭身就走。
"哎,庄主。"见仁抓住他衣袖,"我真是诚心道歉的。"
季良鼻子里冷哼,想自己什么时候为个旁人慌乱,被调笑了还不自知。
越想越气,使劲一扬手,本意是拂开扯着自己的手,没料"啪"地在甩那人脸上。
见仁轻轻"啊"了一声,错愕地捂着面颊睁大眼,直直盯着季良。
第十九章
时间静止在梅枝摇摆的弧线里,不规则的斑驳的影子贴着嶙峋假山石蔓延,一只燕雀在金波里旋起漫离的涟漪。
"我都道歉了,你还要干吗?!别以为做个庄主就不是凡人了,还不要生老病死,茫茫来茫茫去,撒个什么气!"
凌厉的一番话,把季良原本一点点后悔堵回去。
"你师傅就教你这么跟主人讲话?!"
"他老人家早死了,少拿故人说事。"
"好好好。"季良背负着手,"韶华庄里,由我说了算,我爱做什么做什么,别说失手打了你,就是现在叫人杖你几十下再丢出去也没人敢违抗。"
"哼,那是当然,因为你给他们吃给他们住,你的鼻息就是他们生存的依凭,如果你只是街边乞丐,谁还会多看你一眼。"
"没有‘如果‘,现实我就是高高在上。"
"是啊,伟大英明的庄主,我该多么感激身在您的掌控之下。"见仁昂头语气鄙夷。
季良捏紧拳头,无名火腾腾地烧。
虽然脑海里有个声音不住的重复"冷静、冷静",可年轻人的身体先行动,他抡起胳膊一掌甩出去,见仁错步反手堪堪拦截在半途,咬牙切齿:"劳庄主亲自出手,小人愧不敢当。"
"你该说,‘荣幸之至‘。"
季良换了只手攥起拳头虎虎生风。
见仁低头拧腰闪躲。
太湖石间,矮木丛中,毫无章法,只凭意气纠缠。
闻声而动的仆从越聚越多,起先三五成群低低议论,事态愈加不可收拾,机灵的拔腿跑去找主事,老成的连忙冲进战圈劝解,剩下六神无主满不在乎的挤成一团作壁上观。
季良体格健壮,左右掼倒来拉他的两个人,誓要挽回尊严。
见仁柔韧敏捷,鱼一样从来人臂间溜走,反正脸已肿了半边,也不在乎多添两三青紫。
都是豁出脾气,如此缠斗,竟没谁占了便宜。
过片刻,老花匠在石栏上敲打烟杆抖去残渣,咂巴嘴皮子说:"跟咱老家里俩小孙子斗架似的。"
声音不高不低,充满真切的想念。
血红眼睛的两个当事人默契的陡然停手。
俩小孙子斗架,不就是孩子斗气。
事情的起端,回头想想,无聊透顶。
杨主事满头大汗,拨开借机偷懒的仆从,看见僵持在青卵石铺地上的两个人,各看一边,梗着脖子尴尬。他觉得额头有几道筋突突直冒。
跟了季良五六年,乍一听庄主和人斗殴,差点儿背过气去。
杨主事擦擦汗,朝季良拱手道:"庄主,麻烦您去看一下,刚才搬出去的绸缎,有一匹似乎败了色。"
季良揉着扭疼的手腕,借机下台。
临迈脚,瞥眼对手。
见仁半边面颊红肿,散下的额发贴在上面扭曲凌乱,嘴角似也破了,好端端一张俊秀的脸染上破败。
季良有些后悔极没风度的冲动,依照身份该说点冠冕堂皇的话,然而眨眼思忖的功夫,变故就发生。
那个嘻笑着道歉昂然着争斗的人,俯下身子跪在地上,抓住前襟的手指节泛出青白,大口大口喘气,嘴唇血色褪尽。
一朝被蛇咬,季良余悸未散,他撇眉抱着"同样的花样你还玩"的态度踱过去。
"喂。"他用膝盖顶见仁的肩,见仁晃了晃,闷声堵不住呻吟。
季良心神一荡,什么警惕防范转瞬烟消云散,他蹲下揽着见仁,摸他额上一手冷汗。
"哎,哪里不舒服?"
季良一边回想自己有没有错手击中要害,一边冲发愣的看客们喊:"快去找大夫!"
见仁提起一口气,摸索着攀着季良胳膊,呼吸里挤出字:"药,书影,那里。"
"起来。"季良拉他不动,看眼茫然的杨主事,"咳。"他别过身把见仁带上背,急忙忙一溜儿小跑。
温热虚浮的气息喷在他耳边,被压得细碎的痛苦断断续续,两只手扣紧了他的领缘拉扯。
"喂,松开点,勒得我喘不上气。"
于是,颈间就松了,贴在背上的颤抖仿佛也轻了,季良便又担心。
"告诉你,我讨厌棺材,讨厌扫墓,尤其是冰冷的牌位。"
书影在院子里修枝,抱怨工资又把自己撇下一个人出去大半天,忽然听见外面响动,抬头就见庄主背个人跑进来,他错愕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待季良气势汹汹地喊道:"快拿药,你公子不好了。"
他"啊"一声才反应过来。
屋里红木盒子白瓷瓶,黑色药丸塞进见仁嘴,再送些水,解开前襟抚他胸口,书影连声唤:"公子,公子。"
王婶明叔聚集在杨主事身边,听他讲述含糊不清的经过。
忙活半晌,见仁逐渐恢复正常呼吸,血色一点点回来,疲倦地躺在床上不再像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季良顺床沿坐了,擦把汗,悄声问:"他怎么回事?"
书影看着公子鲜鲜活活出去衣衫不整回来,直觉猜测如此境地和同是衣冠凌乱的庄主脱不了干系,不自觉口气怨愤:"公子向来心脉弱,情绪过分激烈就会胸口憋疼,我们都万分小心着。"
言下之意,是责怪季良不懂分寸。
又没有人告诉我。季良不满的想,提醒自己别和半大小子计较。
书影取了温水,轻柔的给见仁清理。
消肿药膏抹到半天前还无暇的面庞上,书影禁不住飞快瞪一眼季良。
"是失手。"季良握拳咳嗽。
再给嘴角裂伤上药,书影又抿唇短促狠决的哼一声。
"我手背也被他抓破了。"季良晃着破皮的手声辩,"竟然像个女人用指甲--"
"庄主。"书影不客气地打断,尽量平缓的或,"请让公子安静的休息。"
季良扁嘴望眼入睡的人,又望眼脸上能拧出水来的书影,默然离开碧云居。
见仁醒来已经是傍晚,残日余晖恋恋不舍地爬过窗棂。
他朦胧的盯着缀满红的白的芙蓉的床幔,那些精致华丽的纹样随着暮色退去而渐渐暗淡。
脸上不怎么疼痛,微微发麻,身上动了动,没有其它不适。
季大庄主毕竟手下留情。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不甘心一再顶撞呢?
俗话说一笑泯恩仇,退一步天高海阔。
被放纵太久都忘记了,忘记自己没有资格愤怒,忘记自己只能迎逢。
嘴角裂伤被牵扯,生疼。
脸呐,可是最重要的生存资本,居然被糟蹋了。
然后,恍惚记得那人手上也挂了彩,不由得心里平衡。
季良抓紧出发前最后一天的时间处理急务,再交代一遍人员调度,李微准暂代离开期间所有事务,每天整理一份当日记录快马传递至季良手中。
造船场那边差了可靠的人监督,车马行李都准备妥当,看起来已经完备。
季良靠在椅背上翻看随行人员名单,排第一的是名叫曲达的主事。
这个老头子看着季柯长大亲自把她送嫁出去,听说她受伤生病心急不亚于季良。
除了这份疼惜劲儿,关键更在于他是个老油头。
尽管不参与韶华庄重要事务决策久矣,但奸猾程度丝毫未减,季良此番前去无锡正需要他。
整份名单览过,季良喝口茶,手背上的破皮结了痂,褐红的一条。
季良哎呀一声,接着捏着下巴苦思。
作为一庄之主,食言是万万不能,但昨天那事初想起来真够郁卒,又细想几回,没理的倒是自己。
犹豫再三,季良敲下桌子,震得茶具当当响。
"去叫碧云居的公子过来--等等。"
候在门口的小厮腰弓麻了,才看见季庄主一撩衣摆,刮起阵旋风,大步流星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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