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9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七十八章
"这种人和你父亲,怎么会。。。。。。"季良的神情,迷茫而怔然。
"你是想说他们南辕北辙,怎么看也不像会相交到一处的,是不是?"薛忆挑着嘴角弧线,斜了眼瞟着案几,"这大概就是所谓缘分--不过,可以劳烦大驾将那里的凉茶移过来么?"
季良寻着他的目光,倒了杯凉茶端回来。
"他们出生在同一座县城的同一条街上,还是不会走路的小孩子就认识了。"
薛忆一口气喝掉一半,嘴里的困乏消解了,又留了清淡甘甜,季良没坐下,拖了只凳子,将整壶都提了过来,搁在上面。
"苏财主很乐意让自己儿子在别人家里蹭饭,这样可以不用消耗自家粮食,当然被蹭得最多的,就是素来待人热情的薛家。
那时候苏伯伯不太爱和父亲一处玩,总嫌他反应迟钝又胆小,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有就是,能扛祸。他们打翻了谁家的缸子,就把父亲推出去,大人们见是老实的父亲,总不会下狠心。
有次,苏伯伯被帮大孩子欺负,父亲突然从拐角冲出来朝他们丢石头,竟然把他们都赶跑了,苏伯伯爬起来,脸上的尘土都没有抹干净,却很傲气地对父亲说,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大哥了。"
薛忆轻轻地笑出声。
"他得意洋洋,逢人便手一挥指着父亲,我弟弟。全城谁不知道苏薛两家单传,一个是机灵任性的小少爷,一个是忠厚善良的小公子。大人全当是孩子间游戏不在意,苏伯伯却是铁了心。
后来喜欢读书的父亲发誓要考取功名,苏伯伯挑来拣去,选了城里最有名气的郎中做师傅,据说是因为不仅可以节约自家药费,还有广阔的敛金前景,没有哪家的银子流不进自己的钱袋,而且,他确实很有天赋,那个选中的郎中只做了他半年的师傅,便没有什么可以再传授的。机缘际会之下,他遇见了云游四方的医圣。
过了几年,父亲上京赶考,苏伯伯说是为了见识京城医术,一路跟着上来。到父亲去看榜的时候,他已经小有名气。
父亲做了翰林院编修,苏伯伯就开起了小医馆。
隔两年,父亲将家眷接入京中,苏伯伯恢复蹭饭的习惯,有空就会跑过来,竟然还扯着‘替老弟全家维护身体康健‘的幌子。幸亏他残存了些良心,薛家老少医病只收药材成本,不然就父亲那一点俸禄,还不够请他挪出医馆门槛。"
季良侧头看着月色里恬静浅笑的脸,那双眼里仿佛是落了星辰。莹莹生辉。
"听说我出生的时候没有足月,且胎位不正,下地后呼吸都没有,是苏伯伯拿了根大葱在我**上狠抽了一下,才哭出来,后来又守了我一个多月,终于安稳了。于是他就老是跟父亲说,这孩子的命是他给的,我活该是他儿子,‘等他成年了就叫他来继承我的医馆‘,他说的很严肃很认真,但父亲听得一片茫然满头雾水,待回过神来,苏伯伯已经在对着襁褓里的我启蒙了。拿了块根茎塞在我嘴里,唠唠叨叨,‘苦吧,难过吧,这就是黄连的味道。。。。。。莫要哭,接下来我们尝尝甘草‘。父亲第一次有了,把他扫地出门的冲动。"
季良有些恍然:"难怪他那样偏袒你,简直是宠溺。"
"你嫉妒了么?"薛忆挑了眉眄他。
季良嗤声扭开头。
"好了,故事讲完,可以还给我了吧。"
"什么?"季良很是困惑。
薛忆朝他手里努嘴:"很幸运砸中您贵体的玩意儿。"
"这个呀。"季良摊手现出一直握得紧的翡翠瓶子,垂头看了眼,塞给他,"干吗突然丢过来?吓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当时手边只有这个。"薛忆脸上可是一点抱歉的意味都没有,"而且,是你给我的最贵重的东西。"
他把瓶子捏在手指间,细细抚摩,感受上面坎坷的纹理,润柔的线条构造。
"暂时退还会让我觉得,亏欠的少一些,似乎就多了一些站平了抗驳的资本。"
他低俯了眉目,浓浓睫毛影子遮挡了光彩,只透出一点平和淡雅,那些垂下来的碎发,柔和地勾在他的眼角,划出好看的娴静的弧度。
"但是既然和解了,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别想再有机会要回去,还有以前的那些,除非是我死了。"
他忽然的,嘴脸就硬朗起来,像捍卫领地的趾高气扬的小鹿,只是这神色还没维持小半晌,就诧诧地惊叹起来:"糟糕,摔坏了。"
"哪儿呢?"季良接过去,手指头上沾染着他留下的温度。
薛忆指点给他看,一片叶子缺了半片,剩了粗糙的边缘。
"也许找个好的玉器师傅,能弥补过去。"
"那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做得漂亮点,看不出修补的痕迹。"薛忆满是期望地拍着他胳膊。
季良稳了手,斜眼过去:"这个还得看师傅的手艺吧,叫我努力可没有用。"
"季大庄主揽下的活计,可不能敷衍。"
"是是。"季良"敷衍"着,拔了瓶塞子往外倒药丸,墨黑的小圆粒滚在手心里,他点着数了数,眉宇间皱出几道浅折,"这几天你吃过?"
"嗯,前天夜里,被虫子吵得很烦,睡不踏实。"一阵倦意袭上来,薛忆掩嘴打个呵欠。
"他让你住的什么地方,这么糟。"
"其实原本是挺不错的,但是,这次添太多花俏,就失了清雅本色。"
季良把药丸收进瓶子里,想起个事,就说道:"今天接到庄里来信,你原来那院子里的人问你好。"
"哦。"薛忆耷拉着眼皮,语气迷离。
"只有这一声?你不问他们怎样?"
"无事便是好事。。。。。。"他呢喃着,声音渐低,歪了脖子,摇摇晃晃撞上季良肩头。
"嗳,喂。"季良耸了耸肩。
他皱了鼻子,嚅着嘴唇,已然口齿不清,只能不满地哼哼:"不要动。。。。。。"
"要睡就躺下了好好睡。"
季良无可奈何斜过身扶他躺下,垫好枕头,拢好散开的衣襟,拨了他头上黄杨发簪,纠纠结结的鸦发扭动着肢体缓缓舒展开,铺了一枕。
"真不知道,坐了一天啥也没干,怎么还会困倦,说睡就睡。"
季良嘴里嘀嘀咕咕,把他头发捋顺了,归在一处。
想起来见过几次这人早上起床,因为忘记把压在身体底下的头发先理出来,迷迷糊糊扯疼头皮,坐在那里哀叫半天,于是他去案几上匣子里翻了根发**来,回到床前拢了那些摸起来很柔滑的头发,都拨到头顶,稍稍束到一处,让它们从枕头上沿边儿拖垂下去。
虽然最后的结打得不甚漂亮,心意是尽到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薛忆起床的时候,把前来给他梳洗的小厮吓了一跳,抖抖颤颤地指着他说:"公子,你的头发--"
薛忆坐在床上懵懵懂懂将醒未醒,眯着眼伸手往上摸,摸到硬邦邦的一个结,从头顶上悬挂下来,周围尽是乱七八糟纠缠的发丝,他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弄了这么糟糕的发式,抓住那个结想要扯下来,不仅扯不动,倒牵连着脆弱的头皮,疼得像拿刀子在挑拨一样。
结果,小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与头发混缠得焦不离孟的发带拆了下来,薛忆一面托着脑袋痛呼了大半个时辰,一面接着那些扯落的头发,为了会否变成秃头欲哭无泪。
季良在对面屋里,埋头辛勤地处理着帐册,偶尔斜了眼瞟,神色都是讪讪的。
下了些雨,空气里的热度消减几分,风吹树动,都是清凉的哗哗声响,夏蝉叫得也没那么焦躁,嗓子里也含上了氤氲水气。
季良的房间里,三个人正在吃午饭,薛忆拿筷子尖在面前菜里挑拨,神情认真。
"好好吃饭,干吗呢?"季良捏筷子敲在他的上面。
"昨天你把人家客栈老板骂得那么惨,我担心他今天玩阴招,故意丢个蟑螂腿什么的。"
"喂,吃饭的时候说的啥恶心话。"曲达皱起眉毛。
薛忆朝他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昨天烟伯不在不知道吧,人家只不过送错了汤,我们英明神武的季大庄主就把人家数落得横没眼睛竖没鼻,那嗓门和苏伯伯有一比!"
曲达就转去望着季良。
季良咳了一声,横了薛忆一眼,道:"既然开门迎客,客人的需要是首位,上错汤看似是小事,却说明他们对客人不上心,长此以往,只能败下场去。"
薛忆扯扯耳朵:"除了‘和气生财‘,我是什么都不懂。"他挑了眉摆身子,又擦着桌沿往那边凑去,问,"该不会是苏伯伯哪儿受了委屈,迁怒无辜--"
季良严肃正经的脸立刻更冷了几许,斜眼角轻飘飘瞪他,薛忆背上打个哆嗦,一缩脖子坐端正了,拿筷子在白花花米饭里拨了拨。
"嗯,这饭看起来还算正常,应该不会有老鼠排泄物。"
曲达呛了一口,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端了旁边的茶。
季良狠扬眉毛:"他敢!"
瞧见薛忆又缩脖子,就把"砸了他招牌"的话咽了下去,换上一句:"我们立刻就搬出去,京城又不是他独一家。"
"哎哎,庄主呐,小事莫气,气坏了还得找苏伯伯来治。"
季良嘴角上微弱的抖了抖。
"而且,就这么搬出去,不是扇了先行来这里打点的那些人一个大耳巴子吗?以后给你办事都战战兢兢的使不出全力。"
"你倒是想得周全。"季良错牙乜他。
薛忆还他个笑靥如花:"直接夸在下心思缜密吧,我不会脸红的。"
"是呀,你脸皮比城墙厚三圈。"
"庄主的褒奖薛某收下了,谢谢。"
薛忆态度诚恳的点了点头,曲达平复了咳嗽,招小厮过来斟茶。
桌面上安静了会儿,薛忆扒拉一口饭,嚼着饱满的饭粒,模模糊糊地问:"下午你们有安排么?"
季良夹了一块鱼丢进他碗里:"干吗?"
"提前说一声,我要出门去个地方,如果晚上没回来,别到处的找。"
季良搁下碗筷,支起胳膊肘,把手按在侧颈上托了腮帮子,看着他:"去哪儿?"
薛忆只有跟着放下筷子,犹犹豫豫地说:"唔,不是危险地方。"
"究竟是哪儿?"
季良盯着他追问,薛忆就垂了眼瞅酱色的鱼肉,不说话。
曲达插进来,道:"好歹留个大致方向,有急事了也方便联系。"
薛忆这才勉强说:"在绒线胡同那一带。"
曲达想了想:"嗯,是个很平常的地方。"
"我说不会有危险吧。"薛忆得了便宜就卖起乖,谄着媚的笑起来,"都住的是极极平常的人家,我就是去随便转转。"
季良默然了很长时间,终于细不可闻的喟叹一声:"那你用我们的车去。"
薛忆刚要反驳,他又接着说:"想要什么只管和跟去的人说,要花银子添东西也和他们讲。。。。。。"他顿了顿,放下手看着曲达,"待会儿,给他支些银子--"
"我不要!"薛忆好不容易打断了他,语调因为急切都走了样儿。
季良愣了愣,睁着清俊干净的一双眼望着他。
薛忆揪紧湖蓝唐草纹下襟的手松开来,缓了会儿气,踯躅着卷了舌头:"唔,我只是去看看老地方,不需要银子。"
季良静静地看他,浓重的眉色平平顺顺的横在深邃起来的眼眸上面。
"自己小心着点。"
他开口,语气温婉。
薛忆点了点头,可怜巴巴地眨着润了两汪水的眼睛:"可以继续吃了吧?我早上只喝了碗粥,好饿。"
季良揉着眉心叹一声,捏起筷子,把香酥鸡朝他推了推。
第七十九章
马车载着薛忆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穿梭,他不时挑了帘子向外打量。
妇人牵了小孩的手在梧桐树底下买煎饼,老头们拄了拐杖聊天,一个青年挑着担子走得摇摇晃晃,商贩扯着嗓子吆喝,刚从私塾放学的少年相互追逐,胳膊下夹着的书啪啦掉在地上,回了身胡乱抓起来继续跑。
有欢笑,有呵斥,有哭闹。
这些陌生的面孔都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一切都安详怡然,是寻常城市街道里寻常的景致,平静的或者波澜的,陌生的亲切。
坐在车夫旁边的阿全在帘子外面轻声问:"薛公子,您看是这儿吗?"
薛忆放了曲起来咬在嘴边的指节,撩起窗帘望了一眼,街口小摊上卖着粗糙的陶器,眉目和蔼的老人满头白发,摇着大蒲扇擦汗。
"唔,再往前面一个路口。"

马车就辘辘滚着轮子又行了一段,停在藤藤蔓蔓交织的花架旁边。
薛忆踩着脚凳跳下车,一把青竹荻花折扇握在手里,捏紧了,眼神彷徨地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他瞥见附近一所宅院的门口坐了正在纳鞋底的老妪,看样子得有六十多岁了,手上针线却仍旧是灵活地飞腾。
"请问。"他走过去,规规矩矩作个揖,"这附近可曾有一家姓古的木匠?"
老妪抬起头,嘴角都瘪出了纵横的皱纹,也许已经没有剩下几颗牙,她望着态度恭谨的年轻公子,苍哑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木匠啊,很早前有过,搬走好几年了--唉,真是个好人啊,我们家孙媳妇的床还是他打的。。。。。。"
"呃,他以前是住的哪一户?"
老妪略浑的眼珠子转去,干枯手指向侧前一指:"那边,门口有罗汉松的。"
薛忆道了谢,挺起身扭头望了会儿,缓缓地朝那株罗汉松走过去。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对着阿全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再跟着了。"
阿全就朝着车夫挥挥手,自己却依旧亦步亦趋。
薛忆又回头:"我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薛公子,庄主交代要小的必须一直跟着公子。"阿全垂手低头道。
薛忆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任他跟着走在后面。
罗汉松有一人多高了,茎干扭曲,树皮上有很多波折很多坎坷,一条一条像刀刻上去又扒拉了,狰狞着凶恶嘴脸。
薛忆只站在那里瞧了眼虚掩的门扉,偏过头去,眺望着斜对面另一家。
伫立了半晌,仿似下了个决心,迈脚往那边走。
尽管每步都行得很慢,路却终究有走完的时候,只片刻遍到了漆面陈旧的乌门外面。
按照惯常规矩,门朝东南角,取意"紫气东来",纹饰模糊的翘角飞檐下面挂两只白黄灯笼,石板台阶有三层,踏上去,大门底部左右各一只抱鼓形门墩,雕刻着莲瓣和狻猊,神兽一副冷竣的乖张面孔,眼大嘴大,獠牙森森,似咆哮着要撕碎了一切嚼烂了吞下去。
薛忆伸三根手指扣在暗淡铜门环上。
阿全悄悄避开阳光,缩进门檐阴影里,擦了几次汗,方才听见铛铛两声,门环撞击的声响。
又等了一会儿,门里面抽开木栓,唧啦唧啦了一阵,两扇门板中间虚出一条缝,渐渐扩开了,便看见门里面站着一个老妇人,约莫五十多岁,眼角唇边有细长纹线,头发都仔细拢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身上是普通的浅褐衣裳。
她端详着薛忆,曾经一定是很漂亮的杏眼,现在虽然眼睑已经耷下来,目光却还是奕奕的,她略侧了头,问:"公子找谁?"
薛忆凝视她片刻,抿了下嘴唇:"请问这府上,原先可是一位姓薛的老爷。"
妇人怔住了,眼睛里倏然转过复杂波痕,有一粒太阳的碎片在里面跳跃。
见她神色是困惑紧张,薛忆微微柔了眉眼,曲了胳膊肘拿手在颈项上摸了摸,修长的手指头伸进连绵方胜纹领口里,勾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朝外扯了一下,就有一块鲜艳得像血一样,要夺了人心魄的红玉石,扑腾腾从襟口跳脱出来。
他垂头弯了脖子,把丝线环儿从脑袋上穿过,在手指上绕几圈,递到妇人眼前,那红玉就招摇地在空中旋着抖着,左摇右晃。
兰蕙桂质,无人自芳。
寸心本是露成,不需盛大,容得许多香。
"这,这是--"妇人一见着兰枝绕桂的红玉,瞳人乍然收缩,她抖着手去碰了一下,稳不住,红玉更荡开了,璨璨的辉光媚丽流窜,缭乱了一泻骄阳。
妇人把目光再移到薛忆脸上,要看穿了似的盯着他的眉眼,他的面庞。
她轻声地迟疑地唤了一声:"小少爷。。。。。。"
"嬷嬷。"
薛忆露出柔和淡雅的微笑。
"小少爷。。。。。。"妇人立刻扭头冲着里面囔,"老头子,快来啊快来,小少爷,是小少爷!"
听见有哐铛打翻了什么盆钵的声音,然后就看见鬓发苍白的老头从南房那边跑过来。
他站到妇人旁边,看见了薛忆,也看见还在他手上垂挂着的红玉。
他躬了躬身,就着薛忆手里,把那块玉石仔细看了个遍,每一处转折,每一条蜿蜒,窄细的兰草叶子,和点点的桂蕊。
"果真是。。。。。。"他眼里就噙了些水光,"小少爷三岁生辰的时候,老爷挂在小少爷脖子上的--"
"不,是五岁的生辰。"薛忆微微摇头,"三岁的时候,我差点把它摔破了,父亲很生气,让我在书房里背了一下午的三字经。"
老头抬起头来,消失了最后的一点疑虑。
"老陈叔。"薛忆轻轻地念出了,往日家里人对他的称呼。
"小少爷,快进来。"嬷嬷捏着袖子拭了眼角,忙把薛忆往院里让。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所曾经飘荡笔墨清芬,往来只青衫的宅院。
季良在房间里踱着步。
一,二,三。。。。。。
心里默默念着数,从窗棂曲折的纹理间望过去,是空寂的屋子。
--如果晚上没回来,别到处找。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庄主,晚饭已经备好了,送到您屋里来?"
季良莫名其妙地被惊了一跳,转过身就看见是小厮站在门口等着指示。
"。。。。。。阿全,回来没有?"
"没有,车倒是回来了。"
季良"哦"了一声。
"庄主,晚饭--"
"啊?呃,端进来吧。"
心不在焉随便扒了碗饭,香酥鸡嚼起来像浸湿了的棉花一样,青笋则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把客栈老板叫来又数落了一通。
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天色突然黑了,刚刚的辉光只一眨眼工夫就消失殆尽,申时还没有过,已然是深夜光景,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沉闷雷响。
恐怕是要有场暴雨了。
中午吃午饭前才停了一场,又要下了么--
季良敲着桌面,看小厮点起蜡烛,火焰飘摇,腾出一股股黑烟,袅袅升上去,散开。
雪亮的一个霹雳,堪堪爆炸在头顶,劈啪一声撕裂沉寂,几乎震破耳膜。
季良心里一颤,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桌面上茶盏砰地倾倒了。
"去备车,把下午赶车的找来。"
"庄主,眼见着就要落雨了--"
季良好似真的被震聋了,什么都没听见,径直疾步出了屋子。
阿全站在里院回廊上,守着蹲在回廊外面发呆的薛忆。
一株茉莉花枝,翠的叶子白的花,淡淡幽雅的香气,霹雳闪起来的时候,泛着凄冽又凌厉的光,薛忆抱着腿,身上哆嗦了一下。
嬷嬷走过来说:"小少爷,进屋吧,小心被雷劈着。"
"嬷嬷。"他歪着脑袋,低声道,"你们干吗一直要呆在这儿呢?大家都不在了。"
嬷嬷慢慢靠近他,慈爱地摸了摸他头发:"小少爷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一个人都不在,嬷嬷想,说不定小少爷会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呢。"薛忆噘着嘴,扭脑袋,要把那只很温暖的手甩开。
"小少爷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在人面前哭得一塌糊涂--但是,心里面还是会下雨吧。"
薛忆昂头望了望天空,恰此时,霹雳耀闪,一下子就晃花了他的眼。
"是快要下雨了,嬷嬷可真会预测天气。"
"小少爷。"嬷嬷叹息着,把他拖在地上的后襟撩起来,掖在腰带里,"既然要下雨了,就回屋吧。"
"嗯。"薛忆点点头,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酸麻的腿,一瘸一拐进了西厢,阿全要上来扶他,被他挥手阻止,"你回东厢那边睡吧。"
"公子,庄主让小的不能离开太远。"
"这儿没什么庄主。"薛忆睇他一眼,推着他胳膊,"去睡去睡。"
阿全还是看着他,他被看得有些恼,提高了音量:"这是我家,要不过去,要不就回客栈你庄主身边去。"
阿全怔了一下,扁着嘴走到东厢去。
薛忆吸口气,长长呼出来:"嬷嬷,你们也休息吧,我突然来,瞧把你们累的。"
嬷嬷微微笑了:"小少爷可别这么说,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就叫一声嬷嬷,或者老陈叔。"
"嗯。"
薛忆进到屋里,从里面反扣上了门,然后摸索着,坐在床沿上。
嬷嬷从柜子里搬了新的枕头、床褥和被子出来,又叫老陈叔换了帐幔,进进出出,把本来很干净的房间收拾得更干净,连墙角上的一点灰尘都没有了,处处透出一股新鲜劲儿。
真的是,还和以前一个样子呢。
桌子,椅子,凳子,简朴的家具样式,只缀着浅浅海棠花枝,床栏上也没有过多的繁丽的修饰,每隔半尺雕出一只花柱,帐幔是过去常用的淡青飞燕,边儿上嵌着云朵,被面是鲤鱼吐珠,枕头上绣一双蝶恋花。
他不知道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十岁的秋天。
恍惚中还想得出古木匠用边料做了只木船,帆是用很薄的木片,用火烤了弯出弧度,再串起来插在甲板上。他问"会沉吗",古木匠就端来一盆水,把木船放了进去。他兴高采烈地带回家,过了两天不知怎的船底破了个洞,再不能浮在水面上,接着,他也再不能做薛家天真无忧的小少爷。
把腿缩上床,搂着膝盖,看地板上乍明乍暗雷公和电婆的影子。
竟是如此的缥缈,根本抓不住,如同那些记忆里才会出现的,大小厚薄不同,但都摸过他的头的手,指节上或多或少皆沾染着书墨的香气,丝丝蔓蔓的,溶合在柔软宣纸上面,那么美好的时光--几个人红了面争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个人给他讲"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鸿文书馆的先生教他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胡子很长的大伯伯捏着卦签摇头说"既鹿无虞,惟入于林中"。
林林种种,以为忘记的,以为细节的,都涌了出来。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激烈,他把头埋到臂弯里,逃避霹雳的袭击。
屋外隐约有人说话,被雷鼓淹了大半,便不真切。
没一会儿,嬷嬷敲了门,道:"小少爷,睡下了么?"
薛忆于是抬起头:"没有,什么事?"
"唔,外面来了个人,自报季氏,说是路中突见暴雨将至,离住地尚远,想要借宿一晚。"
季。。。。。。
"跟他说,寒舍屋薄瓦漏,恐不适待客,让他另投别家。"
"是和他这么说的,但他很固执。"
薛忆垂着眼,毫无预兆的被电婆铜镜一照,心尖上抖了抖。
"那就直接跟他说,宅子主人今日心情不佳,不想留客。"
嬷嬷踌躇着嗫嚅。
"没关系,就这么说。"
嬷嬷应声而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叩了门道:"小少爷,那位季公子说是你的熟人,想见你一面。"
"不见,我已经睡死了,叫不醒。"
"小少爷--"
薛忆不吭声,嬷嬷等了一会儿,慢慢走远。
民间说法,先打雷后下雨,有雨也无多,雷声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晚的雨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来。
薛忆躺倒在床上,觉得心里有点闷,就伸了手到枕头底下摸,摸半晌才想起来,那个翡翠瓶托付给季良后,似乎完全忘记了药丸这么回事,于是他微微调着呼吸,模糊地望着帐顶。
许多的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闭了眼也停歇不下来,都有些支离破碎,白茫茫的面目,染着红的斑驳。
也许是这被褥长久没有人用,贴在皮肤上阴凉潮硬,又像是从里面伸出无数细小的手指,拨拉着他的身体,捉住他的皮肤,往下拽,要把他拖进黑暗深邃的地下。
汗水淋淋。
他猛然睁开眼,心脏扑通扑通像要摆脱胸膛的桎梏,挣着坐起来,脑袋里混沌一片,分辨不出身在何处,只觉得被掐紧了脖子几乎要窒息,他张大嘴想叫,声音都不出来,浑身有种沉重铁锤击打的钝痛,肌肉都绷紧了僵硬成石头。
他艰难的挪移着腿,一挨着地,就想要立刻奔出房间,但好像脚上的骨头被抽走了,拿不出力气,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扑在门上,费了老大劲才拨开栓扣,刚拉开门,一下子就跌在了门槛上,小腿骨激烈的疼,却顾不上,只想着离开,离开,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裹起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