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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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经过前晚一翻折腾,薛忆回到客栈一觉睡到日上三杆,炽热的阳光穿过翠纱窗透进来,照在床头,一片耀目的斑斓缤纷。
有夏蝉鸣叫。
知了--知了--
经过无数个黑暗和孤寂,才换来片刻艳阳下绚烂至极的奢靡,所以要丢弃疲倦,只留下生命里喧嚣的部分,在最沸腾的火焰里结束。
气温随着日头盘升,正午时候,床上舒柔的褥子已经开始粘黏肌肤。
薛忆却仍旧静静躺着不想动,迷迷糊糊睁开眼,摊开一只手,眯眼看金黄骄傲的光,闪着灼灼华彩的丝绦一般,在手指上缠绵飞舞。
许久没有碰过琴筝了,指头上曾经磨砺出的薄茧褪得干干净净,剩下惊心动魄的白皙滑嫩,纹路都是浅薄的,褶皱也稀少,哪里像是男子的手。
温热的风从帐幔间流过,撩动他的睫毛,带来门外面一个人轻声的探问:"公子醒了么?"
然后有另一个人说:"庄主交代不要惊了公子,让他好好休息。"
"万一醒了叫不着人,庄主还不是怪罪到我们头上。"
"唔。。。。。。我听说,这位公子性子可不大好,瞧他把服侍了几年的小厮丫头都赶走了,一点情念都不顾,我看啊,心里是个顶绝情的。"
"嘘,别乱说话,当心让庄主听见。"
"怕什么,庄主和曲主事一早就出去了,天不擦黑不会回来的。。。。。。。我真不明白,京城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伎馆楚楼一定都是最好的,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非得带上他。"
"我倒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春花儿似的,好看得不得了。"
"哼,一个男人被说成春花,你也不觉得口臊。"
"你敢说你那天没有偷偷看他?"
"什么时候?!"
"到京城的前一天早上,他在客栈后院里和曲主事说话,摇着扇子,淡淡的笑,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你小子都看傻了,手里东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胡说!"
"哈,那你脸红什么?"
"我是热的,要你管!"
薛忆听得失笑。
少年,多的是可以挥霍的资本。
因为他们才刚刚发芽。
翠嫩的小芽尖儿,颤巍巍地探着头四处望,看哪里有雨露,哪里有阳光,羡慕那些粗壮的老树枝,和同伴们仰直了脖子争高低,翩飞的蜂啊蝶啊一挨过来,就羞耷了脑袋,恨不得一夜脱去青涩。
想着,笑意更浓了。
把门推了一条窄缝朝里望的小厮,就愣在了外面,手还扶在门板上,另一个人不明就里,没使什么劲儿的拍他一下,却把他拍得跌进屋里,摔得好大声。
薛忆眨了眨眼,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他温温和和地勾了一抹笑说:"有什么吃的么?好饿。"
一直到傍晚苏华迹寻过来,薛忆还在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两只黄鹂闹春花,一朵海棠惊凡尘。真是罪过。"
薛忆拿扇骨支着下巴,脸上故意忏悔愧疚,眼里却满是藏匿不住的得意。
苏华迹斜了眉:"我怎么觉得又是哪个无辜倒了大霉。"
"非也非也。"薛忆摇着头,"是善良纯朴的我受宠若惊了才是。"
他展扇悠闲扬风。
"没想到魅力太大也是顶顶烦恼的事。"
苏华迹猛力扭开头嗤了一声。
"苏伯伯,您年纪大了,可得小心别拧伤了脖子。"
苏华迹一拳头敲在桌面上,紧锁眉头痛心疾首地瞪他。
薛忆酥散懒的每一块肌肉关节都滞了,活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夏蝉扯出撕心裂肺的尖锐的鸣叫,把那些残余的昏黄光亮缀得悲凄仓皇,冬天里坠满了白玉盏的梅树,这会儿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在白天骄阳下绵软了身形,趁着现下徐徐微风舒展,密实的枝条间摇落几片戚瑟斑驳。
薛忆眼皮子渐渐沉重,脑袋一顿,就乍醒了。
苏华迹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冷哼:"你的定力比你爹差远了。"
"苏伯伯,您饶了我吧。爹为了一步棋可以呆坐上两个时辰,要是我,早长一身蘑菇了。"
苏华迹沉下眼:"往好处讲,你爹那可以称之为有耐性,说难听些就叫优柔寡断。从某方面来看,幸亏你没有继承他这点。"
被晒了大半天的院子,绵绵清浅的枝叶气味,水一般流淌,太阳完全沦落在目所不及的遥远天际,它的热情却没有随之退个干净,固执地徘徊留恋,又拖拉了湿气狼狈为奸,即便一扇在手,终是驱不散黏附浓稠的闷热,真让人恨不得跳进深凉井里。
"昨天我去了悠然阁,张老板看起来依旧硬朗,那块匾额也还在老位置。"
"提起这个我就火大!"苏华迹抢过薛忆手上折扇,呼啦啦扇得风生水起,"那个时候难得我心血来潮,情愿用白花花的银子跟张老头儿换,嘿,他就跟我要的是他的老命一样,寻死觅活的不肯答应,结果,风头刚过立马又挂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薛忆倒了杯凉茶:"罢了,他是一番好心意,念旧情。"
"都是薛克让那个蠢蛋老爱揽了无聊闲事来管,还总喜欢没脸没皮的自夸什么‘遇事必三思‘,被人送顶高帽子就什么都忘记了。"
"好热的天,苏伯伯,喝茶。"
"怎么,堵我的嘴啊?"
"晚辈哪儿敢,只是担心伯伯会口干嘛。"
"少装乖顺,你从小就是心里越不耐烦的时候态度上越客气。"
薛忆半张脸抖了下,歪着嘴角讪讪陪笑。
苏华迹丢过去两个白眼,喝几口茶。
"唔,这是什么?"他垂眼瞅着薄瓷杯里琥珀液体。
"无锡带来的华清珍眉,是从今年贡茶里偷偷留下来的哟。"薛忆竖一只食指抵在下唇上,细声悄语,用一种"瞧我本事多大"的面目说。
苏华迹舌头转了一圈:"你胃脉不好,以后不准喝这个,回头我拟份适合夏季的养胃安神凉茶方子,照着上面的熬来喝。"
"不,不用了吧--"
"看在你是我贤侄的份上,就收你们那个什么庄主成本价好了。"
"这个。。。。。。"薛忆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毕竟是给我的方子,找他付帐--"
"不对吗?"苏华迹理所当然地瞪眼,"你是他请来办事的客人,任何支出自然该由他负责。你别操心了,我会处理的。"
苏华迹开始在心里默默拟方子,顺便在"成本"里加上车马奔波费和消暑清凉费。
汇香院里和阮本业沟通当下局势的季良,身上莫名一凉,忍不住打个喷嚏。
"季庄主长途奔劳,千万注意保重身体。"
"多谢阮大人,请。"
季良端满盏酒,敬上。
阮本业客气地打哈哈,一饮而尽。
户部仓科郎中回乡探亲后上呈的第一份奏折,就因为几方势力牵扯被无期限压下来,心中难免疙瘩。韶华庄的动作在预料之中,季庄主亲自上京送贴相邀,地点选了素来以雅致幽静著称的汇香院,陪客包括传闻里韶华庄的元老之一,可见是化了番工夫来表达诚意和决心。加上阮本业对来仪轩多少还抱着一点怀念,见面简单一套寒暄过后,很快便切入正题。
自隋朝开挖大运河,沿线各城市逐渐成为国家的经济中心,尤其楚州(淮安)、扬州、苏州、杭州,并称四大都市,而其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即漕运。
隋唐以后,全国的财政收入特别是粮食,主要来自江南地区,而江南的银粮,都要经过楚州,循运河北上,送达京城。
北盐南运,也得走运河这一线。
漕运的兴起,加强了各地物资往来,这种频繁交流反之又更促进漕运发展。
市不以夜息,人不以业名,富庶相沿。
所以,漕运乃江南经济之重点,诚言不虚。
去年上任的漕运总督是户部尚书的门生,娶了侍讲学士的女儿,这两家是山东同乡,虽然漕运主要在江南,但其余地区"亦皆遥禀戒约","漕政通乎七省",连带着总督大人事事都得考虑着山东那一地。这些人主张以总督府督办一切漕运事务,包括漕船的增减,船工的雇免,货物的盘查,凡民商均不得自主行事。
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师则是应天府人士,族中不乏涉及船运的事业,小时候看多了外地商船"牵挽往来,百货山列"。以他为首的一些江南籍官员便希望放更多自主权给船商,以利商业交流的自由平衡和发展。
本来是关于"是否予权与船商"和"予之多少权"的争论,到后来却因为突然的一本密奏变换了主题。
"镇江季氏疑敛势并联携南六部。"
第六十五章
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成祖迁都北京,改应天为留都,仍旧设置原有的一套职官,应天所设立之六部被称为"南六部"。尽管在这里任职的多是一些闲散老朽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远不如京城同职,然而天高皇帝远,他们自成一股势力,与北都明争暗斗,迭为消长。
传言中由于太祖当年的主要敌手之一的陈士诚,原本即盐商出身,所以太祖成法里便屡屡提及"抑商",季氏近期的飞速发展便由此引发朝野内外一遍遍的争议。
密奏中说韶华庄势力增长并与南都官员勾结,当然成为令上位者极为忧心的大事件。
如今,已不仅是韶华庄能否总领江南漕运船务,镇江季氏一族的兴衰,只在朝夕。
当务之急是考虑要如何澄清与南六部之间的关系。
阮本业对韶华庄与留都官员来往的事曾有耳闻,具体情形却不甚详细。季良命李微准差人送了几份帐目过来,此刻一一翻阅与阮本业,上面所列每笔确是可接受范围内的正常应酬,然而单凭人为的文字数目并不能解除危机。
"朝廷于上月派遣密使前往两江,待彻查的圣旨抵达镇江府,立刻会有官差请调韶华庄所有帐册核对,相信季庄主已经做好应对之策了。"
"庄中帐目向来清晰,勿需担虑。"
"所谓众口铄金,那么目前关键便是那些仍处于观望中的诸位,如何让他们倾向有利于贵庄的一方。"
季良执壶为阮本业斟满酒:"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眼下朝中户部黄尚书一派、太师白大学士一派及其各自门生,在所有殿上人**占逾六成,剩下约一成位卑言微无足轻重,暂可抛去。"阮本业扣着花梨木桌面顿口不语。
一个店中丫头在门外轻声告禀:"几位爷要的水晶百合,现在送进来吗?"
曲达开了门,一袭鸭黄转枝提花裙衫的年青姑娘捧着红漆托盘款款而入,玳瑁坠玉钗在堆云发髻上摇摆,许是天热的缘故,丫头额角碎发润出些微水气贴在皮肤上。她倾身把石榴花瓷碟摆上桌时,白皙的一段脖颈由领口里延伸出来,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韵致。
像旭日下残露沾染的芙蓉花瓣,又像空山细雨后的轻薄叶草。
清新,明净。
"爷请慢用。"
丫头施了礼转身而去,裙袂在门角挥逝,如同天际流彩。
阮本业摇着手里折扇说了句:"浮生怎堪细算,春梦几多时,罗衣挽断不可留,何妨怜取眼前香。"
自上次庄中别后,季良此番京中再会他,已全然未见他眼底隐忧。
"庄中诸位可好?"客套的问候有这么一句,却不知道他的"诸位"是否包含了碧云居公子。
"话归原题--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者大抵可分两类,一为‘独善其身‘,只求远离浑水安稳度日,一为‘不屑与众‘,自视清高或者秉性刚正。后者包括书呆子都御史大人和刑部侍郎,这几个是硬骨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深入接触,以免落得被反诬的后果。而前者,则相对有弱点可握。"
季良和曲达相视一眼。
"多谢大人提点。"
阮本业温吞一笑:"各取所需而已。另外,还有一个人,之所以现在置身事外,只因为他有足够资格只选择他感兴趣的事来关心,然而一旦他插手其中,必将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能不能请动这尊佛,端看庄主造化了。"
送走阮本业,季良和曲达又商量了一阵,草拟出一份名单和事项,这才准备回客栈。
桌上残酒剩肴,只被阮本业用了一勺的水晶百合,晶晶亮亮,璀璨生姿。
季良回忆起他刚入口就巴不得立时吐个干净的嘴脸,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便执勺取了两片百合。
只凭鼻子闻的味道,一股香甜直冲上头顶,试探地舔了舔。
季良放下小勺,默然片刻,唤来店中伙计。
"这个麻烦再来一份,带走。"
南厢边儿的榆树,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沉寂,漫漫延展开的憧憧枝影,笼了滴水檐下青石板铺就的窄廊,掩出一方墨灰色的清凉。
季良和曲达从小院独门回来,后者唤小厮备水洗浴,先进了屋,季良拎着食盒站在天井里朝南厢望两眼。
从前院通过来的垂花廊门下面挂着两只蒙绢灯笼,昏黄的光线恰能够照明半段走廊,堪堪截止在榆树枝条影子尖端,南厢房的翠纱窗冰纹门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亮,漆黑沉寂。
难道已经睡下了?
季良暗自琢磨着向那边迈步过去,未几,便见廊上隐隐绰绰横斜着个淡色影子。
突然"啪"一声响,惊诧了墙头上的虎斑大猫,它警觉地缩身侧头瞪视,少顷,悄无声息跳跃到墙外。
季良抬脚上了台阶,拾起掉在石板地上的细竹编团扇,挥出一阵风,扑盖到躺在贵妃榻上的人脸上,那人却没有反应,继续睡得沉熟。
"喂。"季良推搡着他的胳膊,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一声嘤咛。
团扇下的头扭转着,扇子就滑落,又"啪嗒"掉在地上。
薛忆不满地眯开眼皮,含混地呢喃:"干嘛。。。。。。"
"你要想在这儿睡一晚,我不干涉,只要别明天头疼脑热了乱叫唤。"
"唔--庄主?"薛忆用初醒时懒洋洋又迷哑的声音道。
季良再一次拾起扇子,敲着他肩头冷笑:"我们在外面奔劳,你倒像是专为享受来的。"
"啊?"薛忆打个呵欠揉着眼,"你回来了?"
季良犹如当面吹了股凉风,眉头一抖。
"哎,哎哟。"
"你又怎么了?"季良把食盒放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
"好疼。"薛忆一只手肘撑在榻上,另只手捂着后脑勺呻吟。
"睡个觉还能睡得抽筋了?"
"靠枕太硬。"
季良伸手在榻头上一摸,不知道哪儿来的高木枕,夏天小寐的时候用挺凉快,但材质硬邦邦的,久了难免枕得疼痛。
"你干吗垫着这个睡?"
"才洗了头,我本来是等着吹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季良撩了衣摆,挨着贵妃榻边沿坐下:"过来,我看看。"
薛忆睁大了眼,惊奇地赞叹:"庄主真好视力,这么暗也能看得见。"

"疼死你算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挑别人话里的毛病!"
薛忆连忙拉住作势欲起身的季良:"给你看给你看,庄主大人大气量,不要计较嘛。"
季良装出个不情愿,哼了一声:"转过来。"
薛忆侧过身,把后脑调到季良面前。
一头顺滑的鸦发披散在肩背上,水一样流淌而下,那些柔细的发丝贴不住衣料,都随着动作纷纷摇摆,左右浮动。手指插进它们中间,它们便在指缝里游走,一丝一丝纠缠,上等绸缎般滑溜溜地捉不住,清涩而淡幽的皂角味道一阵清晰一阵迷茫的弥散开,在躁热了整天的庭院里,恍惚得好似氤氲水汽中妍雅的曼佗罗,勾勒了一个美好,然而却飘渺的梦幻世界的入口。
"这里?"
"再上面一点。。。。。。嗯嗯,就是那里。"
季良轻轻揉着略突出的枕骨:"你后面怎么会突出一块来的?"
"说是生下来睡觉不老实,总爱侧躺着,前手调正了,立马又转回去,结果就这样咯。"
"原来从小就不安份。"季良颇有几分恍然的扯嘴角笑。
"这叫天生有主见。"
"也可以称之为,娘胎里带来的顽固。"
薛忆突然沉默不语。
走廊上就剩下西厢房里曲达唤小厮的声音,和仿佛很远地方随风传过来的吵闹。
天空上浓厚沉重的云朵,榆树上交错的枝条叶片,都含着隐约潮湿气息,是将要下雨的预兆。
薛忆在黑夜里背着季良,于是看不见他的神情脸色,只能觉得他的头渐渐伏下去一点,像是要想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里面还有令人羞愧的隐秘。
季良忍不住在他头发上拽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薛忆被带着头向后仰,身体软绵绵地便顺势朝着季良倾斜下去。
季良伸手揽住他欺欺挨近的肩,又捉住他另一边的胳膊,薛忆就得寸进尺地把额头抵在他肩弯低声轻语,呼吸而出的热气,全喷在他缀着连绵祥云纹样的领子上。
季良听不清,问:"什么?"
"宰相肚里能撑船,学士腹中满书卷,武夫一顿二斤面,念君空空真可怜。"
季良一耸肩把他抽离自己,拧眉头盯着他:"不要摆出一副刚被欺负凌辱的面色,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
薛忆瘪一下嘴收起凄婉:"虽然看不见,庄主一样的明察秋毫。"
"你这点小把戏,少在我面前显摆。"
"所以在下诚恳的真切的夸赞庄主之智慧,即便亮瑜同生,俱伏首耳。"
薛忆拱手以诚服之态略侧倾了头。
季良咂个舌转开眼:"但凡你嘴里出来的,只叫我牙酸。"
"该不会是有牙病吧?找苏伯伯诊治一下可好?"
"敬谢不敏。"
"为什么?苏伯伯可是当代圣医的嫡传弟子,他的医术做不了天下第一,也绝对排得进前三,多少人搬了金山银山想请他还不一定请得动。"
"大佛自有大庙供,我给不起那份香油钱。"
"原来庄主担心这个,没关系,有我在嘛,至多需要一些最基本的诊金和药石费用。可千万不要被外面那些庸医耽搁了。"
"等一下。"季良摆手打断他,"话题怎么转到诊金和庸医上面来了?"
"诶?不是庄主说自己牙疼?"
"没有。"
"明明就在刚才。"
季良把上排的牙舔了半圈:"我的牙好得很,什么感觉都没有。"
"哎哎,往往这种情况更加危险。"薛忆坐得端正,神色严肃,"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看起来身体结实得能掐死一头牛,结果一天早上突然晕倒,大夫诊了脉说,他早血淤堵脉回天乏术,没过半日就去见了阎王。所以呀,平日里就要注意着,讳病忌医是最要不得的。"
"说完了?"
薛忆眯着眼想了想:"唔--暂时,差不多。"
季良吁了口气:"突然很累,我去睡了。"
第六十六章
季良脚上一摆,碰着了放在贵妃榻下边的东西。
"差点忘记,晚上去汇香院给你带回来的。"
薛忆朝里移了下身子,季良把食盒搁在那块空位上。
"老板说是他们的招牌菜,但想来恐怕只有你会很喜欢--"
"该不会是,晚餐的剩菜?"薛忆咬着牙道。
"我特意让他们重新做的一份!"季良猛然提高了音调,"你不要算了,我给别人去。"
"等等。"薛忆跳跪起来拉住作势离开的季良,"是在下不对,是在下罔顾了庄主一番真情谊,回头在下一定认真的面壁思过。庄主心地善良,不会忍心让薛某怀着辘辘饥肠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对吧?!"
"提醒了我。"季良复又坐下,"哪个牙病什么的之前,我原是想问--你使了什么脾气,晚上没吃饭?"
"当然吃了。"薛忆辩解道,旋即弱了声音,"一碗粥。"
"只有粥?"
"天气热没有食欲嘛。睡着了不觉得,醒来一会儿才发现空荡荡的。"
季良无声的看了他小半晌:"以前夏天你也这么过,不好好吃饭,等着消夜?"
"唔,大抵如此。大家都习惯了,会另外准备好多小点心,一起围在院子里吃。。。。。。只要那一天不需要早早备妥了,侍侯大爷们。。。。。。"薛忆捏着指头拽了拽袖口上褶皱,"前几年,王婶做的那些鸭血粥小蒸饺,可好吃了。"
季良眨了下眼,缓缓打开食盒盖子:"如果你只用鼻子闻,能猜出这是什么东西,我可以应允你一件任何事--怎么样,要不要赌个运气?"
他端起盛放着水晶百合的乌金釉盘,诱惑性的举在薛忆眼皮前面七八寸的地方。
"庄主突然好大方。"薛忆咽了口唾沫,"世上菜品那么多,就凭薛某区区十几年的阅历,成功的几率实在太低微了。"
"配料其实非常简单。"
季良早料到他嘴上要抱怨,却按捺不住会凑过来,便也送过去几分。
水晶百合纯净如白玉,暗夜里依旧反耀着淡薄的浅色,就勾划出了薛忆那挨近的下巴的轮廓,以及偷偷伸出来的妄图接触到菜盘里的一小块柔软肉块。
"喂,你要是敢违反规则,我就把约定改成,一件依据我的心情愿意办到的事。"
薛忆遗憾地缩回舌头抬头:"难道前面的‘任何事‘,就真的会是任何事?"他轻轻一笑,"规则或者约定本身,便是根据着庄主的心情制订,一个消遣,大家玩得尽兴,何必真的计较?!"
季良在食盒里摸索,找到一只勺子,伸进盘里斟酌着舀出少许百合,也不等仔细分辨,急躁地朝对面那人的脸戳过去。
"哎!"薛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
勺沿儿撞在鼻子上,浓稠的汁水溅出来,粘附了皮肤,袭鼻而来的全是腻死人的甜香。
薛忆一边躲退,一边努力配合着调整位置。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用那种置身事外的淡漠的口气说话,听见没有?"
勺子"铛"的一声,敲碰了薛忆的牙齿,粗鲁地倾倒了内容,再快速的撤回。
树枝上夏蝉尖锐地叫嚷,像一把利刃刺搅深沉的夜色,留下嶙峋的棱角碎片,耀如星辰的眼眸,彼此闪避,彼此追逐,错过了滔滔红尘初开时迎风盛放的璀璨,期盼能迎接望穿秋水后下一次轮回中的邂逅。
"百合。"薛忆望着季良。
一直模糊不清的面孔,忽然能看见熠熠生辉的眼。
他重复道:"是水晶百合,对不对?"
季良不肯定不否定,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收起乌金釉盘,盖上食盒盖子。
"进屋来吃。"
薛忆不满的疑问立刻就转化为松了口气的喜悦,手脚麻利的离开贵妃榻,趿拉着软鞋跟在季良后面。
季良进了屋喊道:"来人,点灯。"
"不用不用。"薛忆忙出声阻止,"朦胧里可是另有一番趣味。"
季良把食盒放在外间梨木圆桌上,听见薛忆念念叨叨:"哪儿去了,刚才确实放在这里。。。。。。"
"是不是黑暗里找东西也特别有趣?"
他看他一边不断撩起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一边在靠墙的条案上东翻西找,几本书卷被捏住书脊提起来哗啦啦地抖,竹制用具啪的摔在地上,薛忆又弯下身摸索着捡拾。
"奇怪了,发带会长了翅膀自己飞掉?"他有些气馁地跪在地板上挥了袖袂扇风。
季良心里想笑,从袖袋里抽出一样东西缓缓走过去。
"站起来。"
话罢,薛忆尚不明究里,季良已在他身后停步,双手拢齐了他披散的发丝,简单理顺绾个结系紧了。
"哪里找到的?"薛忆惊奇地偏头望他,手去摸束住发的东西,质地却不是熟悉的布料,"诶,这是?"
"我的手巾,用完了还我。"
"庄主可真是冰雪聪明啊,薛某自当完璧归赵。"
季良转身去揭食盒盖子:"废话,是你笨。记得要洗干净,不要留褶子--我说,你要在地上坐多久?难道还要我喂到你嘴里?"
他语气不耐,回盯着浅色人影。
薛忆摇头叹口气:"有时候,你真是不体贴也不温柔,说话直白得无情。若是姑娘家,立刻就会撇头走人,几天不理睬,性子利害点的看她不跟你闹个天翻地覆,亏得我脾气好--"
"要不马上过来闷头吃东西,要不就饿着吧,本来我就即不温柔也不体贴。"
薛忆眨了眨眼,扑跳着爬起来奔到桌边一**坐下,捧着乌金釉盘伸一根指头进去,刚要触着一瓣百合,被季良猛抓个结实。
"有勺子。"季良说着把勺塞他手里,"做事跟个小孩儿似的。"
薛忆牢记了他"闷头吃"的教诲,只顾舀百合往嘴里送。
树叶沙沙摇晃了一阵,枝条刮敲着屋瓦,轻微声音在夜里却清晰,恍如猫狗在头顶上搔挠。未几,遥远的天边有轰轰闷响,贴着地面滚来,钻进脚底下深沉的泥土里,风中夹的潮湿味道越发浓重,随之带来清爽的凉意,赶去了少许白日里沉积的暑气。
"唔,今天事情还顺利么?"薛忆含着食物,混糊不清地问。
季良在桌上摸着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算是比较顺利吧,不过,人家似乎并不记得你的功劳。"
薛忆皱鼻子哼了声:"行善不留名,我真是个大好人。"
"你就独自臭美吧你。"季良喝了口水,"这茶什么时候换了?"
"苏伯伯不准我喝以前的,非要另开了什么凉茶方子让人照着熬。"薛忆一副好不容易抓到同盟的急切模样,探过头说,"是不是又苦又涩很难喝?"
季良再饮了一口仔细品尝,方道:"初入口确实很涩,但下喉却觉一股清凉,有番苦尽甘来之感,"
"那明天给庄主屋里也换成这个好了。"
"行啊,嗯,既然苏大夫医术高超,开的方子定是极好的,不如让所有人都沾沾你的光,怎样?"
"庄主决定,问我干什么。"薛忆没有达到诉苦目的,闷闷不乐,勺子在盘里敲出脆响。。。。。。
季良料到他的反应才讲了那些话,听他果然是吃了鳖的语气,在心里偷着笑到吭吭喷出几声,连忙放下杯子,装模做样擦嘴角。
啪,啪。
是水滴打击叶片,一颗,又一颗。
然后,是一串又一串,接连不断,再分不出前后。
"你知道南六部吗?"季良在连绵雨间突然问。
薛忆嘴唇贴在勺尖上,想了会儿:"是不是两江最招摇那几家绸缎商结成的商会?说实在的,他们的东西虽然非常贵,但质地织工确实好,缎上绣的彩凤像能飞出来一样,唉,真想有那么一匹两匹。"
在他啧啧赞叹不休的时候,季良已经连喝了两杯凉茶,扭头去看门外面蒙蒙的雨。
"庄主不吃点吗?就我一个人享受,不好意思。"
"不用,你安心吧,恐怕只有你才会觉得这玩意儿能吃。"季良厌嫌地斜一眼渐少的水晶百合。
"您竟然用这种厌恶的语气!"薛忆捂嘴把含着东西咽下去,"这些甜蜜的糖料,这些脆鲜的百合,为了满足人的食欲,而无私的奉送了自己的生命,难道庄主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他们伟大的献身精神吗?"
季良挑了一边眉毛搓搓脸,道:"你一个男人喜欢甜食也罢了,说些话还直让人起疙瘩。"
"没办法,说明我的诚挚太能感动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把剩下的百合都扣在你头上。"
"不行。"薛忆惊慌的张开手护着他面前盘子,"暴殄天物会遭雷劈的!"
明明有凉风吹进来,但季良仍旧觉得额头上有汗粒淌下。
雨很大了,噼里啪啦敲响天井里铺的那些青石板,滴水檐汇聚的雨水倾泻如注,像要击穿下方坚实的石板。娇柔的嫩枝经不起冲击,弯曲了身体臣服,脆弱的叶子七零八落,堕贴上硬的石板,或者陷入污秽泥泽。
薛忆见季良没有实践糟蹋食物的动作,吁口气懈去了防备,仿佛天外飞来的问了一句:"是有人将庄主与南六部牵扯上了?"
季良微睁大了眼看他。
"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无知,聪明冷静、骄傲能干、偶尔不解风情死脑筋的季大庄主,怎么会和那些腐朽的糟老头儿们狼狈为奸?!难道他们没听说过‘挑食者多自负‘么?"
薛忆说得铿锵有力,季良听得喉咙发痒背心发凉。
"你究竟是在赞,还是在贬?"
"字字褒赞。"薛忆顿点着头,理直气壮。
季良决定忽略那些定语:"大概他们那里没有和你一样洞察力强大的人做军师。"
"哎呀呀,庄主谬赞了。不过请放心,薛某断不会倒戈的。"
"还没说你胖,就气喘。"季良很小声的嘀咕。
"莫须有的罪名要编织很容易,但物证人证至少具有其一才能坐实。相信庄主在这方面已经下够功夫。那么接下来,是争取最多的支持去与反对抗衡了。有份量而尚未参与进来的支持者,现在还有谁呢?"
薛忆搅动残余的百合瓣,像在自言自语,季良也当他是自言自语。
"夜深了,早点休息。"
"庄主。"薛忆叫住已走到门口的季良,"不要再为薛某带消夜回来。"
季良转回头望着他,淅淅沥沥没有休止的雨声里,浅浅的边缘暧昧的只手擎颌的侧面剪影,间断的瓷器相碰出的清脆声响,幽夜恍惚迷离中的,眨一下眼的工夫就会消失的不真实。
"我是个太容易沉溺的人,我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分不出真假,然后可能会死在这片刻,虚伪的满足里。"
"虚伪?"季良扶着门框垂了眼,细微的水粒飘上他的脸,有一点酥有一点麻。
黑暗可以让人松懈平日的伪装,剥落出更深处,自己察觉不到的隐秘。
"我早已不知真假,在你沉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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