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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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薛老爷以前待我们那么好,老夫相信以他清风高洁的为人,定是遭受小人诬陷,果然今上圣明,还薛老爷清白。"
瘦老头擦拭眼角那些混了太多情绪的浑浊泪水。
"只是薛公子您--他们说您不该苟活于世,应该保了节气追随父兄--都是屁话,薛家唯一留下的香火怎么能轻易断了?!哪怕是一时的,一时的委屈,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事情总会有转机。。。。。。"
"张老板。"薛忆摩挲着扇骨,啪的一格格展开,"那块匾,承蒙您还留着,不过毕竟物是人非,有些东西,该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薛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摘下那块匾?"张斐睁大了眼睛,衬着那副面相身材,跟恶狠狠山匪似的。
"不行,绝对不行!"张老头猛力的摇头,"这可是好不容易求得的薛老爷墨宝,是咱店风水宝物。因为那事儿被逼着摘下来后,店里生意直落谷底,自从四年前又能挂上去,不仅不用为维持生计发愁,更是一路顺畅到如今红红火火。薛老爷以前保过我们一次,往生了仍没有忘记我们,这份恩德,我们张家几辈子也还不清!--再也不摘下来了,就是砍脑袋也不行!"
看这架势,薛忆无话可说,半是没有想到的显现在面前的真切的惦念,半是感喟谁说商人俱都薄情寡意。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爹,我们收的那些珍茶,明儿我就亲自给公子送过去。"
"对了,斐子,快去吩咐备上最好的茶叶,还有公子爱吃的糕点。"
"好嘞--"
"不用麻烦了。"薛忆叫住要转身唤人的张斐,"我是为了些事回来,处理完了,或许还会离开。"
张老头顿时失望不已的"啊"了一声:"为什么要走呢?这儿是您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您的家。"
"不是。"薛忆温和浅淡地微笑,"你知道的,我的家早就没有了。"、
张老头自知失言,慌张地要劝解,被薛忆按抚住。
"知道这里有您这样仍旧记挂着父亲的人,他九泉之下定是欣慰,很感谢您和您全家。"说着,薛忆拱手以礼,"这么些年,去过太多地方,见识太多世事,总归是懂得了变数无定。"
他弯着眉眼莞尔:"说是‘或许会离开‘,也说不定就此长留下来,端看神佛如何安排。"
"公子--"张老头想起薛忆此前可能的种种际遇,心里便唏嘘惋叹。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悠然阁‘,老夫偕子永远恭候公子光临。"
"谢谢。"
天已全黑了,街上点了两溜儿的宫灯,绢纱里荧荧黄澄勾勒着脉脉消夏人流轮廓。
回客栈的路上,曲达望着走在前面对周遭指点的薛忆,禁不住叫他:"从茶楼出来,你就跟捡了大便宜的小贩一样,浑身要乐颠了。"
"难道不值得高兴么?"薛忆回身反问,裂嘴笑得能看见**牙齿,"故人相逢,又是情谊深重,感觉没有白来一场。"
他斜了眼去看季良:"还要多亏了庄主大人成全。"
薛忆躬弯脊背作个深揖,态度是无比恭敬和感激,鬓角垂了些碎发,勾在眼角眉梢,投下薄细纤巧的影子。
他面对季良,一步步后退着移动,抬起身听见曲达吐出一个"小"字,紧接着看他摆出个"心"的口型,后背就撞在一堵热乎乎的软墙上。
勉强收住踉跄,薛忆扭头只见皮肤粗黑的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开口就怨气汹汹凶神恶煞。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
"抱歉抱歉。"薛忆站定了,手里折扇挥在鼻前,驱赶扑面而来的躁烘烘的腥臭汗液味道,脸上却挂着温温婉婉的笑,"在下后脑勺上确实没有长眼睛。"
黑脸横眉竖眼还没说什么,旁边跟着的瘦竹竿歪嘴抢道:"别以为简单道一句歉就可以混过去!"
"除了道歉,我不是还有一句答话么。"薛忆悠闲地偏了头解释。
"小子敢狡辩。"跟在黑脸另边面皮儿白白的,上唇生得短,一说话便显出浑黄印渍且歪扭的门牙。
"非也,狡辩者,以诡机强辩之。敢问这位兄台,小弟方才哪一句是诡机,哪一句有强辩?"薛忆扬了墨裁柳眉,无辜摊了双手,左一瞅,右一瞧,再摆出诚挚恳切,"兄台不如早些去寻个教书先生,由‘人之初,性本善‘重新来过。"
白面皮儿立刻从脖颈泛起层层红潮,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曲达见势不太妙,在后面轻唤了声"子念",然而薛忆充耳不闻,扇页儿拍在手心里,端是一副厚德可亲,又透着渺渺讥诮不恭。
瘦竹竿捋了把袖子,握拳透爪,露出稻草梗似的前臂,狠狠地说:"臭小子,不要以为吃了几点墨就拽上天!全京城谁不认识我们楼哥,敢在他面前嚣张,不想活了你!"
"啊,原来是楼哥,失敬失敬。"薛忆捏扇颔首,诚惶诚恐模样刚让那几人挺受用的得意地哼哼,转眼又换上漫不经心,"不过,兄台说错了。"
他抬胳膊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几嗅,"在下身上只有沉兰幽芬,哪里有别的味道--哦对了,想来是总粘着一只臭虫,久而久之,它味皆不入鼻窍。"
他有点同情地望着抖筛子的瘦竹竿和红里藏青的白面皮儿。
"你说谁是臭虫!"黑脸更黑,眯着小豆眼错牙。
"唔,我说是谁了吗?我说是个人了吗?"薛忆重摆出那种讥诮的冷笑,秀气下巴微微扬出倔傲的弧度。
"他奶奶的,城隍庙大道你不走,自寻阎王殿是不是!"
黑脸额头上青筋暴突,白面皮儿首先抡了拳头朝薛忆面门挥去。
曲达猛地抓住薛忆往一边闪,薛忆却像中了魔,带着轻慢戏笑不动。
"等等。"
薛忆只觉得臂上一紧,被拽得朝斜后里扑了两步,一道黑影飞快阻隔在他和那些人之间。
季良作个揖陪笑:"这人刚才多喝了几杯,又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下替他陪个罪,请几位爷多多包涵,不要跟个乡下小子计较。"
白面皮儿拳头悬在半空里,回望楼哥。
"哼,起先要是这么说,爷我就当被蚊子叮了,放个屁啥事儿没有,但是现在他太岁头上动了土。"黑脸双手扯着领子往后耸,脖侧上一道狰狞伤疤,"看你像个见过世面的,怎么处理,心里该有数。"
季良不动声色喏喏:"这是当然,撞了楼哥,是我们的不是。"他从袖袋里摸出几两纹银,"小小意思,请楼哥买二两小酒压压惊。"
黑脸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勉为其难地蹙眉正要说话,薛忆在后面咯咯笑起来。
"我就知道,还是爷疼惜我。"他举扇虚掩了嘴鼻,拧头挨在季良脸侧,挑了一边眉媚笑如花,"可是人家哪里有吃酒?连茶水都没喝足一盅。"
他的声音软绵绵,如同加了蜜糖,腻得牙齿都要粘在一处。
"他们可是欺负了人家,爷却那么大方,人家也要压惊--"
"闭嘴!"
季良回首低沉警告。
薛忆眨了眨眼,惊恐的缩了脖子神情无措,拿一双染桃花的眸子,小心翼翼从长睫下瞅季良,轻轻咬了下唇,牙齿在胭脂唇上印下新月样浅弯的痕迹。
季良一门心思想着快解决了眼前麻烦,暂不去管他哪根筋搭错了界。、
然而另外几人想着了别的事。
薛忆低头垂了眼帘。
天气热,漆黑的头发都收拢了用根花斑玳瑁簪束在顶上,于是便露出白皙的软玉般的一截后颈,几绺散下来的发丝柔顺的贴在上面,曼妙纤丽的末尖儿蜿蜒着伸进缀满卷蔓花纹的领口里,妩媚地摇摆着腰肢的水蛇一样。
宫灯里出来的那些淡金朦冥的光,映在他睫毛上,映在他脖颈上,折射出斑斓迷离,然而又是美好的晕彩。
有钱老爷养几个娈宠不是希奇事,京城里也不乏倌馆,稍微有些"阅历"的,总见识过那些迥异于女人娇媚的花柳,但面前的只一低一颦的风姿,比水莲花还要精细脆弱。
笼在那淡青绸衫里面的,不知道是怎样一具妖娆细致的**。
第六十章
胆中忽生了几分肝气,黑脸喉头滑动,跨前一步伸手抓住薛忆胳膊一把拖过去:"压惊酒爷收了,人大爷也要了。"
变故发生的突然,季良没有防备,瞬息工夫只堪堪勾到薛忆另一条臂。
京城靠北,北方人通常体型生得高壮,季良在镇江府尚算得拔尖儿的,入了京就只是平常而已,而薛忆则如同一个发育不善的少年。
大股的力轻易把他拉了去,他嘤咛着掉了折扇,身体被掼进粗糙的怀里,腥烘臊味儿一股脑地涌了满鼻子,呛得他撇开头,一眼对上季良的看似定静无波的面容。
"刚才不是挺伶俐的,怎么现在才开始怕了?!"黑脸抬手扳他的下颌,用仿佛沙砾磨出来的手指在他细嫩皮肤上摩挲,"瞧这水样儿的,真真是块好豆腐。"
薛忆略昂了头,拉扯时敞开的领口里,线条优美的锁骨,小半片缀了极薄汗粒的胸膛,弱光里泛着晶莹的水亮,深得看不见底的眸子里更是盛了两汪泉,摇曳多姿。
对方是谁?什么来历?一个个身上都是上等料子,虽然眼生,但那份仪态绝对不会是他说的什么乡下人--黑脸素来自以为识人功夫一流,见官说官话见鬼说鬼话,若是青楼里那些小娇娘,没有半句正经话。
可是此刻,他却莫名其妙的莽撞起来,被薛忆柔顺地看着,又揣了兔子在怀里,咚咚跳得响亮。
只这么一怔忪,黑脸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季良瞅着空隙敛神一扯,薛忆就脱溜回来,旋了一圈躲到季良背后。
"抓得人家好疼。"
薛忆可怜兮兮揉着胳膊,声音软绵绵的,还带了几份慵倦的媚意,像羽毛搔过了黑脸心尖儿,颤颤的压抑不住的抽缩。
"过来。"黑脸朝薛忆嚷。
"不要。"薛忆缩身在季良后面,捉迷藏般探了半张脸,婉转眼眸妖冶地瞟他。
黑脸咽了口唾沫:"爷保管能让你体会什么才叫做飘飘欲仙。"
薛忆还是那句带了鼻音的"不要",伸手攀在季良腰际上,下巴埋在轻柔的绸缎衣料里,越过他的肩弯,眨着明亮的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眼,便有氤氲的水气袅袅的弥散。
季良愣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斜里挪了一步,对黑脸说:"对不起,我的人,从来不随便送。"
"哦--"黑脸挑了浓粗眉毛,"不用送了。"
他抖了抖颧骨上面的横肉:"老子今天不把他抢到手,就不配被兄弟们叫一声楼哥!"
吼完冲左右使眼色,瘦竹竿和白面皮儿齐齐撸袖子围上去。
季良在心里啐了一口。
以前埠头上见多了争斗打架,少年气盛的时候常也搅和进去,说不上行家里手,对付一般场面绰绰有余。
尽管眼下对手在身形上占了优势,但他不是个肯站在原地等着挨欺的软蛋,压抑许久的筋骨都叫嚣着慢慢沸腾。
白面皮儿抡胳膊挥来,季良伸手一抓,反掌劈上他脖子,躬着身让开瘦竹竿的拳头,顺势弯肘顶他心窝。
"哎呀,爷小心!"
薛忆晃着脑袋又像是担忧,又像是怂恿,更像是惟恐不乱。
季良厌嫌地睨他一眼,低吼道:"滚开!"
这一错神,黑脸黑拳砸到他嘴角上。
季良被撞偏了头,朝侧里蹭了半步,拿手背抹一把,浅淡一片红印在眼里。
"爷,要不要紧。"薛忆乳鸽投林般扑向季良,恐惶的捏了他的袖子要亲热地关怀。
"叫你滚开。"季良甩开他。
究竟是谁惹出祸事,才抵京不足一天便和人在大街正中斗上了,而且刚开打脸上就中了一击,居然还裂了皮。
季良越想越烦闷,一脚踢在瘦竹竿小肚子上。
黑脸果然是个出众人物,渐渐聚集的围观人群里,窃窃议论着"这个外地人要倒大霉了","楼哥又和人杠上了","看就是旁边那个小白脸",诸如此类。
薛忆湿润的目光幽怨的飘去那缠斗的几个人间。
看得出神。
"喂,你就这么站着?!"曲达捉住他的肩头,铜体烟袋被捏得格格响。
"唔?"薛忆扭脖子眼眉弯弯地看着他,娇艳清丽交错在那张映了蜃影的容颜上,灿烂着如同除夕夜里的缤纷烟花。
曲达吸口气:"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你争斗,满足了?"
"满足?"薛忆呵呵的笑起来,神情里却是莫名的空荡渺茫,"我当然该满足的。。。。。。"
他低了头,抚平绞绕在手指上的丝绦腰带,听得白面皮儿"哎哟"一声惊叫,他顿时像从酣睡里被闹醒了,睁大了眼,拢手在嘴边,对着街两头高喊:"官爷快来啊,恶霸欺负人了。京城当中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后,他冲进纠缠不休的几个人中间,左拉右扯。
"无耻下流的痞子,你们都给我滚开!"
他猛力的去推开瘦竹竿,拳头落在白面皮儿眼角上。

黑脸转头就见他脸上充满了刚才没有过的凌厉的神情,整张俊秀的面庞都衬出一片难抑的冷冷的肃狠。
"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四五个穿着巡逻兵士服装的人吆喝着挤进来。
领头的看见了黑脸,冷笑着:"楼哥,怎么又是你?"
瘦竹竿从地上趴起来,拉了把黑脸,讪讪地哈腰:"官爷,误会--"
薛忆赶前一步抢了他的话:"就是他们几个欺负老实人,官爷,您可要为我们这些善良百姓做主。"
他本就一副书生打扮,刻意抖了抖嘴唇,做出凄楚模样,再看季良挂了彩的脸,领头的小吏一摆手:"对不住了楼哥,根据京中法令,徇情滋事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怎么样,走一趟?"
"别。"黑脸涎了脸凑近。
他可是几天前才在衙门里逛了一圈,外面花花世界的好菜好酒还没有吃够,鬼才想再回去。
黑脸手在怀里摸索着,掏东西塞过去,堆挤出的谄媚的笑极难看:"真的是误会,哥几个也辛苦,喝盅酒,解解乏。"
领头小吏哼了声,摆架子调解:"进公堂也不是件省心事,几位觉得呢?"
季良指头捂着裂口的嘴角,吸着凉气道:"官爷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好,谁先动的手,道个歉,贴些伤药钱,这事就算结了。"
"是他们。"薛忆不由分说一指头戳在黑脸鼻子尖上,"是他们,想要轻薄于我。"
指责被说得铿锵有力,理直气壮,一股子麻意直窜上黑脸头皮。
人果然不可貌相。
他脸上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情不愿心不甘的咬了牙:"对不住。"
"诶,还疼吗?"薛忆赶上冲在前面的季良,摇着手里折扇给他扇风。
季良抓了张绢帕在伤口上轻轻擦拭,百味陈杂。
"让我看看。"薛忆扳开他的手,细致瞧了一遍,"下手太狠了,我以为堂堂京城里的混混,该是更和善点,哪知却一样的蛮不讲理。"
季良深深吸口气,推开他,踩着重重的脚步往前走。
"哎,客栈旁边那个郎中的伤药挺不错的,不如待会儿再去要点--"薛忆对他背影说,"刚才他明明要主动奉上赔银的,干吗不收?"
季良突然就停下来,扭头斜眼盯着他:"你要是觉得无聊,回去找他啊?"
薛忆在手心里敲着扇,仰头想了想:"如果他生得稍微,白净一点就好了。"
他在唇角啜出一个懒洋洋,略显遗憾的笑。
"你,你就这么欠操?!"
薛忆微不可辨的僵了几弹指,随即弯起漂亮的丹凤眼,散发出轻佻妩媚的气息。
"已经有大半年了呢,我以为是自己失了魅力,今天这一试--"他挑了半边好看的眉毛,展扇虚掩了侧脸,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难道,是庄主不能人道?"
季良同样微不可辨的哆嗦了一下,望着薛忆眸子里,被宫灯荧荧的光耀出的,星星点点连绵不断的妖媚靡丽,心里有什么东西"铮"地绷断了。
他面无表情的伸手,放在薛忆纤弱的颈项上,轻缓的从附了汗液,有点粘手的皮肤上滑过,触感是微凉的,细腻的,仿佛烧得极好的瓷器。
然而,是那么的脆弱。
只要手上多使一点点的力,就能拧断了。
薛忆不设防备的任由他掌控自己的命运。
继续生存,或者去向真正的地狱。
结束了?
结束吧。
已经,这么的累了。
他看见季良眼睛里的自己,笑得灿烂多姿,笑得春光摇曳。
他把自己的手按在季良的手上,挑逗一样的抚摩,划着圈,拨弄着纵横的皱褶,一根一根手指覆盖。
季良像被火灼了,甩开了他的手,死死抓住他的领子,使劲把他掼到旁边墙上。
高高的举起了,巴掌。
"贤安!"曲达扯住他胳膊,"你要干什么?这大街上。"
"庄主的涵养,总是高人一等,在下是应该为激怒了您悔恨,还是应该得意?"
薛忆软软歪着头,闲适得仿佛在讨论哪种茶叶配什么样的水。
压在胸口上的力量很沉重,他艰难的呼吸。
颤抖的,是他的手,还是自己?
第六十一章
"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季良忽的退步松开他。
"不就是一副,贱人的样子,庄主还没有看惯么?"
薛忆笑着,袖子里的手张开了,要抓紧什么似的扣在粉墙上,每一段微曲的指节,都泛出青白。
"啪。"
清脆的声响过后,薛忆头侧向一边,耳廓感受到墙壁上忐忑的纹路。
擦着了那里敏感的皮肉。
季良盯着他面颊上,渐渐浮现出来的桃花色,混杂了灯光,成为一种诡异的艳丽橘红。
薛忆只缓缓转过头,空渺地望着他。
又像是穿过了他,望着遥远苍穹。
然后,眨了一下眼,慢慢扯出一个似笑非笑。
"抱歉,弄疼了庄主的手。"
"我--"季良蜷缩手指,麻疼在指腹上蔓延,蚕食一寸寸的皮肉,"想你能醒过来。"
"那可要多谢庄主的良苦用心了。"
薛忆吊着眉,在暝黄的光里模糊微笑。
"娘,他们站在那里干什么?"
"别看,快走快走,爹爹还在家里等着。"
季良伸手去捉薛忆的胳膊,他却更迅速地拧身转向,挥袖拂开他拦阻的动作,疾走几步,拐进了附近小巷。
"子念。"曲达喊他,肩头被季良拍了一下。
"你先回去。"
说罢,人已经跟着转进去。
薛忆一个劲儿的往前走,在朦胧的各个胡同里。
青石板的路,碎煤渣的巷,堆砌着破罐烂篓,或者高耸着粉白的墙壁。
隐蔽的地方有人在窃窃私语,夫妻在单薄的栅栏的那一头争吵,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槐树静悄悄地探首探脑,常春藤放肆地四处蔓延,花香淡淡的飘摇萦绕,蓝眼睛的猫蹲在屋檐上竖耳朵,一只赖皮狗拔翻了角落里的瓷坛,哐铛很大声的响。
"不要跟着我。"
"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来管。"
"你是我的人。"
薛忆站住了,刚才灌了风舞动的袖袂垂下去,一潭死水。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也不行么?"
他伫立在天女木兰下面,隔着枝桠间的缝隙,望见灰蒙蒙沉闷的天空碎影。
月亮躲在无精打采的云朵里面,星星们都早早回家睡觉,落在眼里的,整片整片浸了水墨,粘滞在一块儿,撕扯不开。
稀薄冷漠的夜光映进薛忆没有情绪的眸子,被吸收了,终结在不知名的彼岸。
季良停在离他三四步的后面。
"因为我实在不确定,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的嗓音放得很柔和,再弱一点就像棉花似的,但是他把握地恰恰好。
"除非你跟着我回去,在我眼皮底下,你想要怎么呆着都行。"
薛忆缓缓低下头,那些淡然的残片看得他酸涩。
"还是怕我逃走吗?"
"不。"季良靠近一步,"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薛忆想起来了,咬着嘴唇,心脏突突地撞击着胸膛。
"我不懂,这样的境地,究竟我能做什么?他们再怜惜,也不过是愧疚。"
双腿,藏在薄绸裤里不听话的颤抖。
"父亲是从他们面前被一步步拉向奈何桥,他们谁都没有伸出手,我去求他们,他们像躲避瘟疫,像我的身上,爬满了吸血的虱子。。。。。。"
每口气都呼吸艰涩。
"斐哥哥想尽办法,偷偷从墙角下破开的洞里钻进来,头发上沾满细碎的灰尘,最冷的冬天,可他怀里的松子糕还是热乎乎的。。。。。。他痛切的哭,捶打自己,一遍一遍懊悔自己的无能。。。。。。"
季良静静挨近他,在他轻微地吸鼻子的时候,扶住他的双肩。
"他跟在车外边跑,把我给他的蝴蝶坠子系在脖子上,我一路上都能看见那只紫蓝色的蝴蝶,在他胸口上跳跃--他们,连个商人儿子都不如,只知道虚情假意,怎么样才能爬上去--"
一只手绕到他面前,炽热的掌心,覆盖了他的嘴唇。
"无论什么时候,不要作践自己。"
季良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向后扳,直到肯定薛忆的眼睛能看见他。他呼出的气吹拂着他额角上柔软的短发,温和的笑着,瞅见它们打着小小的卷飞翘起来。
薛忆昂着头,怔怔地注视着看不清表情的季良,突然像被烫烧了般挣扎起来,他使劲掰开季良的手,撇开他结实的手臂。
薛忆想要往前跑,脚底下踩上了小孩子玩游戏遗留的石子儿,身体倏的就要倾倒,却被季良一把捞住了,护在怀里。
"小心点。看吧,所以我才不放心留你自己呆着,这么缺神少经的。"
他说着,扶薛忆站好了。
"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嚷嚷几句也行,别都憋着。"
薛忆抓在季良前臂上的手,止不住颤抖。
"那么,我要现在就离开,也可以吗?我没有信心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季良愣了一下。
"不行吗?"
薛忆轻轻的叹气,闭上眼。
"折翅的鸟儿,已经飞不出罩笼。。。。。。"
他幽幽地转身,退两步,朝季良伸展出双臂。
"那么,就来抱住我。"
他略低了头,抿了抿唇,腼腆青涩的期盼穿过长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投射在季良脸上。
"抱,我。"他一字一顿,用嫩芽儿初绽时怯怯软娇的语调,拿露沾小荷的脉脉羞涩神情。
季良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杂枝败叶堆里,发现了还没有睁眼的小麻雀,啾啾大张了嘴壳子叫着,可怜徒劳地找寻母亲的体温。当时,他蹲在风雨后潮湿嘈乱的泥地上,不知所措。
"哪怕养了一只猫,也需得时时抚捋毛发,否则有一天,它真的会跑了哟。"
薛忆的指尖浸染了青冥的夜色,看上去冷然萧瑟,无所依附。
一张俊秀的脸,即便被遮在树阴下面,也显得苍白,连左颊上不久前泛涌出的胭脂,都了无踪迹。
"薛子念。"
季良舌头在牙齿间徘徊往返,定视着熟悉的人,念着不熟稔的名字。
他有些忿忿地捉住了似乎要消失在茫茫里的手指,握住一手隐忍的胆怯。
薛忆漫漫笑开,软了膝盖向他倾过去,偏首偎他的颈项,贴在温热皮肤上感受血脉跳动。
"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调调。。。。。。扮雏儿么,我多擅长。。。。。。"
曾经那个幽静的小别院里,他是被藏在金屋里不识五谷未谙人事的天然少爷,一边玩着仿佛永远解不开的九连环,一边等着主人拨冗莅临。
他睁着纯净的眸子,主人带什么来都觉得新鲜趣味。
粼粼波影映在他几乎透明的脸颊上,那抹胭脂便格外鲜艳,他努力要摆开逗弄,在嶙峋黄山石上蜷起白玉身体,咯咯笑得如同银铃。
都被夺走了,我该怎么办?那个男人萎靡地坐在他面前,看他灵巧手指翻飞。
九连环,环环相扣,一环复一环。
叮叮当当,桌上散成一堆零碎。
唉,真无聊。
他伸个懒腰,用邪媚蛊惑的神情睨了眼已经失势的男人,走出虚造的桃花源。
季良伸手穿过他腋下,搂住他哆哆嗦嗦地往地上滑的身子。
"药呢?"他在他耳边流露些许惊惧。
"没有了啊。。。。。。"
薛忆蠕动着没有色泽的嘴唇,环着他的脖子,扣紧他领子上曲折旋洄的缠枝牡丹,指缝间窜泻出了浊重脆弱的皱褶。
"你就想这么死掉?!"
"薛忆早就死了。。。。。。那张明黄的罪诏,砍掉了父亲母亲头颅的时候。。。。。。哥哥正憧憬着,来年能摆桌满月酒。。。。。。"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季良扶着他,他却已经没有力气站住。
"我早在猜,有一天,没了药会怎样。。。。。。"薛忆闭眼靠在精致的薄绸衣料上,将冷汗混染了下面的热汗,"原来,没有想象里难过--"
周围是宁静冷漠的矮墙篱笆,夜虫聒噪不休,季良记不起绕了几条巷才转进这里来。
"。。。。。。热闹大街旁,闲适小院。。。。。。一场奢侈的梦。。。。。。"
"不要睡着,薛忆!薛忆!"
季良托着他的肩背和膝弯抱起他,拥在怀里,轻得不似个男子的重量。
"我答应你,让你离开!我给你找那样的地方,你想住在哪儿都行!但是,你得活着!"
季良循着陌生的街道疾步找寻出口,一团乱麻搅缠在胸口,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假,哪一部分是真。
又是什么时候,假成了真,飞花扎入了泥土,悄声无息生长出纠葛的藤蔓,流风回雪,疑何处粉巾翠袖,堪与解弦语。
"薛忆,听见没有?你得活着,哪怕我看不见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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