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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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大夫擦了手,坐下来打开药箱。
"肩是扭挫伤,需冷敷。"
"他浑身都冷透了。"季良掖着被角沉声道。
"唔,很快会热起来的,到时候再敷也行。"大夫挑跳拣拣,从箱里取出扁圆陶药盒,"其他地方都是擦伤,抹了药,两天内不要碰水,"
他转头瞥了眼床上,开始下笔写药单。
"晚上就该烧起来,脉象这么细,撑过头了,也不知道是为谁拼命。"
季良突然奇怪,这是哪里找来的大夫。
"不管用什么办法,药一定得吃下去,哪怕是撬开嘴硬灌--最好先把他头支起来,免得病没怎么着他,反是被药呛死。"
书影抹了汗,接过药单手脚麻利的出去。
那个大夫虽然言语上轻浮,预见能力和治疗能力却是足够强。
过了一夜一天,天又擦黑时,见仁已经可以睁眼半坐起来,靠在一堆柔软枕垫上吃几口稀粥。
季良用热巾擦他额角颈项。
"真吓人,脸红的跟烧旺的炭一样,湿布巾抹上去,嗤啦一声尽冒白烟。"
"足可以煎只蛋,庄主怎么不试试?"
见仁笑盈盈的看着他,被粥水润湿的唇,泛出微薄桃花色,琉璃样的眼里带着缺乏气力的迷离的波光。
"有点精神就嬉皮笑脸,和昏睡里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
"他什么样?"
季良把布巾递给思月,从书影手里接过参茶。
"把这个喝了。"
见仁就他手上闻了一下,别开头:"不要。"
"喝完。"
"不。"
"信不信我捏你鼻子灌下去。"
"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干过很多次了吧。"
季良眨下眼。
"我就猜到。"见仁摸着嘴唇说,"瞧瞧,被磕破了。书影的手法可比庄主你熟练轻柔。"
"我,我去换水。"书影端起水盆就往外走。
"不怒自威,庄主修炼的好精深。"见仁瞥眼他,委屈的舔舔唇上伤口。
"思月。"季良转过头,"大夫不是还有副药,和参茶功效差不多,但是非常苦的。"他故意在"苦"字上咬得很重。
见仁微微睁大了眼,深深吸口气。
季良眯着眼看他:"参茶,还是药?"
见仁抿紧了嘴,半晌,抓过茶盏一饮而尽。
"痛快。"
"我,想,吐--"最末的音才推出一半,被颗甜甜的去核蜜枣堵回去。
"现在,脱衣服。"
"啊!"见仁闻言抓紧了前襟,畏畏缩缩,颤颤抖抖,仿佛贞洁烈妇遇上劫色恶霸般惊愕,"人家还在病里,大爷啊,请您手下留情啊。"
"发什么癫?上药!"季良晃晃手里药膏盒子。
"哦。"见仁劫后余生的长长吁口气,"怎敢劳动庄主,一会儿让思月来就好了。"
"她一个黄毛丫头,你不害臊,也给别人留点颜面。"
见仁撇着嘴嘟囔:"以前又没少做过这些--"
"别废话,快点。"季良抓着被沿掀去一半。
见仁手指缠在腰件系带上,扭捏好半天,松开一个结。
肩头淤肿消散了红,换上点点斑斑的乌紫。
背上擦伤结了硬痂,不见阳光的雪白肌肤上,一道道刺眼夺目。
季良拍开见仁反过来挠搔的手,指头沾了灰白药膏抹上去,说:"不想留疤就忍着别动。"
"唔--"
见仁不耐地抓着蓝地方方锦褥子,顺着他的动作轻微扭来摆去。
"别动,都抹歪了。"季良一巴掌打在他腰侧。
见仁痛呼一声,偏头怒气鲜活,眼角的凌厉却怎么看怎么想是娇嗔。
"庄主大人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义正词严掷地有声的抱怨,在季良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耍脾气。
"乖乖上完了药,我叫厨房做一大碟的麻蓉炸糕--不行,大夫交代要忌油。。。。。。嗯,蒸一笼水晶八宝羹。"
见仁眯了眼,目光压得细细的瞥着季良。
"庄主,当是在哄三岁小孩儿吗?"
季良下意识要点个头应声,临口顿住,清了清喉咙说:"怎么会呢?你这个头可比安安大多了。"
他把亵衣敷在见仁身上,然后被子往一边扯得更开些,道:"好了,脱裤子。"
"啊!"见仁半撑起来的上身僵硬,拧着脖子一脸错愕。
"得了,还玩。"季良催促,随手松了松领口。
见仁的眼里忽的就笼上秋日里朝雾,缀粼粼波光,似愁似惧。
"在下只是在想,在下自知无力为庄主排忧,如果庄主非要在下以身相许,在下绝不吐半个‘不‘,但,请假以时日容在下康健,一定施展浑身解数,让庄主称心如意。"
"你,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见仁换脸的速度一向快,此刻已经种种柔弱,左肘支着,擎腮促狭地笑:"耳根红咯,难道,庄主害羞了?"
"羞你个头!"
"呀呀,被说中心事口不择言了。"
季良手里握着药盒,指节绷得发白,脸上却敛了怒颜,静如无波古井。
俄而一丝一丝透露和煦春风,暖得让人熏熏欲醉。
他缓缓欺过去伏下身,热乎乎的气喷在见仁额际那些细碎的短发上,给它们系上了天羽纱绦,乘风起舞,舞出一片情似游丝人如絮。
他仔细打量下面这人残红薄粉的唇,拇指贴着柔嫩滑摩。
见仁不动不语,任由着他。
突然感觉上下唇一紧,粘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瞳孔乍缩,就见季良嘴边勾了一抹邪气。
"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下次,我用针线给你真正缝起来。"
见仁从鼻子里"唔唔"出声抗议,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儿掰开:"疼死了。"
"现在知道疼,说话的时候倒不觉得累。趴下。"
季良推他,起身卷起他裤腿。
"不脱就算了,从下面也一样。"
伤口在大腿上,几道整整齐齐像梳子划拉出来。
季良熟练轻巧地抹着药。
"唔,嗯--"
手下的皮肤还是改不了的微颤。。。。。。说不出媚惑的呻吟深深浅浅溢出来。
季良有点挂不住,喝道:"你哼哼唧唧的干什么?"
"人家,就是忍不住嘛。"
见仁委屈地垂眼,穿过睫毛望着季良。
"我还是脱了吧,碍手碍脚的。。。。。。"
"不用了!"季良收起药盒,抓被子盖住他,转头对外间的思月说,"还有一剂药待会儿给他吃了。"
"还有?"见仁忘记右肩有伤,刚撑起来就跌下去,皱着眉头吸冷气,"我不要吃药,我不要!"
季良悠闲看他半埋在枕里愁哀欲泣的模样,一边洗手一边说:"你高热刚下去点儿,没褪尽,大夫嘱咐药里不准加甘蜜,要是让我知道你耍手段不喝得见底,就默认你是很想念黄连汤的滋味。"
见仁咬着枕套眼神愤恨:"卑鄙。"
"你说什么?"
季良走近他,一双手向他脖子靠过去。
"在下是在赞叹庄主仁慈宽厚,体贴又温柔。"见仁飞快的转话奉承。
"敢说不敢认!"季良嗤的一笑,并没有收回手,只是提被子掖了被角,把见仁裹密实,"好好休息,不准跑出去,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谨记庄主叮嘱。另外,庄主事务繁忙,不需要屈尊纾贵亲自照顾无名之辈。"见仁努力把话讲得诚挚恳切。
"别客气,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委屈。"
"呃,在下疏于礼节,常出口狂言惹庄主不快,自知罪孽深重--"
"没关系,就当被狗咬,我皮粗肉厚,嗑了牙的还不知道是谁。"
季良扬眉勾唇,盈盈笑颜里都是满不在乎得意洋洋。
见仁直直瞪着他,手在被子里握紧了,咬牙切齿。
季良哈哈笑起来,捏了捏他光滑脸颊:"乖狗狗,等主人回来喂你肉骨头。"
见仁终于怒从心中起,抓绣花枕头丢出去:"谁要破烂骨头!"
季良头一偏手一拦,轻松接住力道软绵绵的枕头,又抛回去。
"不是破烂骨头,是无锡有名特产肉骨头。上次你不是吃得挺开心,沾了满脸油花。"
枕头闷住见仁声音,隐约听着他嘟囔:"哼,欺负善良弱小,菩萨如来一定会惩罚的。"
"那就走着瞧好了。"
季良弯着眼出去,在经过悬挂在雕檐下的灯笼时,忽然的想起高烧中那个人抿紧的嘴唇,坚定的不把一丝一毫痛楚泄露,偶尔微睁的迷朦的双眼里,望不见底的酸涩或者空洞,有时又蜿蜒爬着些戚瑟。
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凌乱的倾泄进来,淹没了他脸上的苍白,却无助于恢复那一贯的明丽。
这时,季良听见了这或许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声呜咽。
"娘--"
不知在喉咙深处经过了怎样的翻涌,才终于破壳而出,凄楚得像是地下幽灵无望的叹息。
第四十九章
思月把枕头从见仁脸上扒拉下来,放到正常的位置,不无担忧的劝:"公子,好歹他是庄主,少逞几句口舌吧。"
见仁翻身仰躺,额头出了些微汗。
"不用操心我,其中分寸我还懂得。"
"庄主走了?"书影托了碗满冒着辛气的药汤进来,"公子,来趁热喝,不太苦的。"
"骗人。"见仁斥一句。
"真的,我尝过了。"
"那你再尝几口,一定苦得你狠不得把舌头都吐出去。"
"。。。。。。不会的,吧。"
"不信?那你试试!"
"呃--"
思月看着书影的犹豫,暗叹气:"公子,庄主才说过如果不是自己喝完,黄连汤一碗。"
见仁眨了一下眼:"思月,你学坏了。"
灵堂里满眼的白,足墨粗楷一个"奠"字嵌下面,漆黑的棺木摆在正前中央,摇曳油灯烛火里,泛着孤绝清冷的微光,笼了一层薄雾,又扎得人钝疼。
短暂的瞬间里,见仁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整个房间大堂,和那些烛蜡幔帐桌椅都不存在了,唯有那口漆木棺材和跪得凄然的那个人,灰蒙蒙的夜里,安静的似荒原上一尊石像。
"则诚兄。"见仁小心的呼唤他。
复则诚全部的心思都附着在眼前沉睡的人身上,眼不错,耳不闻。
见仁绕过繁琐的纸符烛台和牵牵绊绊的祭奠用物,慢慢的接近他,挨着他跪下来。
棺木里那个人,仍是常见的复重生面孔,稀疏胡须,青白的脸。
见仁抬手横过复则诚的背,轻轻揽着他。
时间在蜡炬一滴一滴的泪水里流逝,那些罩上了斑驳浓浅阴影的布幔帘子,悄悄的悬立在朦胧里。
暮春好天气,娟月不知愁苦,淡星倚枝慵倦。
本适以美酒相邀,亭上池畔或咏或歌,伸出手去,拥住心中所念,朗声对空,许一腔切切誓言。
然而,不能回首,无从追寻,斯人已经远去,所有热烈的隐忍的爱与恨云散烟消,剩了空荡躯壳,引生者悲切。
棺木四角上长明灯随着微薄的空气流动闪烁,滞涩青烟袅袅升腾,溶进层层叠叠檀香里。
"就这样了么,最后,还是去顶着不存在的脸?"
手下僵木的身体微微发颤,见仁低头略偏去,看复则诚绷着腮帮子咬紧了牙。
然后,放开手。
一只蜡烛脆生生爆了朵碎金般火花,黑夜的影子刹那间裂开几分缝隙,有个人就惊跳起来,慌慌急急从壶里倒了满满一碗清水,慌慌急急浸湿一方绢帕抹上复重生的脸,一遍又一遍的擦拭,于是那些伪装渐渐的,都被剥落了。
复则诚的手制不住的颤抖,掀揭胡须的时候,它们总是灵巧的溜走,见仁想要帮他,被他甩开。
"这是我和他的事。"
他喃喃,仔细清理去最后一点痕迹。
清清朗朗一副容颜,依稀几许曾经风流留附,凝结在浓眉挺鼻上,两片薄唇似乎还含着戏谑调笑,和有情无情间的徘徊悱恻。
是否带着不甘心?
是否怨恨?
他不会再开口说着似是而非违心违意的话,也不用再小心翼翼藏掖着对身旁朱槿牡丹的爱恋。
见仁去望着相同的另一张脸,恍惚是镜子里外两个世界打破了屏障并立。
所区别的,不过是现在情形下,里面是平静,外面是凄绝。
复则诚指间绞沾污的绢帕,扶棺颓然跪坐,垂眼凝视恢复了原貌的兄长,喉头滑动。
良久,见仁听见他声音很沉很艰涩的说话,或者说是呢喃。
"三十年前的中秋夜,蟾宫高洁,复府诞生一对公子,合家欢欣,每个人都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惟恐疼惜不及。。。。。。
偏偏这两位公子身娇体弱,复家老爷为其四处寻访名医良药。。。。。。
如此将息到了三四岁,好歹也能跑也能跳,然而他们的母亲,却因难产,带着未睁眼的婴儿归西。再至五岁,祖父突然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毫无气色,也驾鹤而去。祖母惶惑,请佛问道。
符笺上解,双子诞辰乃至阴之时,命中两两相犯,若俱保全必波及周遭,祸害延绵。。。。。。
但面对天真无知稚子,谁能忍得下狠心抛去其一?唯望那日所解不过谬误。
未料一年后老夫人不幸罹难,接着总管变节叛离,锦阳米行竟渐渐陷入困顿,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眼看着几代人的努力即将倾覆。。。。。。恰时,双子病况凶险,复府大当家一夜愁白须发。
。。。。。。一位游道寻上门,拈指掐算,竟让他献出一条解脱之计。于是复老爷假口小公子病重身亡,暗中偷偷送出府邸寄养别处,却又舍不得疏远,起初时不时探望,后来便有意安排两个儿子轮换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待他们平安到了十五岁,家业已重振。虽然逝去之子不可追,但复府可以多一个管家。
复老爷对公子们说道,从此复家有一位少爷,有一位管事,复家的一切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们要齐力维护,要握住所有这些,我将给你们留下长子的字和次子的名作为复少爷,而管事就取名为‘重生‘,以纪念你们兄弟这一刻起的新生。"

复则诚侧肩抵在硬冷棺木边沿上,把脸颊也放上去,眼睛里流转漫漫水波。
"那年我们去韶华庄,短短几日,阿柯就再不能从我心里消去,我只看着她,险些坏事。"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早就透凉的胸膛上。
"我对他说,我一定要娶了阿柯作夫人,他只说他不会如我一样对她好,但是会尽量扮好他那一份。。。。。。那时候,我被自己的情感蒙住了眼,没有看见他的视线一直追寻着谁的身影。。。。。。
直到几年后他醉了酒,砸碎手边所有东西,他抓着我说,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满足他的任何愿望,多希望他能有一次是为了复康而不是季柯不是别的谁而来。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时他是怎样绝望的神情,他把拳头捶在那些碎片上,斑斑血迹里都是死亡的气息。"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小他老爱和我抢东西,凡是我看上眼的,无论是一枝笔,一张画,一只布老虎,还是一个丫鬟,端茶的侍从。曾经我很气恼他的抢夺行为,后来很偶然的机会才知晓,那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为了让唯一哥哥在意他,就要先夺走哥哥在意的别的东西--其实,他有着极重的独占欲。。。。。。"
复则诚渐渐哽咽,终于什么话都湮在纷纷回忆里。
"我知道。"见仁挨近他,轻拍他肩背,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神里,根本藏不住他自以为掩饰了的东西,只有那个迟钝的笨蛋,才会一点点都没有察觉。"
"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
"希望,如果有真正的来生,他能得偿所愿。"
"来生?"复则诚抬头看向见仁,"谁能补偿他的这一生?为什么最后剩下的,会是我?"
他的睫毛像微风中翎羽,云雾氤氲在眼里积累,承不住,便簌簌而涌,他撑着棺木俯下头。
"为什么现在只有我,阿康。。。。。。"
见仁抿唇,一声叹息像花瓣拂水:"不管是复康还是复重生,以前你们各有一半,现在他把他那一半给了你,你的身体里便永远留着他的印记。"
"可是,我不会再看见他。"
"不,只要你想他,就去照照镜子,然后你就会发现他一直在,并且将和你一起继续守护这个家。"
见仁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也知道他多喜欢你这个弟弟,不幸福的话怎么对得起他?"
"幸福?"复则诚苦涩的冷哼,扭头看他的严厉点点滴滴惨痛,"唯一的亲人为了保护你倒在面前,还能独自得到幸福?"
"--如果比起所有亲人一个一个在你面前,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血溅三尺,而你什么都做不得,一星点的纪念都留不下,最后还要被逼着苟且偷活在黑暗里,你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
见仁面上一派的平静,甚至柔和安详,长明灯跳跃的火眼都耀不动他眼中波纹。
复则诚望着他,隔着飘飘渺渺似有还无的夜雾,看不清他真切的情绪。
往昔颜色分明喜怒鲜活的眼眸,一晃而过影影绰绰久远的悲哀痕迹。
那是已磨去了尖锐的伤,镶嵌在所有满不在乎恣意放纵的背后,永远化不散消不褪,酒酣梦沉时,招展着凛利的爪牙,破寒空袭黯魄,密密扎进血肉里。
复则诚心里被什么东西猛烈抓了一下,他的那一些似乎要爆裂的悲愤,倏的就坍塌了。
他像蒙童初次拜见西席先生,忐忑的开口:"见仁--"
"好了,好了,你的亲人还有柯姐姐,还有安安,还有季大庄主,这么多人还会陪着你。"见仁露出淡淡的一点笑,"让他安心的走吧。"
良久,复则诚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十章
"你大半夜的跑出去了,对不对?"季良站在床头地上,问话的语气很婉和,像个先生在提醒学生别忘记了明天要背书,只是没掩住额角上血管的欢蹦乱跳。
见仁明显是个做贼心虚的学生,拉着被角往床榻深处逃避,自欺欺人地嘀咕:"看不见,看不见。。。。。。"
"昨天我,咳,大夫是怎么交代的,嗯?"季良眯了眼,柔柔地欺身而近,"别以为把头包起来我就会看不见,有本事,缩回娘胎里去--还躲!"
压抑到极限,便汹汹的扒被子。
见仁使了吃奶的劲儿抓紧不放,无比可怜地呼救:"柯姐姐,救命啊,庄主欺凌弱小,咳咳--"
没几声就咳得芙蓉满面。
"贤安。"季柯捉着弟弟背上衣料往后扯,"人家是病人,你好不好意思?!"
"对于不自重的人,压根儿就不能给脸。"
季良哼哼着抓了被子边沿一掀,见仁身体被带着翻滚半圈,触到肩伤,疼得龇牙咧嘴,闷头陷在枕褥里低低的,小猫一般的呜呜呻吟。
辨不出有几分真,几分假。
"贤安,你过份了。"
季柯朝弟弟小腿踢了一脚,撞开他拽回被子,关切问床上那位:"要不要紧?这死小子,一会儿我收拾他。"
"柯姐姐。"见仁偏过头,眼里氤氲一波水,叫得柔情百绕。
"乖,我们不理他。柯姐姐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哟。"
季柯招招手,跟来的丫鬟捧着漆木雕花盒子过来。
揭开盒盖,现出满盒方方正正的芝麻桂花糕。
见仁撑头看了一眼:"柯姐姐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他欢欣雀跃的爬起来,搂着季柯在她肩上蹭脸。
季良在旁边厌嫌地抱臂冷眼:"你当自己三五岁孩童呐,见谁都能撒得出娇气,恶不恶心。"
"莫非,庄主是嫉妒了?"见仁斜眼从季柯肩头望出去,怎么看,神情里透出的都是标准的小人得志。
季良脸上乍红乍白,稳了好一会儿,牙缝里挤出狠话:"大夫叮嘱,不准吃甜食。"
见仁刚抓了块糕的手,就那么呆呆悬在半空,眉线耸了几下:"骗人,他肯定没有这么说过!"
"不信你问书影他们。"季良身一偏,视线绕个弯儿瞟后面突然被点了名手足立刻慌乱的两个人。
"啊,我忙着给公子擦身,没听见--"
书影觉得身上要被烧出两个大窟窿,实话也讲得底气不足,咽了口唾沫,朝思月挪了几步,碰碰她,说:"你该听见了吧?"
思月只想踩他一脚,冥思了半晌,方道:"唔,大夫似乎是有说,要按时吃药,要按时换药,退了烧煎另一副药,还有--"
在季庄主无声的逼迫,可怜小厮丫头左右为难的时候,见仁已经断然毅然地吃完了一块糕,意犹未尽舔舔唇。
季柯捏绢帕擦他嘴角残渣,让人把盒子放到小几上,说:"他不让你吃,无非是担心你错过正餐,不能按着时辰服药。我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以前我病的时候也没有哦。"
"姐。"季良拧眉瞪她,却只让她捂嘴笑得狡黠。
"你暂时忍忍,等身上都好了,再没谁管着你。"
季柯站起来喊声季良:"我要去前面料理些事,你不是约了人,还杵在这儿?"
季良无言望了眼得宠卖乖的猫儿,垂头叹口气:"我和你一块走。"
临出门,又转回来,揭开糕点盒子,指点着:"一,二,三。。。。。。十一。等我回来如果半块都没少,唔,晚饭后可以吃两块,否则--你这个月休想沾一粒糖!"
说罢,也不看一眼床上人的反应,踩着结实步子走出门。
"你真是的--"季柯看着他哭笑不得,"传出去人家以为我们家大户大,偏偏对病人抠门。"
季良返头严肃认真:"对他软语是不行的,非得严正警告,不然,你看着吧,保管一个时辰不到什么都忘记了。"
"贤安,你把他当小孩儿呢,多大一个人了,瞎操的什么心。"
"人是我**来的,总得完完整整带回去。"
"那你怎么不用这份心去慰问曲伯?他丢了宝贝烟袋郁郁不欢,担心憋出病来。"
"才不会。他知道你给他订了只新的,欢喜还来不及,逢人就炫耀,‘瞧,咱阿柯多孝顺‘。过几天用惯了,立马又精气旺盛,云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呵,就你小子知道。"
姐弟俩声音渐远渐弱。
见仁闭眼倚在床头,书影给他重新系了肩上药布。
"以后有人半夜过来,就说我睡实了,别被瞪几下就竹筒倒豆子。"
书影无奈叹气:"我是这么说的,可是庄主非要进来亲自看,说什么会压着伤口,高热会反复之类的。"
见仁翻个白眼,闷了半晌,书影听见他模模糊糊的嘟囔了一句。
"。。。。。。我是不是走错了。"
"什么?"
见仁似乎并不关心有没有答案,也不准备解释,只望着顶上雪青的流云飞燕幔帐,一块一块的错综复杂,精致细腻的织绣隐隐飘浮着柔和光彩,有深有浅。
他呼出一口气,眉眼慢慢松开,渲出一层明净淡雅神情,那么近,仿佛伸手便可以捕捉,而真的伸出手去,它们却都从指缝间溜走。
等到见仁被庄主大人允许了自由行动,正是头七的最后一天。
他侧身坐在乳鱼亭里,翘一只脚摇摇晃晃,嘴里哼轻慢的坊间小调。
手肘支在赤漆木栏杆上,联珠纹锦的袖袂滑了下去,露出一截白的臂,那是没有照过太多阳光的颜色,渗出些如玉清透,下面池塘里反耀的璀璀光辉映上去,映出一片杂乱迷离,轻浮得风吹即散。
暑气比往年来得早,伸张了锋利爪牙惟恐天下不乱,即便未到赤日炎炎骄阳似火的程度,站在无遮掩的地方,只消半盏茶工夫就能生出一头汗。
所以见仁贴墙根沿折廊,曲曲回回离了囚笼,便一直老实呆在亭子里,望不远池面上几片青翠莲叶,被烤得泛一层白华华恍惚茫然。
那些十两银子一只的花斑鲤鱼,宁愿躲在阴影里挤做团,听不见牢骚声音却一眼能看出在吭哧吭哧的喘粗气,连带着澈绿的池水摇曳出一**涟漪,撕碎了赫赫骄阳孤傲的影子。
"原来在这里,看什么呢?"
"掠水蜻蜓。"
见仁撩了下遮眼的碎发,瞥眼握扇子扇风的季良。
"唔,有吗?"季良收拢扇,敲着手心,眯眼远眺。
果然有鲜红大个头蜻蜓,自由自在的飞舞。
"你喜欢这些小东西?"
见仁不答,调回头,眨了眨眼,冷不丁问:"令堂可喜欢什么?"
季良想了想模糊往事片段,片刻才答道:"不太记得,大概是刺绣。老坐在窗户边上绣啊绣,累了就望着外面一株老槐树。"
"庄主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喜欢的并不是刺绣,而是槐树?"
季良拈扇沉首。
"有的人,对于真正喜欢的东西,不会明显表现出来。"
"这么说来,槐花开的时候,她一定会每天都看着,我问她为什么不摘回屋里,她说,还是自然生在树上的好。"
见仁轻轻勾抹唇角:"嗯,是真的喜欢了,才不会想去破坏,远远望着,心里也有一种欣悦。君不知,芳菲不与游人赏,却付莺和燕。"
他猛然拍膝,恍忆似的道:"对了,有天晚上,我闲坐那边山石上。"他指指亭外堆砌的嶙峋黄石,"正叹**一刻谁与金换,就听见有人走过来说话--干吗一副鄙夷模样?明明是我先到他们抢位置。。。。。。"
季良把扇子在指间翻转,继续朝他乜眼。
见仁妥协似的略低头:"好吧,我有出于好奇偷看了一点点,但是天那么黑,面目都不清楚,只见了一人伸出去想要搂抱的手,却掸了无踪无迹的灰尘,然后在转弯抹角里,一番倾恋心情,可惜对方全未明白。"
听罢,季良不以为然地冷嗤:"若真是铁了心的喜欢,干干脆脆说清楚,二八小丫头才玩猜谜的游戏。若那姑娘再粗笨点,不就是对牛弹琴!"
发表完高见,他觉得见仁脸上原本隐约的戚戚然,渐渐换成了不明缘故的痛心疾首。
"世界上的蠢牛确是多啊!"
季良没来由的有点心虚:"你这么咬牙切齿的干什么?"
"哀悼一下不幸喜欢上蠢牛的可怜鬼。"见仁别开头,"算了,天气如此明媚,实在不该去理会那些丧气事。"
季良挨着他坐下,开扇扇几下,敲他肩膀:"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事瞒着我?"
"怎么是‘又‘?从来没有过好不好,在下秉性纯良童叟无欺--"
"去你的!你那些兜兜转转十八弯的心思,比玲珑扣还繁杂。"
见仁立刻拿一双含情脉脉秋水洋溢的眼看他:"庄主大人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在下再沉的心思也藏不过庄主大人的眼啊。"
季良听他用上了玩笑口吻,尽管没放开"一定瞒了事"的念头,但知道已经追问不出任何结果。
面前这人,有的时候过于敏感,恐怕是又在自寻苦恼。
想了一会儿,便不再纠缠。
见仁拊掌忽然说:"则诚兄允了我自由出入复家祠堂,反正眼下庄主无所事事,不如趁此机会拜拜复家祖灵。"
"干吗要去拜人家的先祖?"季良奇怪于他的突发奇想,"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是无所事事?"
"脸上写得清楚。"见仁伸出玉葱般指头,在他面上指指点点,被划过的部分陡地僵木。
"走吧,到什么地方祭什么神,帮柯姐姐祈个福也好。"
"不去,别人家祠堂--"
"什么别人家?是和你大有渊源。"见仁字字顿顿,"庄主这边一路没少了复老爷提帮,不感激一下先祖过意得去吗?若是担心唐突,则诚兄是不会责备你这个小舅子的。"
"少说你那些歪理。"
"‘歪理‘不也是‘理‘么。"
见仁扬眉驳得理直气壮,不由分说拉起他便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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