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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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指定几款素色丝料,有人过来记下尺码。
我嘱咐陪在一旁的桃知缪,让他将置好的新装送去别院。又把手里暖得心如煦日的小铜炉往他怀里一塞,低身福个礼:“妾身有礼,有一事相求。烦请七公子转告掌柜口中的‘狗屁少爷’:‘新醅酒’配‘小火炉’,少爷果然是个享乐天才。不过,外头的酒再美,总比不过家里残壶老酿来得暖和;他自己快乐了,可别忘记,主厢未设暖阁,天冷寒得厉害……有人,尚在等他。”
说完,我回身离去,凉风旋起面纱一隅,恍现一个玲珑晶莹的淡粉唇形。微弯唇角一掠,只是半张素颜,却勾勒出风华无限,看得桃族知字辈行七的知缪公子搂紧暖炉傻在那里,目送渐行渐远的倩影。
看着,看着,竟看得痴了……直到被托付接收暖炉的正主走到他面前,从他怀里取走东西宝贝似的再揣回自己怀里,望向那已然远去的窈窕身影,玉般儒俊容颜露出一个深长而宠溺的笑容。
……等我吗?
对不起。
只怕……事情还有得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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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我再次踏进映岫堂。
这次,大掌柜桃谨佑桃九叔刚从外边回来,面色漆黑不善,左手提着两条青鱼及一只烧鸡,右手持个蓝花瓷酒壶,酒香馥郁,是斐干特产——桃脂酿。
他把手中食物交给下人送进内堂,自己一**坐上厅边的镂花椅哧哧喘粗气,嘴里不住切齿道:“可恶,可恶,臭小子……”
我迎上去,浅福一礼,温声笑:“掌柜的安好,妾身又叨扰了。”
“你?……”他略一思忆,立起身来赶紧回礼,“这位夫人屡次光临敝店,实感蓬荜生辉,岂有叨扰之说?”
我俯过身去,低声:“方才……大掌柜似乎很生气?”
他愤哼一声:“谁说不是!摊上这种人,凭你恁好修函照样忍不过气!”
进一步移近:“哦?不知,您说的是……”
“不就是那个本家下来的鬼少爷!”他气得胡子亦快飞走,怒目,“仗着自己嫡室出身,在这绣庄里万事不管,撒了白手只知吃喝玩乐。我同他父亲一辈,好歹算是长辈,一日三五趟指使小厮似的遣我给他打酒买菜,这,这!算个什么事!”
果然呀……
我点点头,心里不知是酸是怨,又有些好气好笑:云隐,堂堂第一绣庄的大掌柜被气成这副模样,你也算得有才了!
……这样下去,路途会愈发艰辛,没有理解,看不到支持……一个人的孤单征程。
你确定,要这样独自前行?
无论如何,我来陪你,可不可以?
——帮你演出戏,因为,懂得你的良苦用心。
装作不解,凑在掌柜近前道:“既然掌柜您这么讨厌这人,何必不一口气回绝了他?反正您是长辈,他再顽劣还能吃了您不成?”
闻言,桃谨佑更加愤恨:“说来耻辱啊夫人!你是不知,那少爷长得玉人一般,星璨样的大眸子盯着你一动不动忽闪忽闪,像被下了蛊,不知不觉就答应了!我这岂不是为老不尊受晚生迷惑?罪过啊,耻辱!”
“啊呀!”他仿佛突然觉察什么似的掩面跳起来,“夫人……瞧瞧瞧瞧,老拙这是气糊涂了,什么都往外胡说八道。你就当没听见啊,你什么也没听见!”转眼间,人已消失在拉门后。
的确——怎样,云隐在这儿也算半个主子,被人这么说,总是不妥……
九叔,我怎能没听见?若是如此,岂不辜负云隐一番心血?
掩唇轻笑,亦不追他,觉得这位大叔实在好玩,如此暴躁单纯的性子,真能胜任一店掌柜?
只晃一趟我就打道回府,为的是让云隐知道我来过。
他总是这样,像个闷气包,万事憋在心里,天大难处也不吭声只想自己解决。
你不回别院,亦不让我出府,是怕被我知晓你在斐干的“所作所为”破坏心中形象?表面看来无所谓,其实,你还是在乎我的嘛。

可惜呀可惜,本小姐还就是来了——看着你做一切的一切,看得秋毫不差,无失分厘。看的清清楚楚。
你气恼也好,无奈也罢,我只是想告诉你,难途重重,不止你一人在走——只要转身,随时,可以抓住我的手。
十几年来,露出的破绽太多。云姝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来?不中亦不远……好多事,我都心里有数。那些事不能说,我不会说;你的秘密得让你失尽天下人心才能全身而退,我就告诉你,从很久以前,我早已将心交给你,无论境地如何,决不让你陷入孤寂!
妹妹也好,别的什么也好……能一路同行就好,对不对?
再次掩嘴,失笑:难以想象,向来温文有度的云隐是怎样刁难尊长放荡不羁,还装得可爱无敌样以击泄他人防御心的……不可想象……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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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伴着初雪姗姗而来。
宫中派下三位尚工局女官查点明绡成品,同时,带来一个震惊全族的大消息——桃族长房庶女,早过适婚之龄、二十又四的知华大小姐,月前圣上赐牒御封典栉女官,视流外二品,入侍东宫。
据说,太子云剑对这位比他年长四岁有余的典栉满意至极,新婚以来夜夜专宠。在此之前,东宫太子本对女色不甚执着,冠礼至今只有两名侍妾。
因此,大家才对那位本已认定嫁不出去的知华娘娘突然入宫,并受尽恩宠之事措手不及。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匪夷所思——无论怎样,挑哪方面条件,也不该轮到这桃知华……
当时,我正一边吃饼,一边蘸了素墨细细勾勒“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突得消息,饼蓦地堵在嗓子眼,差点没给我呛背气去;笔尖随着手指剧抖,墨溅染满纸,精心描画好的三十二朵新梅全部做废。
眼前第一浮现的,是一张绝美魅惑的脸——颜无歌……
从来在我心里,大姐知华应和颜无歌是天作之合。虽然之前他们关系暧昧,未有言明,但其间的温馨无间,却是众人皆看得明白。
这消息,毫不亚于晴天霹雳。
那个整日不知想些什么疑似坏掉脑子的云剑太子,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他逛惯桃府,对无歌知华的关系应早就心里有数。拆散鸳鸯,于他,有什么好处?
可恶……
姐姐嫁了云剑,我的师父怎么办?
推开窗,一袭白衣和雪飞扬……
庭中一切植物全都枯败。不知为何,这院里既没种桃,也没种樟,没有神木相护,没有四季幽绿,没有雪树红花。萧索的庭院被雪缭绕,美得令人不敢直视想要移目却又欲罢不能的面孔毫无表情。那么透明,似要随飞雪化入空灵,又似要融入雪中,凝华升仙……
我有些恐惧。颜无歌此时的面容依旧姣美,并不可怕,然而一股说不分明的惧意却攫紧了我——好似要失掉什么又无力抓牢的绝望感。
没错——他太静,太美。立于中庭,却如隔绝人间,失了人气。从来我就觉得他不像人:脾气也好,相貌也好,绝技也好……但都不如此刻脱俗。他背影瘦长纤弱,挺得笔直,像有什么牵扯从我们之间,从他与这个世间,悄然断裂。他看起来毫不颓废,亦无哀伤,却像是一身轻松释然,像是解脱了什么重负包袱。
“师父。”我轻轻喊,不敢大声,怕他凭空涅殁。
他回过头,缎般长发飘然,柔韧,又似欲震脱尘杂。我心惊,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捉住一丝一缕,仿佛就能留住他的片刻伫停。
他无言,默默望着我;我亦无言,默默望着他。无需再多说。
多少世事糊涂,我,不知该怎么做;而他,却不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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