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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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干距桃都约两旬车程,相隔三个大镇,是桃族聚集的第二本营。
镇中面积不小,商业繁华而先进。此地居民多以制茶、桑蚕、纺织三业为生,人口十万有三分之一属桃族亲系,满街闲人中一半都是亲戚,日常衣着光鲜,装表不凡。其余则尽是桃族佣工、世奴或家臣。
来此数月,这里闲闲悠悠却有条不紊的生活节奏,于向来缺乏紧张感的我来说,很是可喜。
对于斐干地形地貌,我最大感触是——处处有山,处处有田;山上采茶,山下种桑。
现值深秋,山下桑田早无绿意,黑压压光秃秃枯枝百里,遍野无际。然而丘陵地貌半高不低的山体依旧墨绿青葱,茶树整整齐齐地环山成圈,,云烟缭绕,随山势无尽延绵,放眼望去,别样韵美,动人心魂。
曾听云隐介绍,这无尽茶山与桑田产业,竟皆属桃族。
当时,我再次震撼……
如此丰饶令人艳羡的一草一叶尽是财富……原来,我过去十五年里在桃府内所见的荣华,只是冰山一角!
头戴纱制女笠,身披两层厚厚的丝棉外罩,缓步走在人流穿梭的闹市。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本为粗使婢女,现暂作我随身丫头的小姑娘——茂荷。
眼前商楼林立青石道两旁,身边车马不绝,古香古色的建筑,古香古色的人……久不出户,种种喧嚣混在清冷阴霾的秋日天光乍然入目,有种不知此身为何的恍惚虚幻。
将近冬至,家家户户皆派人购置布帛绣线、新出的红纸笔墨。店家推出的各色点心小食更是琳琅满目,引得众客哄抢,热闹不已。
乡下农家小户生活紧凑,女子只得抛头露面亲自上城赶集,身穿的是素色薄布衫,头戴的是竹编粗纱劣质斗笠,处处显露寒酸;镇上桃族各房遣派下级使女,着着各色每家特定的秋装罩裙,头顶菊饰女笠,一群一群穿行市间,采买各自分内物品,招摇气派无比。
两方错身相遇间,一者自觉羞惭又嫉羡恼恨,一者趾高气扬视对方草芥般蔑然,相比之下气势不同,真应了那句“人比人,气死人”。
漠然旁观一幕幕在这个社会“下等人”中不断上演的“等级论”戏码,我无端好笑:在本家近十七年的公主生活,桃云姝我都还从没这般眼底无人,端足主子架子过呢。这些人,这样算什么?算是小人得志?还是,狗仗人势?
我一直很庆幸,自己转生于桃族长房,不用以身尝试这等级制的薄凉辛酸。只是,不管时过多少年,对于有些事,我依然放不开。例如现在——看着那些无权无势甚至家境拮据的平民女子,与那些卖身为奴却衣食无忧还擅仗家主威势显尽威风的下级使女,我心里很难受,明明都是人,举手投足无形间,却生生分得个你卑我尊……
然,我现在冷眼站在这里,今日不必也永远不必加入她们的身份攀比,因为我早已站在至高点,但是,我依然不快——厌恶这种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同伴头顶的感觉……这,可不可以理解为,朗明心的现代精神尚未磨灭殆尽?
如此,我应该哭还是笑呢?
就算未完全堕落也仍是堕落,说好听点,可称为随遇而安。
十几年的奢侈富贵早养得我大改本性,如若有一天我能重回现代,恐怕,自己也再难习惯。
毕竟是被钟鼓馔玉浸惯的灵魂,即使再向往那个时代独有的精神自由,真若回去,恐也活不下去——我养不活自己,或说,不可能再习惯自力更生。

想一想,那个世界,可从不豢养多余的米虫。
怎么办呢……朗明心?
你堕落了,所以,你回不去了啊……
“诶诶,明夫人,到了!……诶呀,夫人,您别再走,到了到了!”
掩在袖下捧着小暖炉的手忽然被人一阵拉扯摇晃,我茫然顿步转头,透过薄纱看见茂荷水润润如兔般清灵的大眼睛。此刻,她掀起自己女笠掩纱一角,正惑然望着我,双手轻扯我外罩的袖子。
到了?
移目抬首,眼内赫然映入红木烫金的华丽招牌,上书三字:“映岫堂”。
映岫堂,桃族分家名下的第一绣庄。外堂负责裁剪订制普通衣装,内堂则御诏受命,包办五万蚕丝织一尺的特级明绡,一次须进三十匹,一匹五尺,足见其工程之浩大。
而云隐,如今就在这座第一绣庄里,学习内外堂的各项生意流程。说好听点,是个实习主事。除一些特别的重要问题外,其他方面底下人全得听他的。
我心痒痒又觉骄傲——“主事的”……听来,蛮威风嘛……
这绣庄门槛还挺高,筑在三级台阶之上。
我提裙上了台阶方欲进门,迎面一灰蓝绸衫的瘦削中年人闷头冲出来,差点撞个正着。
他面上隐有怒意,口中恶声喃喃:“可恶可恶,竟然要喝桃脂酿?还买瓜子?真是……让他来这儿是闲耍谈天的吗?我堂堂映岫堂大掌柜去给他个黄口小儿买下酒菜?也不怕折了寿!”
听他念叨奇怪,我顺手拉了一把:“掌柜的别急,这儿您主事?”
他瞥眼扫过我与茂荷,见我二人着装皆是府内特制,知是哪房女眷,转瞬变个笑容满面,不卑不亢亦不失恭敬地抱拳道:“是是,老拙桃谨佑,正是映岫堂掌柜,夫人快请。”又伸长脖子向厅内大声:“知缪,客人来了,还不出来好生照应?”
内堂钻出个米黄绸衣的掀长公子,躬身缓步见说不出的风流儒雅,引人注目。他走到厅前向我们一笑,微瘦的脸廓带着柔缓桃形,一看即知是桃族中人。
这位名叫桃知缪的年轻公子略一抬臂倾身,引我们进门,又转头低声对皱眉立在台阶上的掌柜道:“九叔,怎么还没去?少爷催呢。”
那掌柜一听捏紧拳似要暴跳拼命,却又深呼吸一阵压下火气,两眼凶光闪闪冲着内堂恶狠狠道:“呸!什么狗屁少爷!丁点儿本事没有尽会享乐,什么破事儿他都干光了!好意思支使我给他打酒?真个没尊长孝道的狗东西!少爷……少爷……看他这么玩儿,还能嚣张多久,当得几日少爷!”
望着桃谨佑骂骂咧咧走远的背影,我眼底黯然……云隐,你,终是决定这样做了?
“不好意思让夫人见笑,快请进吧。”桃知缪歉意一笑,领我们来到主厅。
只见厅内各色织物分类列挂在架上,南面柱边是丝帛等精贵织品,旁边有一青布帘隔着的拉门,门侧置放着裁剪用的宽板,厅间一角几位绣娘正伏在绷案上飞针走线;东西两面是都是次级锦绸及布、棉;厅门所在的北面则是过季的夏用各种纱罗。
宽敞的厅堂光线充足,四壁织物五颜六色交相辉映,似是入了梦幻色彩的世界,有些魅惑,有些欣喜盈胸,有些震撼,有些沉醉其间痴迷流连……
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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