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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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司雷迈进这所大学的门槛是带着极大热忱的,他觉得迈进了大学的大门,自己就和以前不同了,不再是以前的小混混,是个真正的文化人了,毕业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大学生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司雷得意地想,大学生要是找不到工作,国家培养那么多大学生干啥?
司雷想着毕业时那些工作机会就会像下流星雨似的啪嗒啪嗒地望下掉,随便拣起一个都比进爸爸那个啤酒厂好上几百倍。
可是一天还没过完,司雷就发现大学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的,司雷读的是一所师范学校,当初司雷填报志愿的时候,一个在高中教学的亲戚建议他报考师范类学校,说毕业了好找工作,而当初司雷根本就没想报师范类学校意味着什么。
现在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以后在位的绝大多数都是做老师这一行的。老师把绝大多数几个字说得很有力度,让人不可置疑地认为除了个别几个弱智的不能拿到毕业证的糟学生当不上老师外,其他的都是青一色的老师。
老师的话,听得司雷打了个冷战。
老师?司雷想,如果我能做老师的话,那不是误人子弟吗?他真的没想过将来自己站在讲台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想着,毕业了就进工作岗位,至于干什么样的工作到时自己说了算,想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从来没想到迈进师范学校的大门,就已经把自己结结实实地绑到教育这棵大树上了。
在和同学的入学交流会上班主任老师还问了句,我们班有没有对我们这个学校感到不满意的或者说对自己所上的专业觉得不够理想的。
司雷啪地站起来,司雷说有。
老师说这样的情况每年都是有的,等一下我请几个你们的师兄师姐来和大家交流一下,他们以前进这个校门的时候也许也和大家一样有着某种的失落和茫然,但他们现在都成绩优秀,在很多次全校甚至全市同类学校的各项评比中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老师看了看讲桌上贴着的座次表说,司雷同学你先坐下吧。
后来真的来了几个上一届或者上两届的学生,一个个昂首挺胸胸有成竹的走进来,他们自己带着凳子,像来访的上级领导一样坐到学生中间。
他们有几个代表站到台上去说,记得有一个说,我以前老是说方言,老是发尖音。现在好了,我说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再也没有人说我发尖音了……呃……他沉思片刻,想了想下面该说些什么,但好象没想到在这个学校还学到了其他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他支支吾吾了几秒钟,说了句,我上了这所学校才知道学习普通话的重要性,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是必须要说好普通话的,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的校园里到处贴着学习普通话的标语,可见学好普通话是多么的重要。
说完他就赶紧去拉坐在下面的同学,继续讲在这个学校里能学到多少多少的知识。
司雷越听越失望,尤其那个同学说,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是必须说好普通话的……,那句话简直像钢针一样刺到了司雷的心里,司雷绝望地想,难道除了教师就不能再干点别的吗?
其实司雷也不是觉得教师不好,教师的确是一个光荣的职业,桃李满天下的职业,而且教师这一行业也算是当今少见的几个铁饭碗之一。
但司雷苦恼的是依他的性格,他不是能端得稳这个铁饭碗的料儿。
他问坐在他身边的一个比他大一届的师兄,在这里出来的将来都是老师么?
恩,一般都是吧。
可是我不喜欢当老师。
我也不喜欢,师兄忽然笑了,像找到了知音,他拍拍司雷的肩膀,这不是离毕业还远吗?别想那么多!
半个多小时后,同学们又用热烈的掌声把这些师兄师姐们送走了,尽管大家的掌声很热烈,但司雷想在他们中间肯定还有一些也是对老师这个职业心存恐惧,对这个学校心存失望的,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有几个学生小声附和了他的观点。
他又问了问他的同桌,你喜欢当老师吗?
喜欢,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同桌说。
哦?司雷显然很吃惊。
你以为一个在编的人民教师是谁想当就当的吗?同桌抬起厚重的眼镜说,毕业了,我们最多去私立学校代课,一个月拿那么三四百块钱。不过我爸爸有关系,到时可以为我争取个指标帮我转正,到时铁饭碗就端上了,老师工资发得及时,假期又多,你说,当老师有哪点不好?
同桌扫了司雷一眼继续说,不过要是没钱没门路的话,出去了只能当个代课的,一辈子就那么当下去了。
司雷跑出去,他站在电话厅旁把电话卡插进去给家里打电话,妈,我不在这里上了,什么烂学校啊。
妈妈说,可是我们的钱已经交了啊。
可以再要回来吗?我还想去复读,明年考个更好的。
交了就要不回来了,再说你要是明年考得还不如今年好怎么办,我听新闻里说明年的高考题将增加难度。
妈妈的话一下子泄了司雷想复读的气。
妈妈说,小雷,你先在那里上吧,再过一段时间适应了就好了,你要是过三个月还是觉得实在呆不下去的话,咱再想办法。
司雷挂下电话,眼前一片黑暗。
后来学校为新生开了欢迎典礼,一些领导在台上讲了话,讲得下面的学生昏昏欲睡,只好不断地嗑瓜子,喝饮料,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眼看着领导开始总结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大家以为他要讲完了,忽然他又冒出个我再补充两句。每个领导都爱补充两句,这样便让学生在几度失望后再次转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同学们强打起精神是因为领导讲完话,礼堂要放场电影,终于等到领导们一个个讲完了,整个下午也只剩下一个尾巴了,放的是一部有些岁数的片子,叫《巧奔妙逃》,司雷认出主演里面一个是演小品的黄宏,还有一个是三国演义里演司马懿的那个老家伙。
那部片子是部抗战片,司雷不知道那天是不是纪念抗战胜利多少多少周年的日子才播放这部影片的,但那部影片真的很搞笑,没有战争的血腥场面,几个手无寸铁的群众就把日本鬼子耍得团团转了,一个日本长官要把中国农民的弹花弓当作乐器拿到日本去演奏,整部电影看起来不像战争片,更像一部情节喜剧。比刚才领导们的谈话生动多了。大家顷刻间变得精神抖擞,都在聚精会神地看。
一直到影片结束,灯亮了,礼堂里亮堂堂的,大家鱼贯而出,司雷挤出来,他要往教室里走的时候,竟然看到一个学生好象是赵小末,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个人正是赵小末。
他觉得身上一紧,他没去打招呼,他甚至害怕赵小末会回头看到他,他知道赵小末是不会给他原谅的。
(二)
其实赵小末在看《巧奔妙逃》之前就看到司雷了,她想不到自己复读一年,依然能在这里遇到他,她是不会上去跟他打招呼的,她自然不会原谅他。
时间再久些,赵小末知道司雷是中文系四班的学生,而她是中文系一班的,两个教室中间隔着两个班。
赵小末曾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她从那个大专学校退学以后,有一个去她家造访的远门亲戚问赵小末你怎么不去读书了,赵小末说那个大专太烂,我不想去了。
那你有何打算?那个亲戚问。
一句话就把当时的赵小末打闷了,妈妈也这么问过她。可赵小末还真没想过她要去做什么,她又能去做什么。看来她必须要思考这个棘人的问题了,赵小末低着头,不语。
亲戚走后,赵小末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茫然,她想要从头开始做个好女孩了,但是谁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那天赵小末失眠了,夜变得特别漫长,仿佛有意来怜悯赵小末,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反省一下自己。
几天后,那个远方亲戚打来了电话,是妈妈去接的。赵小末看到妈妈的脸立刻由阴转晴,她招着手让赵小末过去接。
赵小末拿起话筒说了声喂,那边便说小末啊,你姨夫办着一个高考补习班,如果你愿意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你现在就可以来学校报道上课,这是自己办的学校(赵小末现在才知道她叫那个登门造访的远方亲戚是该叫阿姨的),所以学杂费你不必顾虑,放心来学习吧,争取明年考上个好学校。
噢,赵小末应了一声,把电话挂掉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啊!妈妈听说后乐得花枝乱颤。
赵小末想天上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馅饼呢?难道真的是老天怜悯自己?或者干脆这个馅饼就是个陷阱,等着赵小末掉进去。算了,赵小末想是个陷阱也要往里面跳了,反正现在已经是孤注一掷了。
赵小末去那个学校是在十月,十月的天气还是很闷热,赵小末带着自己的行李卷,觉得自己像个逃兵。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赵小末想着自己伤痛的过往,已被自己抛在汽车起始点上,她看着窗外的景物呼啦啦地过去。
赵小末觉得自己离过去是越来越远了。
赵小末觉得自己那一刻都要飞起来了。
但经过一年秉烛夜读的日子,她赵小末竟然在这所学校里又遇到了司雷,本来她就对这所学校有着诸多的抱怨,现在竟然又遇到了司雷,她觉得以前的那些伤痛全又回到她身上了,自己依然没有逃出苍凉命运的手掌。
她虽然还是很恨司雷,但又觉得无从恨起,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浸染在命运里的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洪流里都会遇到很多把始料未及防不胜防的刀子,就像海里的暗礁,每天出海打渔的渔夫无论怎么躲,总有一天会碰上它,它总会颠覆你,把你划得伤痕累累。而你又不能不谨小慎微地活着。
她觉得司雷就是她生命里的一把刀子,胡生是另一把,她们都曾割伤过她,胡生离她远了,但司雷竟然又被她遇上了,世界可真小,遇上了司雷,她心底的旧伤就开始隐隐作痛。
她尽量不和司雷打照面,看到他了就先躲一边去,司雷几次看到她,也都把头低得很低。
无耻的人,你还知道什么是羞愧吗?赵小末在心里骂他。
报中文系是因为赵小末喜欢上了写东西,她在复读的时候就喜欢写东西了,日记一样的,记录自己散乱的心情。但上了中文系赵小末才知道其实中文系也并不是她所想象的,妙趣横生的。相反那些文学史文学概论听起来枯燥得要命。
中文系的学生可以在图书馆一次借两本文学书,一本专业书,这是在所有的专业里一次借书最多的,赵小末对中文系的这一优势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借很多的书,有的会认真地看完,有的随便翻一下就还回去再借新的。
书中的世界让她神往,她喜欢苏童,喜欢残雪,喜欢王安忆,有时也看当时正流行的两个网络作家安妮宝贝和痞子蔡。
她记得看《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时候一直是笑着的,虽然最后是悲剧,但赵小末是不会像陪着她身边的路词一样边看边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她看的是这本小说的语言,是拖沓反复但又是极其诙谐的,这样的文字,让她觉得轻松。
路词说小末你真是铁石心肠,我看以后谁会爱上你。
赵小末不说话,赵小末只是笑。
看完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赵小末又去找痞子蔡的其他著作,《爱尔兰的咖啡》让赵小末极其失望,一次次重复那句没什么意义的话,那种故作姿态的小资情调让赵小末看不下去。
那你看安妮宝贝的吧,路词说我想,她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要不然不会每篇小说都写得充满绝望和疼痛,根本就不考虑我们这些善良读者的承受能力。看她的也许能刺痛你麻痹的神经。
安妮宝贝的确让赵小末感到疼痛,里面的人物和情节甚至让赵小末想到她自己,读安妮宝贝的东西会深深地触痛赵小末,因此读安妮宝贝赵小末总是怀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往往是读到一半便拿回图书馆还掉了,她不敢去看故事的结局,因为人物总是在安妮宝贝的笔下被一种叫宿命的东西弄得遍体鳞伤。
赵小末宁愿去看苏童和残雪,他们描写的疼痛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是遥远的,看他们的东西,更像是看一场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无声电影,所有人物的命运是和她赵小末牵扯不到一起的。
每次看着赵小末借来安妮宝贝的书然后又匆匆还回去,路词便以为她又看不下去了,路词便说,最流行的两个作家你都看不下去,看来真的没什么能打动你的了,我想你以后也别去借书了,还是自己写书好了。
赵小末煞有介事地坐在书桌前,赵小末说,写就写,谁怕谁。
赵小末第一篇稿子的内容写的是一个叫杏子的女孩,她不是她父亲亲生的,她不知道谁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在家里倍受父亲的虐待,后来她爱上了邻居家的一个男孩,男孩很爱她,她把一切都给了男孩,后来十六岁的杏子怀孕了,她不敢告诉妈妈,她和爱她的男孩不停地跑步,企图把孩子跑掉,但一直没有成功,后来她从一个山坡上滚下去,肚子硌到一块石头上,孩子就掉了。后来杏子的母亲跟别人私奔了,她母亲在杏子熟睡的时候把杏子摇醒,她告诉杏子她要跟着她的亲生父亲走了,她母亲说真是很对不起她,杏子很困,她听着妈妈的话,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她觉得这也许是场梦吧,但她醒来的早晨,妈妈的确消失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杏子跟着她父亲,干很多的活,后来她生病了,肺结核,当时的肺结核还是不治之症,她怕传染给她爱的男孩,她不让他去看她,杏子就在不久后的一个早晨死掉了,她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赵小末讲给路词听,路词说小末你怎么想的都是悲剧,可怜的孩子,路词一边说着一边舔着一个紫色的冰激凌甜筒,你不能写一些温暖人的爱情故事吗?
赵小末不跟她说了,路词说好了,好了,逗你玩的,你写吧,这准是个好看的小说。
赵小末写完以后觉得自己整个都虚脱了似的,杏子死了,赵小末觉得自己也跟着她一起死掉了。
她决定把这篇小说投到《新一代文学》去,《新一代文学》当时对读者承诺如果能在投稿的信封上贴一个他们杂志的投稿标志,无论稿子是否刊用都会在两个半月后就能得到回复。她们学校的阅览室正好有《新一代文学》这本杂志,赵小末拉着路词去阅览室,让路词打掩护,她偷偷撕下了一枚投稿标志。
但她的稿子还是泥牛入海了。
三个月过去后,赵小末打电话去问,说我写的一篇稿子你们收到了没?
人家说什么稿子,这里每天收到的稿子很多,如果用了你的稿子一定会和你联系的。
赵小末说你们不是承诺每信必复的吗?
我们说的每信必复是说我们用了你的稿子就一定会给你回复的,没用你的稿子也就不必回复了,你说是不是?
扯你妈的淡。赵小末说。
电话那头说哎我说你这人怎么……
这边的赵小末已经摔下了电话。
路词睁大着眼睛看着赵小末说,小末你不仅铁石心肠,而且你还会说脏话,骂人。
赵小末没好气地说,我会的事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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