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上有一张脸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韩戍唐现在是人渺渺,心茫茫,苦闷无处释放,二十五岁的他几乎没有真正发自心底的笑过。难道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就如此不近人情吗?
又是一个无聊的夜,韩戍唐打开窗户,躺在床上看月亮,他的床就在窗台旁边。手里摸着那本破旧的《变身记》,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变身愿望,十年一觉咸鸭蛋,轻轻一敲就破,心里那个沧桑。
跟往常一样,心里沧桑了大约半个小时,想到明天还要上班,一袭倦意就很顺从地爬上眼皮,他望着月亮最后喃一句:“什么时候我也变个身呢?”打着呵欠,闭上眼睛,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窗户依然开着,他没注意到今天的月亮跟往常不太一样,月亮弯弯的尖角上有一个小亮点,很小很小的亮点,慢慢变大,向他的窗户飞来,停在他的脑门上。
那是一团金黄色的光,有拳头那么大,即使闭上眼睛,在这样近的距离也应该感觉到眼睑被照亮。可是韩戍唐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忽然间睡死过去。那一团光在他脑门上停留了很久,微微旋转,轻轻触碰,像是在对韩戍唐的头颅做一番很严密的探测考量。最后,那团光下了决心,化为一个微型飓风状,上大下小的锥子形,依然不停地旋转,转着转着,就从韩戍唐的眉心钻入了脑袋。
当然,熟睡中的韩戍唐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情,他只是觉得今夜睡得很深很深,自己仿佛变得无边巨大,与天地融为一体,又像是变得很小很小,好比一滴蓝色墨水滴入了磅礴的大海,融化得无影无踪。
“不好,睡过头了!”他突然醒来,天已大亮,闹钟好像没响。
他张眼想看钟,近距离却迎上一张陌生的脸。
那张脸很黑,棱角分明,眉宇间透着一股庙里阎王爷的杀气,绝不是韩戍唐的脸,但韩戍唐眨眼它眨眼,韩戍唐撅嘴它撅嘴。
“我的脸怎么这样?”韩戍唐心里的第一个问题。
那脸不在镜子里,映在一把磨得亮闪反光的大钢刀的刀面上。
韩戍唐想揉眼睛看清,手却动不得,肩头手臂绷得紧紧,自己竟被人反绑在背后,正宗五花大绑,连带着双膝跪地。“好热!”阳光照耀,韩戍唐觉得很热,特别是头顶部位,像是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头发根部热烘烘地冒着油汗。
“还在做梦?”韩戍唐心里冒出来第二个问题。
膝盖一阵酸疼,韩戍唐挣扎着想站起来。谁知,一只蒲扇大粗手已按在了他的肩头,身子仿佛被一座小山压住。韩戍唐抬头去看是谁的手,入眼却是一个体格彪悍的男人。那男人两条粗腿叉开而立,肚皮高高鼓起,露出深邃的肚脐眼,胸口一片黑乎乎汗毛,下巴黑胡茬一直连到耳朵根。
无疑是典型的威猛壮汉,可是这壮汉表情却很不搭配,像孩子一样撇着嘴,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眼睛里更是一片泪水模糊,哭得稀里哗啦,偏偏还一副强行克制情绪的模样,发不出半点哭声,模样怪异之极。
韩戍唐再一偏头,这才发现面前那把映着自己大黑脸的大钢刀正握壮汉的另一只手里。
他嚷起来:“你要干什么?”这一嚷,先把他自己吓了身冷汗。因为他声音变了,从他喉咙里发出来这一声“你要干什么”,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完全不是他那一向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软腔调。
这时那个壮汉泪水淋漓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愧疚的颜色,不断向韩戍唐使眼色,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暗示他。可是韩戍唐现在没功夫看他的眼色,他一面为自己的腔调变化而心惊,一面开始用力挣扎,想摆脱身上捆绑的绳子。
才挣了两三下,重心偏到左腰之外,韩戍唐像一个粽子那样,以很出丑的样子翻倒在地。
这一翻之后,更令他心惊肉跳,因为人要是忽然侧翻在地上,头就正好偏向远处,目光自然也随之放远,韩戍唐的目光这一放远,终于看清楚了身边的异常境况:没有床,没有窗户,没有卧室,他躺身在一个四方台上,台下远近周围站了很多手拿长矛的古装士兵,一个个表情肃穆,笔挺而立。
“法场?”一个不祥的念头升起心头,迷惘如陷梦境。
他目光不禁再一放远,看见一个很晃眼的宝黄色绸缎大盖篷,绣着云龙纹路。盖篷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穿着宝黄色的古代袍子,身上龙纹清晰可见,胸口部位一个大龙头,绣得栩栩如生。
“逆臣大胆,敢如此无礼直视吾皇?”说话的并不是那个黄袍人,而是黄袍人旁边站的一个青衣人。青衣人头发眉毛都是白的,最恶心的是他明明一个老男人,还在嘴巴上涂着口红。那人用手遥指韩戍唐,尖声骂出上面那句话,那语调简直是人间可怕的嗓音,让韩戍唐听进耳朵,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鹅发出的尖声嘶叫。
“吾皇?”韩戍唐开始自言自语,他听见青衣人说这个词语,听得很清楚,“吾皇不就是我皇,我皇不就是我的皇帝,那么黄袍人就是皇帝咯?”
想到这里,韩戍唐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像是忽然意识到一件喜事,高兴得好比捡了一块金砖:“难道说,这次真是变身了?十多年郁闷梦想,也终于有了今天?”
韩戍唐脑子一下子各种念头翻飞:“看情形我是变成了演艺明星!莫非人生从此改变?再也不要上班,再也不要挤公交车,再也没有干不完的活!”
可是才高兴了很短的时间,他就害怕起来:“世上真有变身这回事?我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如果真变了,原来的那个我怎么办,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
韩戍唐尽管怀疑,但眼睛看见的那么真实,耳朵听见的那么清晰,身上被绳子捆绑的触觉也那么实在,这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绝不是梦。
韩戍唐又看了那黄袍人一眼,这次注意看他的面相,心里想:“不知道他们正在拍的是什么古装戏,有哪些演艺明星参加了。瞧这穿龙袍的皇帝怎么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脸相也从来没见过,只怕是个不出名的新人,一点没有皇帝的气势。要说演皇帝,还是张家立和张铜林的皇帝演得才好!”
韩戍唐显然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是拍戏的场景。他忽然急了起来,心想:“不好,现在正在拍摄中吗?坏了!我根本没看剧本,一句台词不会!连我演的什么角色也不知道。”

紧接着心里又生出一个强烈的好奇感,让他很想要看看摄影机和导演在什么位置,而正前方似乎没有发现目标,这倒地侧卧的姿势又实在无法让他看到别的地方。
韩戍唐想到身边这个壮汉,现在只有他能帮他扶起来。于是努力扭头向上,好不容易瞥见那壮汉的络腮胡子的下巴,大声说:“喂,兄弟,劳烦扶我一手,这样躺着难受……”
话没说完,络腮胡子的下巴就凑到韩戍唐的脸部上方,吧嗒吧嗒泪水掉下来,都打在韩戍唐脸上。那壮汉的眼泪泛滥之势真是惊人,咽咽呜呜地说:“兄弟?大人叫我兄弟?想不到如此看重小人,竟肯以兄弟相称?小人张龙本该以性命相报,只是家有老母在堂,不敢轻言生死,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恩情。”说话间,已把韩戍唐扶了起来。
韩戍唐心里赞叹:“我的天,这人看起来粗犷,演技却真是一流,居然从刚才一直哭到现在,眼泪流得一丝不苟啊!不过,他说话这么小声,除了我别人都听不见,又怎么让导演拍得到?”
韩戍唐开始环顾四周,想确认一下导演和摄像机位置。转头看见左右一圈高高的围栏,都挂着红布,外面露出几个高高的古楼屋檐。场地的另一侧立着一个很高的牌楼,下面有两队带刀的古装士兵守着,韩戍唐心里赞叹:“这影视城造得真不错,看起来就跟到了古代一样。只是摄影机和导演到底在哪里呢?”他还在惦记着导演。
韩戍唐的目光又转向正前方,就是先前看见的那个黄袍人坐的地方,那边人数最多,各色古装侍卫宫女一大片,说不定导演的摄影机就在那边。
“皇上,包拯如此狂妄无礼,应该挖先他双眼,以儆效尤。”黄袍人身边的青衣人弓着腰说。那黄袍人却连眼睛也不抬,丝毫没有要理会青衣人的意思,只是懒懒地靠在龙椅上,一手斜撑着头,眼睛眯眯地望着韩戍唐。
韩戍唐一阵兴奋,心说:“噢?他们演上了,这死鹅嗓子的老头子原来演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听他的台词里说‘包拯’,不就是包青天?原来是宋朝破案的好戏,我先看看他们怎么演!”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黄袍人的脸,注意观察他的表情,看他怎么演皇帝,怎么答复太监的进谏。
这时旁列一人站出来,恭敬地向黄袍人鞠躬说:“皇上,申公公所言极是。包拯如此藐视吾皇天威,如今虽已判他斩首,只待午时三刻人头落地,按律也要先剜他双目,以正法纪!”这人说完偏头向韩戍唐射来一道目光,阴寒逼人,似有无边仇恨。
韩戍唐被他这目光射得心里寒气直冒,心想:“好凌厉的眼神,这人长得一副马脸大鼻子的难堪模样,原来也是个演技派的高手,不过我还是认不得他的长相,不知道是港台还是大陆的演员。”刚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马上吐舌头:“他们一口一个包拯,说完眼睛却望向我,难道说我演的是包青天包拯?”
韩戍唐立刻扭着脖子去看身边壮汉张龙手里的大钢刀,先前那一张大黑脸再次映现,额头一道条形斑纹。他挤眉弄眼,照完左脸照右脸。无论摆出什么表情,钢刀上映出的黑脸就跟什么表情。
“天哪,果然是包青天!”
韩戍唐又惊又喜,皱了一阵眉头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想:“想不到小时候崇拜的偶像包青天,居然能让我来演一次。”
他得意忘形,这笑声很大,传到满场,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只有那个皇帝眼睛里射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脸上划过一道笑痕,转瞬即逝。那个马脸大鼻子的大官转过身来,对韩戍唐大叫:“大胆包拯,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敢在皇上面前咆哮法场,我尚云阳当年与你八拜为交,称兄道弟,实在是瞎了眼。行刑官还不快下令行刑?”行刑官应了一声,就要拿令箭。
“慢着,”旁列站出一人说,“臣启陛下,包拯已判斩首极刑,念他多年为朝有功,这剜目割舌之刑就免了吧?”
皇帝还是没说话,那个马脸尚云阳早嚷起来:“何尚书此言差矣。包拯私通辽帝,出卖战略阵地图,累得我大宋连损四员大将,五万军士被俘,斩首之刑是他罪有应得。可他如今身在法场,竟还敢如此大逆不道,冒犯天颜,若不对他施加惩罚,将来岂不是天下人人都敢欺君罔上?”
何尚书也不示弱,对皇帝又一鞠躬,说:“皇上,包拯一向清正廉明,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这次涿州之事必然另有原因。”
尚云阳冷笑一声,说:“何澹,你言下之意是在怀疑吾皇圣裁咯?”
“尚大人不要血口喷人!”何尚书满脸怒色。
“包拯私通辽帝的密函为证,开封府也有人证,皇上御笔亲批斩首之刑,包拯也早已伏首认罪,何大人还要替他辩白,难道不是怀疑吾皇圣裁?”
何尚书脸上变色,立刻跪下,忙说:“微臣绝无此意,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没有答话,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尚云阳瞅准机会,向行刑官抛了一个眼色。行刑官立刻扔下一块执行令箭,对着行刑台上的张龙说:“快,尚大人有命,速将罪臣包拯剜目割舌。”
这是斩首之前的加刑,死前还要多受一次折磨,换了是别的受刑人早哭天抢地闹开了。可是韩戍唐一听,不但不觉得害怕,反倒更加兴奋起来,心里大叫:“好啊,一上来就是挖眼睛割舌头,这算是重头戏了吧?太刺激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演,反正一句台词也不会念,干脆就打定主意不说话,心想只要看着身边这个演刽子手张龙的壮汉怎么做动作,自己就怎么配合演表情。
那刽子手张龙把手里大钢刀放下,拿起行刑台上的一把尖刃小刀,那细而弯的刀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看起来很锋利。“大人,张龙实在是身不由己。”张龙还在哭,边说边哭。他慢慢伸出左手,按住韩戍唐的后脑,右手尖刀向韩戍唐的眼睛靠上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