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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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夸张的阉伶高音响起来的时候,我醒了。穿着华贵僵硬的衣物,在温暖熏香的音乐厅里打瞌睡——当别人乐在其中时,真是奢侈的一件事啊。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做不快的梦呢?
如女高音般的声音召唤来了辉煌的大合唱,快要落幕了。果然,对面伯爵那边再次投来意有所指的视线,他也很有耐心地等了很长时间了。伯爵?一天同时见两次面已让我很不耐烦。于是我的不耐烦同意让他当挡箭牌。我微一颌首,在第三方的注目礼下悠然站起身,慢慢走出去。守在门口的仆从很会意地走过来。
“待会儿那位伯爵出来了就请转告他,我今晚头痛难忍,那个笑话的下半段只好改天告诉他了。”我踱出了王宫,女高音般的花腔就留给他和他们慢慢享用吧。
广场上的风很大。今天束发的缎带太紧,扯掉。夜风开始打散我的头发。干脆连领口的口子也解开。现在,风开始抚过我的脖子了。我就这样站在无人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月光实在是太亮了,我只好用斗篷再次把自己裹起来。
每一天都不是用来缅怀往事的,我曾经这样打算。但我肯定打错算盘了。许多事情是难以忘怀的。难以忘怀的滋味嘛,像溺。是沉浸在荷花飘香的池塘还是腐臭的泥沼,这就是评判一个人幸福与否的准则了。
哈,没想到一封信就能让我有了抒情的兴致。我不由摇摇头,又不是小孩子了。
风还是把帷帽下的一缕长发给勾了出来,抚过鼻尖,一点点残留的厅室中的香味。
我得快点离开这个广场,王宫里的人总会追到这里。又快散场了。我讨厌人群。
在错综复杂的暗巷里我若无其事的行进着。这种地方走路无需方向感,礼节,姿态,旦凭直觉。于是,山羊皮的靴跟也开始轻快地敲击起石板路来。“咯噔噔,咯噔噔”向白天大喷泉旁卖艺女人的响板声。头发散着,衣襟敞着,我有多就没这样了?多久了……
等等。那个时候,我还不曾有靴子呢。我走路像猫一样没有声音呢。突然涌上的顽皮感觉迫使我脱掉了皮靴,在石板路上疾行起来。
今晚为何会心情如此之乱?怪只怪月光太亮。
哎呀——
我顿住,看自己的脚。红的血从白的指尖流出来。果然很久没这样了。不用介意这种小事的。我放慢了脚步。
但走了没多久,我就停下来了,不仅因为终点到了,也因为很痛。毕竟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就这么站一会儿好了。
这里是通往贫民区的一条暗巷,我很熟悉的地方,让我觉得安全。在这个时间,这里如此安全。月光把每一寸砖石都镀城银灰色。没有人会挑这个时间来这里。这里太明亮了。除非已有邀约。
他近了。来了……来者的脚步很迟疑?
“为什么不是他来?”不知为何,这种怒气难以掩饰。
“啊,没想到您真的来了。他说的真的是实话。”对方没估计我的情绪化,反倒显得比我失态。
“他为什么没有来?”这次我只好提醒他。
“噢,大人他必须马上离开。虽然他今天上午刚到海边。他看到了我们拿来的‘礼物’——您送的那份。他很高兴。”
“所以他让你们送了那封信……”
“是。啊,其实是我们希望他那么做的。因为我们必须见见您。”
“那本是不必的。这几年我从不曾‘露面’过。”
“是的,对不起。虽然这违背约定,但我们必须向您表示感谢。这几年……”
“客套话就不必了,这里场合不对。不直奔主题吗?”
“……”他有点为难,毕竟年轻,“我们……希望您劝劝大人。”
“为什么要我劝?你们从未见过我,连我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凭什么认定我劝得了你们的首领?”
“您帮了我们那么久!而且,您和大人之间一定交情深厚。不然,大人为何只消一封信,您就出现了?”
“……那要我劝他什么?”
“请您让他放弃这次的计划!”
什么?真是一件滑稽事!
看我默不作声,他着急道:“您难道还不清楚吗?这,这实在是太鲁莽了!我们注定失败……”
“那倒未必。”
“什么?”
“也许在你们眼里,人死了即是失败。可我只关心事情的结果。”
“您,您居然和大人说一样的话……”他好像很震惊。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他是不会让你们送命的。”
“我们当然不是怕死……”
“怕为接下去的事情负责吗?”
他噤了声。
“原来你们也只不过在语言上勇敢。”
“那您和大人又为何那么顽固呢?”
“你错了。”我背转身,“你们首领这几年来被禁止踏上这块土地,但不该忘记的事情他一件也没忘。而我,一直呆在这里,天天看着那受诅咒的纹章供奉在各处,我早就厌倦了。也就是说,我比你们首领更顽固。”
看他沉默不语,我放缓语调:“所以请务必达成此举,机会难得,一定要扳倒梅……”
“是谁?”巷口有个人影晃动。他马上追过去,不一会儿就把窃听者抓了回来。
“是个小孩。怎么处置?”
这个孩子会泄密,要杀他吗?
相同的话我一定听过。
“放了他。”
“什么?”
“没关系,你只是抓住了我的助手。”
他略一迟疑,小孩就挣脱逃跑了。
“我的这个助手比较害羞。不过,我们的商谈是该结束了。”
“那个……还有一件事……”
“吞吞吐吐。”
“能让我看看您的脸吗?”
“来这里已是我最大的底线。”
“明白了。但我们所希望的事还请您慎重考虑。”他略一点头,转身离开了巷口。
我也慢慢踱回巷角的阴影里屏息等待。投射在石板路上的月光变换闪烁,带来水波的错觉。的确,此时此刻,这里太明亮,太安静。
除了返回的小猫的脚步声。
刚才那个孩子果然折了回来,在看似无人的巷口放心坐下喘息。
所谓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无疑是孩童的把戏。我无声无息的踱到他面前。
这回月光照着他的脸了。真的是一只小猫呢,瞪大了眼睛惊吓的望着我,试图挪动着。
“为什么要跑呢?”我故意皱起眉头。
“鬼头……吓人把戏……”他含糊不清的咕哝着陋巷俚语。
“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鬼把戏’。”用社交语调说土话很怪。我把拖地的披风拎起来一点:“你瞧,我有脚呢。还在流血。”
小猫还是很害怕,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总不能老这样吧。我叹口气,把帽兜拉了下来,让那种被称作微笑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帮我找个地方——‘歇歇脚’。”
这是一句“官老爷”常用的土话,因而有了特殊意义。在听到我这样说完以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一声不吭地一下子爬起来,背对着我不紧不慢的往前。
但我斌没有忽略他在转身那一瞬间的眼神——敌意,厌恶,还有……失望?我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跟在他后面,逐渐进入贫民区。必须再一次把脸遮起来,注意不能让披风里的衣饰露在外面。
很快,我们停在一个吵闹的酒馆门口。非常吵闹。
“真是的,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我只是想把脚‘弄弄干净’而已。”我把两个银币拿在手里**着,我故意的。
我看到那个孩子暗暗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小猫也会抓人的:“这里没有别的‘窝’了!”
我耸肩道:“只好如此了。”
一瞬间,他好像反而有点高兴,摇摇晃晃的走进店里,用可笑而稚嫩的声音朝里面粗声大气的嚷嚷:
“黑昏的老雀又躲洞里了?白绵羊都进来了!还不快放狗出来把着栅栏?”
“唧唧咕咕的小脚鸡在瞎叫什么?黑老雀是你家舅母!那天雷打了你的龙骨,看你的小脚还会不会扑腾乱跳?”
带着一连串咒骂出来的是个奇特的妇人:步履蹒跚但有力,姿容灰败却修饰艳俗,松弛的皮肉之下一定有的是狠劲。就像现在,她给了小猫一下子,足足让他晃了好一会儿。
他对我遮头盖脸的黑披风没什么好印象,继续用每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怪风乱吹……白羊披狼皮……都进来!”
我踱进去,找了张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木椅背对这里面的人坐下。那个孩子站在门口,拉着一个矮而结实的男人嘀咕。男子看了看我这边,扯开嘴角冷笑出一句怪调:“上好酒!”
端来酒杯的酒保长了副斜眼,故作意味深长的笑笑。孩子和矮个男人也都这副表情。
小猫,你就那么急着卖掉我吗?我可很是清楚那里面是什么。轻轻挑过杯子,一顺手就全部倒在酒保的脚边。“这种酒,只好给你擦擦脚。”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酒店里的人都盯着我。直到那个妇人发出沙哑的尖叫:
“天呐——他就这样浪费我的酒!”
紧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喷涌了出来,无非是各式各样的咒骂与恐吓。原先吵嚷作乐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纷纷站起来。老旧的桌椅碰撞着,桌面上的酒杯叮当作响。
直到我扔了一个金币在桌上,声音又顿时隐匿了,像游回洞**的蛇群般迅疾。
我转过身去,视线慢慢扫过所有人的脸,最后定在怪妇的身上,用我最文雅也最轻浮的语气开了腔:“我只是要‘歇歇脚’,喝酒就不必了……”
金币的光芒在她的眼里跳动着:“那你要谁来帮你洗脚呢?”
“随意……只是不要让我在外面的‘家里人’等太久。”
“您带着‘家里人’来?”她一惊。
“噢,不是我带来的。”我故作无奈,“使他们自己跟来的,就在附近。怎么办呢?他们偷偷地来,只好躲着我,连我也找不到他们藏哪里。你就可怜一下他们,让我快些离开吧。”
那妇人顿时听话起来,把一大串钥匙扔给酒保:“最好那间,快带路!”
走过那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他瞪着我。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把手伸给他:是两个银币。他刚要拿,我又把手抽回来。
小猫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了。我故意笑出声,再慢慢摊开手——是两个金币了。
“你来带路。做不做得来?”
“我做。”斩钉截铁的恨,咬牙切齿的很。
孩子走在我的前面,开了门,点上了里面的蜡烛。我带上门,在床边坐下,放松了语气:“帮我打盆热水吧,谢谢了。”
他好像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不要奇怪啊?连我都会觉得奇怪的。”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谢谢了。
热水端上来之后,我很大方的付了金币。
脚刚刚浸湿了一点就提起来——真的很痛。回头发现他站在那里,低头,一语不发。
“怎么了?还留在这里?”
他继续不说话。
“难道你想帮我‘洗’?”我半真半假的开玩笑。
“我就是这里的‘洗脚工’。”
“……那么,那个女人不是你的舅母了……”
“她是。”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也变得流畅起来,“我已经干过很多次了,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床边坐下,“只是像你这样的人来的不多,不知道你是不是特别爱干净……”
我一时有点出神:“你还没有完全明白呢……有些事是不一样的。我就不明白亲戚家人是怎么一回事。可现在看来也没有明白的必要……”
看他的样子大约是十几来岁,却努力表现得很世故老态:“你提要求吧,我照办。”
我的神智像被激怒一般唤回:“那你的要求呢?真奇怪,这样反倒像你挑上了我。”
他神色自若:“你是难得的有钱人,所以我要抓紧机会。”
“那么……”
“你要买下我。”
“哎呀,说得好难听。这话你就不会说的礼貌些?”
“……”他似乎在忍耐,“先生……”
“我……可以,成为……你……吗?”
我可以成为你吗?我可以成为你……
这本来是被埋葬的文字啊!为何今天又让我面对一个属于记忆的幽灵?
仿佛冥世间的言语渐渐浮现,然后我自动说出了那句话:
“真是的……连宾格和所有格都搞错……”
我猛然站起身:“你搅了我的兴致了。我不想再看到这里。”
在我准备拉开房门的一瞬,他的声音从背后传到:“那要是我泄漏了你的秘密呢?”
“什么?”
“你今晚在巷子里做的事。”
他的故作老成让我极度不快。“我只剩下三个金币,买你——倒也够了。”
在我们离开酒店的时候,一刹那,他好像显露了一回本相:一个容易满足的小孩。但下一刻,,他又恢复成那只狡猾的小黑猫。
“我该和你说再见了。”
“?“
“我自由了。”
“是我买下你的。”
“那这是什么?”小猫的手很快,契约已经在他手里了。
“是你指望我的。”
“那个时候你有足够的金钱,现在不一样。”
“你知道我的秘密。”
“事实是——我只知道你有个秘密。你放心,我不喜欢麻烦事。”
我沉默了下来,他开始转身离开。
“等等。”
他冷笑着看我。
“我迷路了,你得带我出去。”
“哈!我不做没有报酬的事。”
“那么这个呢?”我取下了衣扣上的珍珠,“我可还有不少呢。”
他看了看珍珠。“好,不过我要全部。”
结果是,我借口有东西遗落带着他四处乱绕,反倒是他迷了路。是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这条小路通往何处?
月光下是一栋漂亮的房子,我的住处。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所以更不能放你走。”
两个黑衣人从门旁走了出来:“你回来了啊。”
“当然。我去买了个小厮。你们又没找到我?”
他们也和小猫一样不快。
“看住了。他欠我5个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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