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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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罪短篇——被封闭在基地里加班一整周]
1
我凭着维纳斯的那群鸽子的淳朴,
我凭着那联系心灵助长爱情的宝物,
我凭着迦太基女王的那一腔失意,
当她看见那薄情的爱人扬帆而去,
我凭着男人们破坏过的一切誓语——
在数目上超过了女人们所曾说的——
我发誓:就在你指给我的那地点,
我明天一定来和你相见。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一景
第三中学每天傍晚放学的时间是六点,而晚自习开始的时间是七点半。对于一名即将高考的高三毕业生来说,忙碌的一天中这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大多数同学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吃晚饭,看看新闻以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而我则拎起保温饭盒,向邻近的一所医院跑去。
走出电梯往左拐第四个病房,推开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苍白的少年;他的面颊和手臂因为长期的类激素注射治疗而显得浮肿。看见我进来,他偏过头对我做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海子,你来了?”
“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吧?”
我打开保温饭盒,将里面的饭菜拨出一半到他床头的搪瓷茶缸中,然后递到他的面前。
“谢谢,我自己来。”
他抬起手接过茶缸。
“听说你明天就要动手术了?”
“嗯……”
“不用紧张,你的病一定能够治好的……”
“嗯……”
他慢慢地扒着米饭,好一阵沉默,然后抬起头来说:
“海子,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么?”
“不是内分泌机能失衡么?叔叔阿姨早就告诉我了……”
“你知道我是哪种激素分泌失衡吗?”
“不管是哪种,只要做完手术不就一切正常了?”
又是一阵沉默。
“海子。”
“嗯?”
“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明天要做的,是变性手术……”
听到这句话,我吃了一惊,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说点什么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生物学你学过了吧……人类的性别是由X和Y两条性染色体决定的。当初我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医生检查过我的身体后又给我做了染色体检验……”
“检查结果,我的性染色体是XX型,换句话说,我本来应该是女生的……”
又一个震惊让我的大脑完全僵硬了,几乎无法思考刚才他话语中的意义?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反应过来:十九年前从产房开始就和我形影不离的,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的好兄弟好朋友,在基因层面上来说居然是个女生?
我不敢随便作出任何评论,只能安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妈妈在怀上我两、三个月的时候,曾经为了治疗骨髓造血功能障碍注射过一段时间的雄性激素……而胎儿的生殖器官的发育正好是那个时间段……本来性染色体为XX的我,在接受了外界注射的雄性激素后,结果发育成了男生……”
“外界接受的激素干扰终究是短时间的,结果我的体内发育出两套生殖系统;出现内分泌紊乱的症状也是因为如此。医生在诊断了我的病情之后,认定我的男性生殖器官即将完全失去正常功能,相比之下,女性生殖器官却还在发育当中,所以他们决定……”
“这件事,我不想瞒着你;实际上也瞒不住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我。但是我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为我保密,可以吗?”
眼见他那失落与挣扎的表情,除了安慰我什么都做不了:“既然你连这样的**都能告诉我,给予我这样的信任,那么我一定就不会辜负你。放心吧!这件事我绝对守口如瓶。而且不管你以后变成什么样,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听到我的保证,他安心地笑了,点着头:“不管将来是什么情况,我们都是好兄弟!”
“变性手术吗?你真的就这样简单地接受了?我记得你最讨厌被别人看作是女生的……”
“不做手术的话……我会死于激素紊乱而造成的并发症……”他向我笑笑,“其实我死了也无所谓,但是爸妈他们一定要我动这个手术……管他呢!反正同学们都要毕业了,只要他们不知道就好了。”
不知道?这种事情是掩盖不了多久的,即便我为你保密;当伤口被揭开的时候,你能够承受住吗?
2
我何以生来要受这尖刻的讽嘲?
在你手里还要无故地受你讥笑,
这还不够,青年,这还不够受,
我从来不曾,不,从来不曾能够,
被迪美特利阿斯好。好地看过一眼,
而你还要来讥笑我的缺点?
真的,你对不起人,真的你对不起人,
你会用这讥讪的态度假意向我来求婚。
再会罢:我不能不承认,
我本以为你是个较为温存的人。
啊!一个被男子拒绝了的女人,还要被另一个男子来寻开心!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二幕,第二景
“今天晚上教务处有会议,所以提前半小时放学。”
教数学的老徐在讲台上这么说。
“噢!!!!!!”讲台底下一片欢呼。
“但是相应地,晚自习也提前半个小时!”
“唉!!!!!!”讲台底下一片失望。
提前半个小时,或者推迟半个小时对于我来说没有影响。只要能赶到医院,按时为他——哦……应该是她了——送去晚饭就可以了。今天是她手术后拆线的日子,应该可以下地行走了吧?
走出电梯向左拐第四个病房,我推开门,却没有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她。
“人呢?”
然后,我看见了她正侧坐在阳台的栏杆上,面色凄惨地向我笑着。
“危险!!!!”
扔掉手里的保温饭盒,我以自己都觉得惊讶的速度冲上阳台,将她拦腰从栏杆上拖了下来。
“你不想活了吗?这里可是九楼啊!!!!!”将少女抱到床上,我大声地斥责她,“万一摔下去,神仙也救不活的!”
回头想想,自己的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幸好是早放学了半个小时,否则的话……老徐,我真的爱死你了!以后我一定认真上你的数学课!
但是看见她躺在床上那种死灰色的眼神,我的心又再一次提了起来。
“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我生气地问她。
“我不想活了……”那没有生机的眼神从我身上扫过,然后躲到了被子底下。
之后,不管我怎么呼叫,她都没有再搭理我。
“徐老师,对不起。晚上的晚自习我要请个假……对,我现在在医院,今天她刚拆线,情绪上有点不稳定,我得看着她。”我通过医务室的电话向老徐请假。这家伙的精神状态现在非常让人担心,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要死要活的?
打完电话回来,我坐在她的床边削起了苹果:“今天你这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和我有说有笑,好好的吗?”
被子下没有声音。
“喂,我说你……”我伸手去推她。
从那被子下面,传来了一阵抽泣声。
我愕然了,虽然以前的他长得柔柔弱弱看上去就像个女生,但是骨子里却是信奉“有泪不轻弹”真男儿。曾经的我们,一起和邻街的孩子打架,一起爬树抓知了,一起光着**跳进河里游泳……即便是手术以后,我也依然是把她当做从前那个一起和我耍到大的死党来看待的。
从上了中学以后,我就再也没见他哭过;可今天,躲在被子里的她却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
“又在钻什么牛角尖了?这可不像你啊……”我轻拍着被子下的身躯,“怎么突然想到要自杀?以前是谁跟我说的,就算地球毁灭也要笑到最后一秒的?”
“中午……班长他们……来了……”被子下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是说班委会的那些人?”上午的时候确实有看见他们在一起讨论来医院探望的事情。不过高三的学习那么忙,本以为他们要高考结束才会过来。没想到班委会的动作这么快,居然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又怎么样?他们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的,只是早晚问题罢了。原本我以为至少能拖到高考以后的。”将削好的苹果递向她,“变成这样并不是你的主观意愿,是为了治疗病痛挽救生命,没有人能说你什么的……来,乖,吃个苹果。”

“你不知道!”
她突然掀开被子对我大吼。
“今天中午班长他们过来的时候,你没有看见那些人的眼神……刚进来的时候好象是吓了一跳的样子,在听到护士的解释之后,立刻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假惺惺关心我的态度……但是……”
“实际上,他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马戏团里的小丑!”
“那种感觉,我不会弄错的!那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对同学的关心和爱护!是**裸的蔑视!是厌恶和恶心!”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们在说:‘去死吧!我们怎么会和一个人妖在一个班里学习?’‘真是变态!无聊!怎么会想到变成女人的!’”
我放下削好的苹果,一时无语。
他就是那么敏感,从小便是如此,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他往往立刻就能从别人的目光中感受到此人的态度。她现在这么说的话,那么我相信,班委会那帮人确实是带着偏见与歧视的目光来看待她的……
原本的他,因为身体和容貌的柔弱和娇小,经常会有不知道底细的人认为他是女孩子。然后诸如“真像个女生”“不如干脆当女孩子养好了”此类半开玩笑的评论也听到过不少。
也许对评论者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玩笑,但是身为当事人的他,却对此相当在意。
尤其是上了中学以后,周围同学那种目光……连在一旁的我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尤其,像他这样敏感的人,在心理上究竟背负着多么沉重的担子,我是知道的。
而今天班委会成员的来访,和他性别被改变的秘密的泄露,成为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不能完全就这样怪罪班委会成员的偏见……班长他们其实并不坏,但是这个社会中的歧视,对变性人的态度……
“反正你也要重新复读了不是吗?害怕那种歧视的眼光,那就换个姓名,换个身份,换个学校重新开始吧……”我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让我陪着你一起,大不了明年再高考……”
“海子……”她听到我的话,低下头,一时间不敢看我。
“只是,不要再想着什么自杀之类的了……不要辜负了叔叔阿姨的期望……”
“对不起……”
“什么?”我一时走神,没有听清楚。
“对不起,海子。我……”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的生命要你自己掌握,但是我们……在你想不开的时候,请多想想我们。如果就这样放弃自己的话,会让爱你的这些人伤心的……”
她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眼睛里的绝望与脆弱也慢慢地退去。
“我要……重新开始……”
3
我们不能象男人似的为爱情而斗争,
我们是被追求的,不能去追求爱情。
我要追你去,把天堂变成地狱,
死在我所钟爱的那个人手里。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二幕,第一景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她突然间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连个字纸,连个口信都没有给我留下。
她的父母似乎早做好了准备,在她出院的前一天就开始准备搬家和迁移户口了……这是我跑去她家,面对空旷而无一物的房间发呆时,好心的邻居告诉我的。
“你这家伙,还把我当成兄弟看吗?交往了十九年,到头来要搬家转学,居然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
我也曾经跑到学校,询问她转到了哪里,不过得到的回答却是“无可奉告”和异样的目光。
后来,和我关系不错的老徐私下里说,她来办理转学手续时,特别嘱咐过要对我严格保密。老徐还警告我,不要因为这些感情上乱七八糟的事而耽误了学习,耽误了高考。
我含糊地答应了他,但是心情上却一片灰暗,宛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在失魂落魄了几天以后,我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这时候她做变性手术的事情已经闹得全校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乱嚼舌根的人也着实不少。
“喂,你知道C班那个转学的事情吧?”
“你是在说那个变性人吗?”
“对,我听说啊,他好象是喜欢上自己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才选择变性的……”
“我以前也认识他,本来长得就像个女生,喜欢上男生也不奇怪吧……不过他还真变态……现在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就是……好端端地跑去做什么手术……”
,以上类似的的八卦流言我每天在学校里几乎随时随地就能听到,因为答应过老徐要好好准备高考,这份窝囊气我生生地替她担了下来。不过因为高考临近的压力和我的沉默,这些流言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几乎转化为对她和我**裸的人身攻击。
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了,愤怒地向那个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的家伙挥动了拳头。
打架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在高考的节骨眼上,这种事情要是抖出去的话,很可能就会被取消考试的资格。不过我们的老师是很讲情理的,他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训了我一顿,外加灌输了一番“同学间要团结友爱”的大道理后就把我赶回了课堂。之后老徐也在他带的几个班上发布了关于此事的封口令,让我不由得感激万分。
然而这段时间剧烈的情绪波动,让我原本对待高考的平常心被摔得粉碎。当我走出高考的考场以后,立刻就知道自己彻底考砸了。
父母和老师还是理解我的状况的,在我心情低沉的时候一直鼓励安慰我。整个暑假,我都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玩命似地啃着那一本本课本。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忘记高考失利所带来的郁闷,才能填补她在我生活中消失所留下的空白。
在我人生的十九个夏季中,仅有这个夏季是与众不同的,是空虚的。
之后复读的一年,是拼命的一年;是不读书,我的心就会失落的一年。
老徐已经无数次地提醒我要劳逸结合,要有作息规律;奈何我将他的好意完全当成了耳旁风。连带着,那些新一届高三私底下流传着的我和她的八卦也闻而不觉。
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敢想起她。
为什么,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说,就这样远远地离开?为什么,不给我寻找你的线索?是为了逃避吗?逃避那无处不在的有色目光?
也对,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全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事,只有这样你才能自由自在,不为偏见与歧视的目光所包围,以新的身份生活下去吧?而熟知你的一切事情的我,只不过是那斩不断的,将你和过去束缚在一起的枷锁而已。
我的存在,在新的环境下,就是你心灵上那陈旧的伤痕吧……
我永远无法忘记你;但是,请你忘记我,以新的身份,快乐地生活下去。
仅此而已,我的希望。
后记
又是一年,夏去秋来。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大学校园,接待新生的学长们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并引导我们通往男生宿舍的道路。
我是第一个到达宿舍的人,在整理好自己的床铺,静待室友前来时,新买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条短信息。是谁发来的?知道我手机号码的只有父母和老徐三人而已啊?
我好奇的打开手机,上面写着:
“海子,学校大门,不见不散。”
陌生的号码,难道是以前的同学?
怀着满腹的疑问,我来到了学校大门。今天是新生报道的第一天,门口人山人海。我举目眺望,想在这人山人海中找到某个熟悉的面孔。
然后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这回的短信是:“笨蛋,向右看!”
我转过身去,看见在那棵茂密的梧桐树下,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她,正挥舞着掌心那小巧手机,向我甜甜地微笑。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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