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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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拖厂。
一车间聚拢了一大批人,或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两两相对,三五成群,有人一脸激愤,有人满面忧虑,有人表情麻木,还有人冷笑连连,小小一个车间,却是众生百相。
“听说了吗?厂子要改了……”
“真的假的?别又是什么谣传吧?”
“什么呀,红头文件我都见了……据说六级以下的要开一部分!”
“这还要不要人活了?工资这么久没发,可好歹还有个盼头,要是被裁了……”
“送礼吧,现在不都这样吗?世道啊!”
“哪有钱啊?孩子的学费都欠着呢!”
众人越说越愤怒,终于有个年轻人跳上了机床的铁支架,大声说:“md,当官的不管咱们死活,咱们自己管,去市委市zhèng fǔ,讨个说法,我就不信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
“对,去市里,就许他们贪那么多钱,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下面群情滔滔,被调动起情绪的群众立时乱糟糟的闹成一团,不少人摔了手里的工具,吵着去市里请愿,孙广有蹲在角落里,跟年轻人对视一眼,又挪开了视线,自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出面,组织具体事宜。顷刻之间,一车间,二车间,装配间,齿轮间,动力机组,曲轴车间,连杆车间,jīng密铸造厂,近三千工人集中在一起,声势浩荡,沸沸扬扬。
一场大幕拉开,谁是棋子,谁是弃子,不到最后一刻,老天也无法决断。可笑的,可怜的,可敬的,可怕的,将在这一天集中上演,也有人生,有人死!
华胜楼。
方樾一家三口加上胡宗道,一共四人聚在华胜楼的一间包房里,满桌的酒菜看上去十分的丰盛,尤其那个体态风sāo的老板娘特意奉送了几份招牌菜,言笑之间尽显风情万种。李如芳很少被这般奉承过,有点不安的说:“这样不好吧?”胡宗道还装的一本正经的样子,笑咪咪的说:“嫂子你尽管吃,还真以为我老胡这个局长是假的呀?她这点孝敬算不了什么,我干儿子过生rì,来这里吃饭是给她面子,能不兜着么?哈哈”
老板娘抿嘴笑道:“这可不是孝敬您的,我就是看着小樾高兴,多俊秀一个小孩子,要不是怕方厂长不高兴,这单免了都成。”
“听听,看人家这张嘴……嫂子您就饶了我吧,赶明我一定再给方樾补个生rì!”
今天是方樾十二岁生rì,按江州的习俗,十二岁就是大人了,这一年的生rì必须由干爹主持cāo办,俗称“分家”,意即长大chéng rén,不再是个孩子了。本来应该多请亲朋好友,大肆铺张,但鉴于目前江州的形势,方析文和胡宗道都没有这样的心思,方樾自是无可无不可,倒是李如芳心中不满,捏着胡宗道的耳朵骂了好久,老胡再nb,在李如芳这里也是乖的跟只绵羊似的,楞是不敢反抗。
方析文亲自给方樾倒了一杯酒,把小方同学吓的赶紧站起,恭恭敬敬的接了过来,中国的儿子没什么人权,能让老子倒杯酒,那是莫大的荣耀,至少说明长辈对你的看重和接受。方樾深受传统教育多年,虽说有时候嘴上会有些不敬,可心里却保持着一个儿子最根本的本份。
为人子,止于孝啊!
“过了今天,你就是大人了,酒可以喝一点,烟千万别抽,爸爸的手指都熏黄了……呵,一转眼,孩子都长大了!”方析文转过头,看着李如芳,微微一笑。
平rì里大吼大叫的李如芳也难得的沉静下来,伸手将方樾耳恻的头发捋顺,轻笑道:“是啊……”
几千人聚在一起,是什么场面?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轰隆的声音,急促的脚步,一张张或兴奋或愤怒的脸,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如同一条滚滚洪流,任何挡在前面的障碍都变得风雨飘摇,不堪一击。
游行队伍冲出了江拖厂,沿着文明路,长安路,拐到了南京路上,不时有闻讯而来的职工加入队伍,妇女老幼,亲戚家属,滚雪球般越来越多,越走越长,还没到市zhèng fǔ所在的chūn雨路,已经将整个中心区的交通完全阻断,市政各部门几十年来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间手足无措,竟然整个呆掉了,浑不知该做何反应,公安局、交通局、市政管理局、总工会、市公交总公司等等关联部门集体失声,市委办公室、市zhèng fǔ办公室的电话瞬间被打爆了。
“外面好像有点吵啊,怎么回事?”胡宗道打开窗户,目光穿过几层街道,似乎看到人影晃动,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几乎同时,两人的bp机响起,掏出来一看,赫然变sè。
“开始了!”方析文和胡宗道对视一眼,将手中的bp机递给方樾。
方樾一手夹着鱼肉,随意的瞟过来一眼,大游行,去市zhèng fǔ!短短七个字,却又有谁知期间发生了多少事,费了多少机心?
胡宗道匆匆离去,方析文低声问道:“怎么办?我要不要过去?”
“等着,天大地大,没儿子生rì大!”
方析文会意的点点头,这个时候,确实轮不到自己出头,别便宜没占着还惹来一身sāo,安全第一。
“父子俩打什么谜语呢?神神秘秘的……”李如芳很不满,她觉得自己被无视了。
方樾夹了个狮子头给老妈,笑着说:“大老爷们的事,您就别cāo心了,难不成爸爸还敢给我找个小妈?翻天了他!”
“呸,你个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
方樾被捏住了耳朵,一边陪着笑,一边对方析文挤眉弄眼,老方长叹一声,临事不惧,好谋乃成,老子不如儿子多矣。
chūn雨路十一号,市委办公楼。
书记办公室。
吴新华听完秘书的汇报,只是轻哦了一声,先给市局林安堂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在窗前踱了几步,吩咐秘书去召集常委开会,然后提起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省委秘书处吗?我江州吴新华,找敦行书记。”
云山县。
正在某乡视察chūn收工作的周国泰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小心脚步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旁边的县长眼疾手快,掉到一恻的蓄水池里是没有疑问的了,要是在江州爆发大游行的当天,市长却淹死在田间地头,那就不是可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了。
“备车,回江州!”
周国泰只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吴新华的争斗,仕途的前景,执政的抱负,都在这一刻悄然远去。
市zhèng fǔ。
罗家明气急败坏的摔了杯子,一只周伯飞孝敬、他也特别喜爱的钧瓷茶杯成了游行事件第一个牺牲品。“告诉陶立行,不管他用什么法子,立即将人群给驱散,把带头的人给我抓起来,好啊,想造反,可由不得你们!”
秘书被他脸上的狰狞给吓到了,竟然不敢劝说一句,毕竟罗家明的处置是极度不妥当的,目前形势首先要安抚,而不是对抗,况且上头有书记有市长,聪明人自然要明哲保身,罗家明冲动成这样,实在是缺乏政治智慧。可他不敢说,立刻原话告诉了陶立行,陶副局长即将成为第二个牺牲品。
帝桂园,周伯飞的私密住宅。
周厂长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昨晚先是跟罗家明喝花酒,之后到丁奚山的赌庄玩了几手,凌晨三点才到情妇处胡天胡地一番,刚刚睡下,就听到电话里刘定颤抖的声音,他也被吓的瞬间清醒,一个激灵翻身下地,穿着睡衣睡裤就要冲出门去。被女人拉回来后,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等跟刘定汇合,了解了事发经过,周伯飞冷笑一声,狠狠的说:“一群跳梁小丑!孙广有,他是不想活了!”
天河集团。
袁天和正在跟外省的客户谈生意,助理敲门进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袁天和眼睛一亮,哈哈笑道:“水滚了,鱼惊了,看戏去喽。”
客户茫然,袁天和拱拱手,也不解释,大笑着摆手而去。

浩荡的人群围在了市zhèng fǔ门前,大门紧闭,负责jǐng卫的两个战士面面相觑,却又不敢擅离职守,隔着一道铁闸门跟对面数千双眼睛对视着。这个场面是严肃的,却也是滑稽的,仅看数量,谁都会以为这两个jǐng卫才是勇敢的,悲壮的,可事实上呢,这数千人组成的队伍才是真正的无根无萍,脆弱到不值一提,他们抱着必死的勇气和无畏的决心走到了这里,不求富贵荣华,只为一席之地,但有一线生机一丝希望,他们也不会走这步路,下这局棋。
可绝望,并不会因你弱小而姗姗来迟!
市公安局。
林安堂挂上电话,沉默不语,胡宗道从外面撞门进来,急促的说:“老陶要带人出去,说是罗市长的命令,驱赶游行队伍,林局,咱们怎么办?”
“让他去,吴书记刚来指示了,要市局维持秩序,稳定第一,山大王掐架,咱们当猴子的谁也不帮……让陶立行去南线,咱们去北线,市局、派出所、联防队所有人员全部出动,告诉下面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要管不住自己,我扒了他的皮!”
周伯飞第一个赶到现场,其他人还能观望一阵,只有他是不得不来。等挤到游行队伍最前面,出了一身大汗,来不及擦一下额头的汗珠,周伯飞张开双臂,挡住前排的人群,大声说:“同志们,听我说……同志们……”
声音如同丢进大海的一粒沙子,连朵水花都没有,各种呼声震天响的传来,没人注意周伯飞已经来了。刘定早有准备,递过来一个大喇叭,打开按钮,周伯飞的声音终于远远的传开。
“同志们,我是周伯飞,同志们,听我说……”
“周伯飞来了!”
“听他要说什么!”
“听听!”
孙广有转过身,高高的举起双手,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一个个盯着前面,空气中凝聚着一种疯狂的压抑感,紧张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周伯飞爬上铁闸门,一手抓住最上面的铁质箭头,踩着中间的隔断,转过头举起喇叭说:“同志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也知道你们的诉求,请你们放心,市委市zhèng fǔ的领导们正在开会,商讨处理意见。请放心,党和zhèng fǔ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股份制改革只是一个讨论中的议题,要不要试行,什么时候试行,还有待商榷,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别听他胡说,市里的文件都下发了,你还骗人。工友们,今天不说个明白,今后就没咱们的活路了。我们要求彻查周伯飞,看他究竟贪污了多少钱!”孙广有突然打断周伯飞的话,彻底断绝了和谈的可能。
“对,彻查周伯飞!”
“彻查周伯飞!”
人群中顿时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各种痛骂纷至沓来,多年来对周伯飞的痛恨在这一刻通通释放,那股声威简直天地变sè,rì月无光。一个工友猛的冲上前去,一把将周伯飞拖到地上,狠狠的踹了一脚,后面人声鼎沸,又有几个跃跃yù试。刘定一看不对,冒死冲了上去,拉起周伯飞从一恻狂奔而去。
众人虽然愤怒,却还没失去理智,仅仅几块石头跟在他俩身后飞了过去,并没有紧追不舍,不然周刘二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也省了rì后的两颗子弹。
看着安全了,周伯飞一擦额头上的血,终于明白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这帮绵羊不再是以前任人屠宰的样子了,不打下他们的气焰,哪还有今后的好rì子过?多年来的习惯,周伯飞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天真的以为只要能驱散人群,控制局面,就能将影响压缩在最小程度,甚至都不会耽误不久就要试行的股份制改革。
在舆论监督十分薄弱的92年,有他这种想法的,在江州还有许多人。
“给丁奚山打电话,让他派人来!”周伯飞的眼中闪着寒光,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老子心狠,“md,陶立行死哪去了,怎么还没来?”
陶立行刚赶到chūn雨路南口,出发前他给武jǐng部队挂电话,请求协助,不料平rì和和气气的叶天行竟然懒洋洋的说了句:“你的级别不够,需要协助,请让武jǐng江北省总队给我指示。”一个软钉子扣过来,直把陶立行气的吐血。等他带着人到达,正好看到周伯飞狼狈逃窜的一幕,一时间兔死狐悲,热血上冲,大手一挥说:“跟我上,把领头的几个全抓起来。”
冲了几步觉得奇怪,扭头一看,几十个干jǐng呆在原地,一个个面带难sè,踌躇不前。没人傻啊,几十对几千,你以为我们是恐龙特级克赛啊?
陶立行狞笑道:“别以为公安局老子说了不算,不用一个月,林安堂还得乖乖的滚蛋,劝你们想好了,可别后悔!”
众jǐng察只好抉择,掏出jǐng棍手铐跟着陶立行冲了上去。
陶立行自然不傻,客客气气的走到跟前,跟孙广有说:“请几位领头的做代表,跟我们走一趟,市里要同你们对话解决问题,这样闹,是违法的!”
最前排的几十人围了过来,有人大喊:“我们不去,请市里领导出来跟我们对话。跟你们走,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我们不去,不去!”
“让吴新华,周国泰出来!”
陶立行使个眼sè,立刻有十几个jǐng察一涌而上,将孙广有和他身边四五个头头按倒在地,反手拷了起来。陶立行趋前一步,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恶狠狠的说:“谁敢上来,就是阻碍公务,就地击毙!”
许多人本想上前阻挡,人多势众倒也不怕jǐng察怎样,可一见手枪,多数人立刻蔫了,蹬蹬蹬退开几步,在中间空出一个大圆。陶立行不屑的撇撇嘴,枪里自然是没子弹的,可草民,毕竟是草民!
突然几块砖头从人群中飞出,重重的砸在陶立行头上,他一声不吭仰头便倒,同时游行队伍里响起一阵惊叫和痛呼,不少人被钢管和砖头砸翻在地,四下里有人高喊:“jǐng察打人了,jǐng察打人了!”
场面终于失控,人群躁动起来,跟周围数百维持秩序的jǐng察发生冲突,一直在北边观察局势的林安堂和胡宗道也大惊失sè,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两人对视一下,同时摇了摇头。
孙广有从地上爬起,他身边的jǐng察早被人群冲散,陶立行也被几个人护住拖了出去,四周全是暴怒的人群,尖锐的叫喊,人推人,脚碰脚,乱成了一锅粥。孙广有的胳膊也被砸倒,他的心里却在大声的欢笑,乱吧乱吧,我看这次你们这些**份子怎么遮掩,怎么脱罪,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你们花天酒地,我累死累活一个月就拿份死工资……你们都该死,都要死!
方樾陪着老妈说着笑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径自到外面打了一个传呼,然后若无其事的回来,方析文偷偷问道:“干吗去了?”
“没事,给一个人送行!”
周伯飞看着眼前的状况,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问刘定:“他们还敢反抗?jǐng察都来了,他们还敢反抗?”刘定苦笑不语,不知说什么好,闹成这样,可怎么收场啊?
bp机突然响起,周伯飞拿出来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吴华系孙广有指使!怒火霎时涌上胸口,刚才被孙广有挤兑那一幕浮上眼前,要不是他,事情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要不是他,今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你要我死是吗?”
孙广有推着人群往前走着,突然过来一个穿拖厂职工衣服的人,脸很生,张口就问:“孙广有?”
“是……啊!”
一根钢管狠狠的砸在他的头上,鲜血顿时涌出,顺着额头顷刻间模糊了双眼,孙广有软绵绵的瘫倒地上,隐约中听到大批车辆的轰鸣声,一滴滴血洒在尘土之中,慢慢浸湿了身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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