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筒子棉衣白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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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李东滨果然按时回来,看他脸上的气色,因为没能说动人家四队跟后营的村民答应他加一份子的要求,而有些讪讪的,他当然是丝毫不知那矿洞后天就要塌方的。
来不及为自己哥哥和三爹无法进入那吃人的矿洞而庆幸,躺在床上,李西滨心里默默算计着该如何不让这次悲剧发生。
崖屋村是个穷地方。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地处伏牛山尾部的崖屋村,山上的树林早就在大炼钢铁时被砍得精光,更因为山地的关系,崖屋村一口人平均才只有一亩三分地,还全都是土薄保不了墒、地高浇不上水的岗坡地。
在李西滨的记忆中,村头墙上刷着的“大干一九九二年,人均达到三百元”,简直能称得上豪言壮语。这里说的三百元,指的是人均年纯收入,事实上,对于绝大多数村民来说,全家辛苦劳作一年,能攒下百来块钱,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九二年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十多年了,在农村当中,“万元户”虽然不算特别多,但对于南方和平原地区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可在整个东黄乡,全乡二十五个行政村,两万五千人口当中,除了东黄街做生意的商贩,农户当中,竟然只有四个万元户,而全乡最大的村子之一崖屋村,竟然连一个也没有!
在李西滨的印象中,九二年的时候,东黄乡的百姓们也算是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大多数依然处在赤贫边缘,那温饱问题的解决,绝对是勉强而又再勉强的。
有一句当地的土话,最能概括东黄乡人的生活状态,叫做“空筒子棉衣白糊汤”。
空筒子棉衣并非指棉衣的某种制作方法,而是棉衣的一种穿着方法。过冬的时候,东黄乡人穿的自然是棉衣棉裤。要说起穿棉衣的方法来,肯定都是棉裤套在下身,棉袄穿在上身,东黄人自然也不例外。不过由于贫困,东黄乡人大都买不起秋衣秋裤这样的内衣,所以棉衣都是直接贴身穿的,象李西滨这样小孩子家家的,里面甚至连内裤也没有一条,这就是“空筒子棉衣”。
没有那样穿过的人,是无法得知空筒子棉衣穿在身上的苦楚的。没风的时候还强些,一旦有风,那冷风就嗖嗖的顺着裤腿袖筒往里面直灌,果然是西北风一吹,晶晶亮,透心凉,比大冬天喝冰镇雪碧还要爽。
而白糊汤说的就是吃饭了。
对于东黄乡人来说,由于地处山区,人多地少,土地薄瘠,辛苦劳作一年,交过公粮后,地里出产的东西也就勉强糊口而已。由于公粮交的是麦子,所以剩下的麦子,基本上一天只能吃一顿清水煮面条,对于东黄人来说,午餐仍是正餐,所以那顿面条,当然要留在中午吃。
但一日是要吃三餐的,另外那两餐怎么解决呢?那就只好吃玉米面和红薯了。东黄人把玉米面煮成的糊糊叫做“糊汤”,而所谓白糊汤,就是说清水煮玉米糊糊,里面只放点盐,连任何菜都没有的那种吃法。不出意外的话,东黄乡大部分人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得吃白糊汤,不过早晨的稠一点,晚上的稀一点罢了。
不是不想吃菜,可东黄乡都是山地,没有水源的话,种菜就很难,再说只有那么点地,种粮食都不够吃,哪儿有多余的地种菜去?吃面条时候,没有菜实在太难下咽,所以各家各户收集的那点山野菜、芝麻叶之类的,都用在中午那一餐了,早晚两顿当然只好吃白饭。
吃白饭,穿空筒子棉衣,这就是崖屋村,或者说,整个东黄乡人的生活现状。
东黄乡地处偏远,消息闭塞,直到九四年,打工潮方始绵延到这里,直到九七年,打工才慢慢成了村里的“主业”,而九二年的时候,农业还是绝对的“主业”,不过在农闲时节,人们还是普遍要搞些副业的。
整个东黄乡,包括崖屋村在内,都没有什么村办企业,大家搞副业也都是各自为战。
崖屋村全村有八百多人,算是东黄乡数得着的大村子了,在家里开个小商店,嗯,九二年的时候,还叫“代销点”来着,全村有六家,也就是每个自然村一家,这几家的收益是有保障的,一年大概也就一千多块的纯收入。
不过代销点的密度有限,不可能太多,象李国明这样头脑灵活,识得字又算得帐,在各村人面也比较广的人,就走村串巷,搞些收购活鸡活猪、山里土特产之类的小生意,转手再倒卖给前来收购的外地商人,一年也能有三四千元的毛收入,象他这样的还有四人;另外还有几家家境殷实、头脑灵活的,就买了机动三轮车,搞搞运输什么的,收入也和李国明差不多。
搞小生意的,跑三轮车的,开代销点的合起来是十七户人家,虽说这些人家里吃的也还是白饭,衣裳穿的也还是空筒子棉衣,但起码交“三统五提”的时候不用作难,家里断不了油盐,每年过年时候,也能替娃儿们做套新衣裳,发五块压岁钱,有个小病还能去医院看看什么的,再加上还有三家有人是公家人,生活条件也差不多,这二十户,已经算得上是崖屋村第一流的人家了。

除了这二十户人家,其余的人家,大都靠干些体力活挣钱,用东黄话说,叫挣点“小花儿”,也就是油盐酱醋日常开支的意思。
靠山吃山,虽说山的树被大炼钢铁砍了个精光,肉都没了,不过象药材、龙须草这类残渣剩羹,那还是有一些的。
药材是崖屋村最大的收入来源之一。伏牛山地处亚寒带亚热带交界处,山上盛产药材,象柴胡、远志、桔梗、沙参、山豆根、蝎子、蜈蚣之类的,还是有些零星的分布。每年从春天开始,就有人去挖药材,捉蝎子蜈蚣,对于有经验、有气力的挖药人来说,翻山越岭的辛苦一天,一般也能挣个一块两块的。
而龙须草则是崖屋村的另外一大收入来源,全村的妇女们,在农事和家务之余,一般都要搓草绳、织草毯挣钱——这些东西外贸上大量收购的,平均下来,一个熟练的妇女,一天大概可以挣五毛到八毛钱。
这样算下来,崖屋村,或者说整个东黄乡,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夫妻两人都身体健康、热爱劳动,一个挖药材,一个织草毯,没什么天灾**的话,一天搞副业的收入大概在一块五到两块八之间,月收入四十五到八十五元之间,年收入也就是六七百到一千元左右,再加上家里养的猪鸡还能收入三百元左右,地里多余的产出能卖三百来块,一年的毛收入才一千多,扣除三统五提,种子化肥,再加上日常花销,人情门户,一年过去,多数人家都是白干一年,最多攒上两三百块备急,那“人均达到三百元”,是真真正正的豪言壮语,硬是比崖屋村目前的人均纯收入高了两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织草毯每个妇女都能干,挖药材却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干的。而且崖屋村附近的山就那么大,不可能大家都去山上刨食,于是,崖屋村另外一个副业,也就是崖屋村最重要的副业,淘金业也就应运而生了。
对于崖屋村人来说,淘金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副业,也是全村大部分人家的经济支柱,因为它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能干。
在崖屋村有一些零星的砂金矿,含金量极低,往往淘洗一天,也只能挣到一两块钱。但就算是这样,对于崖屋村来说,很多人家吃盐用电的钱也全指望着它。
崖屋村的砂金矿一般都深藏地下,所以人们都是选好地址,然后挖矿井下去,挖到矿层后,把装满黄土的篮子用绳索系上来,再挑到河里淘洗的。这是一个极苦极累的活计,李西滨记得,村里凡是淘金的人们,过了三十岁后,无一不是满手老茧、腿上都憋出了静脉曲张的。
但蛤蟆嘴矿洞是个例外。它就在离李西滨家不远的一个小土坡上,含金的矿土就在小土坡的半坡上。无需打井,就能挖到矿土,这是何等的好事,省了多少人力物力呵!于是村民们发现这个矿脉之后,自然而然的沿着矿脉朝内挖掘,最后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扁形矿洞,果真跟一个张开的蛤蟆嘴似的。
蛤蟆嘴矿洞的含金量出乎意料的丰富,一个人力一天竟然能挣五块钱,这就使得村民们被冲昏了头脑。
村民们的采掘本来就没有什么安全措施可言,最后因为矿土越来越少,一些人干脆把支撑矿顶的土柱子也给挖断淘洗了,但却没有人想到矿顶需要加固,结果,就在那个腊月初九的早晨,一场并不算大的雨,就使得矿洞轰然坍塌,正在里面淘金的七十二个青壮年全都被埋在了下面,无一生还!
那是崖屋村有史以来最为悲惨的一天。崖屋村总共只有二百来户,不到一千人,青壮年也就二三百个,这一下子就去了三分之一!老辈子人说,哪怕是鬼子进中原,军阀大混战,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化革命,崖屋村也从来没有死过这么多人,而且还都是青壮年!
该死的老天,既然让我的人生重新读了档,那总不成是让我回来玩“好梦成真一日游”的吧,我总得做些什么才对,那就先救下这些人,套点迷信思想,也为自己积点阴德好了。不过已经隔了十几年,蛤蟆嘴矿洞那里的情形,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明天得去实地勘察一番,然后再想办法阻止他们吧。听着哥哥的鼾声,李西滨终于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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