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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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声如雷,马鬃飞扬,傍晚的朱雀大街上忽然烟尘滚滚,一骑骏马倏忽而过,跟在那马后面的数十骑禁军,却都与当先那人保持若干距离,远远地跟着。
雪渐渐下得大了,呼啸的寒风掠过面颊,黎泱却恍若未觉,只顾长街策马,超位于城西的愫玉阁赶去,直到那一角青碧的屋檐映入眼底,方才拉紧了缰绳,抛镫下马。
门虚掩着,可以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几竿青竹探出墙外,却早已在风雪中褪尽颜色,变得枯黄零落。
脚下顿了顿,黎泱握紧了拳,这才推门大步踏进愫玉阁。
一干禁军不得命令,也不敢妄动,便在阁外候着。
绕过前面的大厅,顺着青石小径往前,他跑向后院竹楼寻人,然而就在踏上楼前台阶的那刻,心头忽然猛抽了下,不知为何转头往西侧望去。
长亭里,一抹青影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帘,那人青衫如黛,安静地靠着栏杆,直似融入了茫茫雪色。
黎泱眼眶发热,忍不住就想立刻冲进去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谁知踏进亭中,满心牵念之人近在咫尺,他却反而迟疑着不敢伸出手。
方才只是远远一瞥,如今靠得近了,他才发现那人只穿着件单衣,领口盘扣掉了一粒,显然是昨夜被自己扯坏的。穆见清抱膝坐在那里,面色如雪,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神色却很平静,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未曾动过。
天寒地冻的,他的身子虚弱,难道就在这亭中坐了几个时辰?一念至此,黎泱心头一痛,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将他抱入怀中,快步朝竹楼而去。
进了竹楼寝居,他把穆见清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换去那身在雪中透得半湿的衣服,再裹上厚厚的锦被,才算略微放下心来。
谁知一盏茶后,他伸手探进被褥,仍是摸到冷冰冰的躯体,不见一丝暖意,那人颊上却泛出隐隐的红晕,呼吸也渐渐沉重。
黎泱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这才惊觉他是发烧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差人去请太医,好在阁外有那些禁军跟着,又是快马来去,太医很快就到了。
诊了脉后,太医只说穆见清风寒入体,若能好好调养,就无大碍,说完便开了药方,让人立刻熬了,才躬身退了下去,只是临去时忍不住望了黎泱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看他神色有异,黎泱挂心穆见清的病情,立刻追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一并说了,不要有所疏漏。」
太医支吾了半晌,良久才道:「回陛下,太傅久病,身子不比往常,咳咳……还请陛下稍加体恤。」他显然是已从方才的诊治中看出端倪,却碍于他们两人的面子,不敢挑明了说。
太医本也知道,宫闱秘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是以穆见清如今状况,再也禁不起丝毫摧折,倒时若是出了差错,自己一样性命难保,这才咬牙说了出来。
黎泱脸色忽红忽白,狠狠瞪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下。
待到房中再无其他人,他才叹了口气,将穆见清扶靠在榻上,一匙一匙的喂他喝药。
穆见清并未醒来,眼睛紧闭着,似乎冷的厉害,身子微微的发颤。
黎泱揽着他的肩,吹凉了药,送入他的口中。
他并不抗拒,顺从地喝了下去,眉头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
抚触着他蹙起的眉峰,黎泱放下药碗,细心地拭去沾在他唇边的药渍,抱着穆见清的手,却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他就这样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表情安祥而平静,黎泱收紧了手臂,忽然见穆见清睫毛颤了颤,以为他就要醒来,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自处,谁知他只是略动了下,畏冷似的朝他凑近了些。
黎泱一阵惊喜,忙把他拥紧了些些,又怕他着凉,思忖了半晌,便除去自己的外衣,搂着他裹上被子。
怀中那人手足冰冷,忽然感到温暖的气息,自然便靠了过去,紧紧贴在他温暖的怀中。
天色已经暗了,黎泱却舍不得熄灯,只想静静地看着他的容颜。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为他喜,为他悲;为他失控,为他无措。
他缓缓低下头去,轻柔地吻了心上人一下,那唇冰凉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药香,让他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时耳中传来一声低吟,那唇竟张开了些,吐气如兰,唇舌更见莹润。黎泱情动,再也忍不住的伸手扣住他的后脑,舌尖更加深入纠缠。
等到他气息渐渐不稳,身体也热了起来,叫嚣着想要占有身下之人,才慌忙退开了些,喘息着压下翻涌的**,才又将人拥进怀里。
苦笑了下,黎泱弹指灭了灯火,平心静气地闭上了眼睛,过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待到深夜,却忽然感到怀中有轻微的挣扎,他蓦然惊醒过来,低头望去,只见怀中那人气息紊乱,浑身颤抖蜷曲成一团,紧紧咬着下唇,脸上满是泪痕。
「见清──」他心痛如绞,柔声唤着他的名字安抚。
穆见清却颤抖得更厉害,眼睛紧闭着,泪水一直流,脸色潮红,不停地呓语着,声音却模模糊糊地让人听不清,如此过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朝虚空抓了一下。
黎泱立刻握紧他的手安抚,「没事,没事,我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
穆见清睁开眼睛,朦胧地望了他一眼,唤了声,「泱儿──」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黎泱却再无睡意,小心翼翼地将他护在怀里。
刚才穆见清挣扎得厉害,领口松开,露出胸前一片肌肤,只见温玉般的身子上满是青紫斑驳的啮痕,从颈侧蜿蜒向下,直到掩进了衣服里。
手指缓缓滑过那些伤痕,黎泱眼中掠过一丝悔恨,伸手拢紧了他的衣襟,低低道了一句,「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翌日,黎泱思量再三,仍是停了早朝,留在愫玉阁中不敢稍离,只怕自己一旦走开,再回来时穆见清已悄悄离去了。
他动作轻巧地起身,为他拉紧了被子,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烧差不多退了,这才安心下来,舒展了下身子。
打开窗户,冰凉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他在神清气爽之余,忽然想到那人如今可禁不得寒,正要匆忙把窗关了,却见皑皑白雪中,有一名白衣黑发的青年行云流水般往竹楼而来。
秋叙离踏上石阶,推门而入,看到房中情景也是一愣,他径直走到榻前,摸了摸穆见清的额头,自言自语,「怎么会发烧了呢?」说完,抬起头看了黎泱一眼,「你快要害死他了。」
「秋叙离,你还没离开曜月?」黎泱皱眉,冷冷的道。
「长老让我把殿主请回去,未达成命令,我是不会走的。」
他摇了摇头,说:「朕不会让他离开的,你若聪明,便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单是刺杀凤帝一事,沈栖桐就放不过你。」
秋叙离却似毫不在意的回应,「他武功不错,轻功却不如我。」言下之意是如果打不过的话,大可以一走了之。
黎泱听了不由失笑。「朕不管你是打是跑,那是沈栖桐的事。」顿了顿,又沉声道:「只是你若想带走老师,却是不能。」
秋叙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宁可他死了陪在你身边,也不肯放他活着离开吗?」
闻言,他霍然一惊,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看了看昏睡的人,秋叙离低头沉默了一下,忽然掉头走出寝居。
黎泱立刻跟了出去,与他一同来到竹林。
摘了片枯黄的竹叶,绕在指上把玩,秋叙离迳自发问:「你知道为什么繁云殿的人明明又预知的力量,却从来不肯入世吗?」他侧了侧头,不等黎泱答话,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因为一旦离开繁云谷,预知能力就会逐渐消失,身体也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可是他留在曜月十年,为何……」这说法着实匪夷所思,但联想起前些日子穆见清的病况,又由不得他不信。
秋叙离道:「那是因为有人在愫玉阁布了阵法,待在阁中殿主自然就无恙了,只是仍不能长时间离开,否则身子就会撑不住。」
乍闻内情,黎泱如遭雷殛,禁不住退后一步,脑中无数往事纷至遝来,醍醐灌顶般呈现在眼前──
我是不能离开愫玉阁的。
你若真为我好,就放我回愫玉阁去吧。
若我说,只有留在愫玉阁里,我的身子才能如常人般健康,你是不是会觉得这说法更可笑呢?
用力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当时为什么不相信他呢?他极少离开愫玉阁,更从未远行,想来父皇也是知道他身份的吧,才会特许他不必上朝。
自己十五岁时前往凤朝前夕,对他百般纠缠,他都坚持不能同往,后来纵是想念自己,数年间也未曾来凤朝探望,反而是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回曜月。
后来硬把他留在宫里,没几日就病倒了,一干太医无论如何也诊治不出病症。
原来,一切果然非是「不愿」,而是「不能」,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呢?禁锢了他的武功,强留他在宫中,还那般强迫了他……
黎泱心中正悔恨欲绝,秋叙离却仍是云淡风清,捧着几片雪花,直到它们在指尖缓缓融化了,才转过头来。「你还要听吗?他瞒着你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稳下心神,他缓缓点头。「朕想知道,他和若芙之间究竟有什么承诺。」
「哦,那时候若芙误闯繁云谷,被殿主救了下来。大约是生了情愫吧,殿主很喜欢她,不过后来她为了改变凤朝国运,不但自己逆天而亡,还逼迫殿主答应照顾你长大。」
说到这里,秋叙离垂眸,不无感慨的说:「其实她来到繁云谷根本就不是误闯,她只知凤朝国运将衰,但以她的能力却只能凭藉星相看到一点端倪,所以她才找上繁云谷,又怕殿主不肯帮她,索性以感情为陷阱,一步步取得殿主信任。她不愧是凤朝的忠臣,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你的意思是,若芙之所以接近他,只是为了他星相术数上的能力?」若真是这样,穆见清为何还心甘情愿地守着那承诺十年?
「浩浩长天,浮云蔽日。坠星殒月,凤凰折翼。」他一字一句地念着,「若按天命,十年前你早该死在月见草下,殿主救了你,就已经违背了天意,是要遭反噬的,之后更连护身宝玉都给了你,让你能够驱灾避祸,终于使得凤朝月隐得以传承下去。」
「什么反噬?」黎泱握拳握得一手冷汗,咬牙问道。
秋叙离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他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繁云殿里的人向来都守规矩,殿主之前,从没人违逆过天意。」
黎泱静默了一会儿,问:「为何告诉朕这些?若照老师的意思,定是要瞒着朕的。」
「我和你说那么多,只是想让你后悔一下,等你后悔完了,我就要把殿主带回去。」秋叙离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的道。
只有殿主回去了,他才能继续当个闲散的长使,四处逍遥游历。他长使当得好好的,对继任殿主之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听完这话,黎泱益发烦躁,冷冷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负手站在亭中,黎泱静默的望着天,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知道那人身子承受不了,还要强留着他吗?他闭了闭眼。他无法看着他在眼前一日日衰弱,但真要放手任他离去,自己又如何舍得?
喟然一叹,他拾级而下,茫然的在愫玉阁内走了一圈,终是又折回竹楼。
素净的寝居里,秋叙离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只杯子。
穆见清已经醒来,靠着床榻,精神倒是还好,这时看到他进来,似是一怔,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见他如此,黎泱心头惨然,却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穆见清本来不想理他,但是见他眼中有着仓皇之色,心里顿觉一痛,这才开口,「陛下回宫去吧。」
这是要赶他走吗?黎泱身子一僵,盯着榻上那人,却是怎样也不肯离开。
秋叙离见他们两人这个样子,识趣地道:「你们有话要说吗?我去前厅喝茶好了。」说完也不等别人回答,便握着杯子走开了。
屋中一片静默,穆见清面色平静如水,淡淡的望了黎泱一眼,并不说话。
「你……」黎泱欲言又止,踏上前两步,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愿见我。」
「从前的事,我已不想再提。」
「从前的人,你也不要了吗?」
穆见清侧头望向窗外,目光悠远,缓缓回道:「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能够依然把你当成那个全心爱护着的孩子吗?」他摇了摇头,「恐怕已经不能了。」
这话听得黎泱手足冰凉,冲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不会再逼你住在宫里,不会逼你在曜月为官,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只要你留下来,怎么样都可以……」
他渴望地盯着他,说到后来,身子都禁不住抖了起来,用力抓着他的衣袖,眼眶渐渐红了。

穆见清转过头来,见他如此激动,心里亦是难受,然而那夜情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不由得又沉下脸色。
黎泱见他沉默着不说话,更是惶恐不安,他最怕的便是穆见清默不作声,让他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手顿时抓得更紧。「我知道你生气,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就是别这样不理我。」
「你是不是觉得,再怎样我都不会真的怪你,所以益发恣意妄为?」穆见清语气很淡,不喜不恼地问。
怔怔地松手,黎泱退后一步,缓缓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这么想?若不是怕你离开,心里不安,那日我绝不会……」他咬了咬牙,话中已有哽咽,却强忍着继续道:「那么多年来,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所有逾矩的心思都密密地藏起来,就怕不小心被你知道了,再也不肯留下。」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了穆见清一眼,忽然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倏地往自己的右掌刺去,刀芒过处,血光乍现。他把那柄匕首笔直扎入掌心,又拔了出来,修长漂亮的指掌顿时鲜血淋漓。
满眼都是鲜红,穆见清一时竟愣住了,等到反应过来,才撑起身子朝黎泱扑过去,按住血如泉涌的伤处,咬牙大骂,「你这是发什么疯?」
黎泱痛得龇牙咧嘴,犹强笑道:「都是我的错,只要……只要能让你消气,就是把这条手臂砍下来,也算不了什么。」
话入耳中,穆见清又惊又心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好,你索性把手脚全砍了,看我是不是消气!」
他身子尚虚,手上并没什么力气,只是气怒之下这一巴掌却用了全力,黎泱的面颊上顿时浮起五道淡红的指痕。
穆见清望着却仍不解气,夺下他手里的匕首扔到远远的角落。
黎泱觑着他的脸色,嘴角却偷偷扬了起来。那人嘴里说着气话,眼中的心疼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若是自己聪明,就该趁他这时心软,磨着他求得原谅。
主意既定,他便垂下头来。「我已经知道错了,随你怎么处置都成。」说着,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眼前人。
穆见清按着他的手,看见掌上鲜血汨汨地往外涌,红得刺眼,又见他满面悔意,挨了一巴掌还强忍着不敢吭声的样子,心里早就软了,哪还有心和他计较。
「还不去柜子里拿药。」他轻斥一声,眼神变得柔和。
黎泱眼睛一亮,知道他是原谅了自己,于是心中窃喜,应了声就要去拿药,谁知刚转过头,忽见窗外银光一闪,紧接着便听见弓弦轻响,一支白色羽箭快如疾电般从窗外射来。
刺客!脑中刚掠过这两个字,身体已下意识的行动,猛地把穆见清撞到一边,将他护在身后,然后才觉胸口一痛。他低头看去,那白羽箭透胸而过,血缓缓地渗出来,湿了衣襟。
「泱儿──」
依稀听到那人惊痛欲绝的呼喊,他视线却已经朦胧,意识陷入混沌之前,心中唯一的念头是──
幸好中箭的不是见清。
春寒料峭,毕竟不像冬天那样冷了。
愫玉阁的长亭里,一个青衫男子正在抚琴,琴声如泉,空灵而干净,却带着淡淡的清冷。另一个白衣青年靠着栏杆,心不在焉地数着竹节上的新芽。
半晌,那白衣青年打了个呵欠,不解的问:「都已经春天了,他的箭伤怎么还不好?」
琴声停了下来,穆见清微笑。「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不跟我回去?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个冬天了。」秋叙离有点郁闷。当初明明说好了要随他回繁云谷去的,谁知黎泱才一受伤,眼前这人就立刻变了心思,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这时离开,让我怎么放心?」穆见清苦笑。
距黎泱遇刺那天已有一个多月了,想起那天情景,至今他仍浑身发冷。那时自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黎泱倒下去,血染透了衣服,却仍紧紧地护在自己面前。
好在韩照影正好赶到,箭头又被他挂在胸前的青玉挡了一下,偏过了心口位置,这才保下了性命。
那刺客本已逃脱,后来又被沈栖桐座下秘营人员擒拿,拷问之下才知是刘氏余党,因怨恨黎泱害得刘氏家破人亡,这才图谋行刺。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心?」
穆见清摇头。「你接下殿主的位子吧,我怕是离不开了。」
「我不当殿主。」秋叙离毫不犹豫地拒绝。只有长使才能佩戴碧稀金镯,并在它的护佑下四处游历,若是成了殿主,就要一年到头关在神殿里了。
「那你便回繁云谷,物色个继承人吧。」拨了下琴弦,他淡淡续道:「我的身子恐怕撑不过一年了。」
这身子正迅速地衰竭着,预知的能力也已经消失殆尽,若这是违背天意的惩罚,他无意逃避。最后的这段时间,他本想回繁云谷去,也算是落叶归根,却没想到黎泱他是如此执着,而自己对他竟也那么放不下。
既然这样,便只有在他身边多留些时日,待到大限将至,再悄然离开了。
秋叙离并不赞同,「回了繁云殿,也许长老会有办法。」
穆见清闻言笑了笑。「当年我向若芙透露了凤朝天命的时候,就已预知了此生的结局,待到后来救下泱儿,更是违背天命,而我十年来未曾尽过一日殿主的责任,长老不责备我已是万幸,怎好再劳烦他。」
秋叙离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一人朝亭中走来,来人锦衣玉带,身上罩着件黑色貂裘大氅,脸色却有些苍白,正是黎泱。
穆见清迎了上去,责备道:「你的箭伤全好了吗?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他朝秋叙离点了点头,便带着黎泱往竹楼走去。
黎泱握住他的手,「你不能来宫里陪我,只好由我来愫玉阁找你了。」
他中箭之后,因韩照影说不宜移动,便在愫玉阁中修养了一个月,待到后来伤势好转,不能再赖下去,才不甘不愿的回到宫中处理政务,只不过有时仍会偷偷跑来愫玉阁,不到时候绝不肯离开。
穆见清笑笑,也不说什么,把他安置在榻上坐下,问:「这几日伤口还疼吗?」
黎泱含糊地应了一声,顺势挨近了他,揽住他的腰。
其实他的伤势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却故意瞒着不让穆见清知道,想藉着箭伤未愈依赖着他,博他心软疼惜。
对此穆见清多少也看出一些端倪,却纵容着不去拆穿,心想着若是这样能让他高兴,那就这样吧。
只是如此一来,黎泱无论言语上或是动作上,都比从前大胆许多,常常说不到两句话便调笑起来,或者索性腻着他不放。
「我很想你。」望着他,黎泱低声说了一句。
穆见清失笑,抚了下他的发。「你前日不是刚来过吗?」
「我恨不得天天都待在愫玉阁里,可你不是要我回去休息,就是赶我去处理政务。」他不满地抱怨。
「这国主的位子是你自己要夺来的,怪谁呢?」
「若不是有你帮着,我怎可能轻易当上国主?」
「呵,这是怨我了?」穆见清横了他一眼。
「不敢不敢,别说是这国主的位子,就连在下这条性命,都是老师救下的。」黎泱原本嘴里笑着,这时却忽然沉下脸来,正色道:「秋叙离说你当年救我,是要遭反噬的,你老实告诉我,什么叫要遭反噬,又是如何反噬?」
「所谓逆天反噬,大多是折去寿元吧。」他淡淡的回应。这话虽没有骗他,却也隐瞒了大半事实,至少黎泱还不知道,他恐怕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黎泱听得脸色仓皇,忍不住怒斥。「你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什么还要救我?」他宁可当初是在月见草下,也不愿他折寿相救。
「当年告知若芙凤朝的天运,又教她破解之法的时候,我就已经逆天了,这才有了后来救你之事,你不必内疚。」
「季若芙吗?」低声念了一边那名字,黎泱抬眸看他,「你很喜欢她?」
穆见清被他问得一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道:「我本不愿插手凤朝天运,后来虽知她是怀有目的而来,却一心想要留她在繁云殿里平静地生活下去,她知我心思,便以性命相挟,迫我逆转凤朝命数。」
喟然一叹,他接着道:「凤朝天运本该在这一世断绝,之后天下分崩离析,战火不断,历时百年未得统一。我曾告诉过她,若要凤朝延续下去,首先便得保得日月星三使阖凤帝无恙,于是她在愫玉阁中摆下阵法,试图逆转你们四人的命盘,却并未成功,反而累得自己折尽寿元,吐血而亡。
「若芙临终之时,曾把未尽之事托付给我,我虽尽了全力,却在试图改变你的命盘时能力尽失,这才向先主求得太傅一职,成为你的老师,希望能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黎泱听他把往事徐徐道来,心里五味杂陈,静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原来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很喜欢她吗?」
穆见清垂下眼睫,道:「在她摆下阵法的时候,我的心就冷了。」
「可是你不惜性命的帮她。」黎泱苦笑,「那么我呢?你把我当作什么?若芙的托付,或是一个承诺?」
「后来的十年里,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你还想要什么呢?」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因他成功而高兴,因他受伤而焦急,除了黎泱,这世上已无人能令他如此了。
所有的感情吗?那是不是也包括了爱呢?
猛地抬起头,黎泱紧紧地盯着他,问:「如果我要你的爱呢?不是老师对学生,而是当年你对若芙那样的感情。」
穆见清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你再让我想想吧。」顿了顿,他又说:「但是泱儿,你和若芙不一样。」
眼中掠过一丝异彩,黎泱忽然伸臂抱住他,凑上唇去轻柔地吻他。
穆见清还未反应过来,柔软的舌尖已经探入他口中,在唇齿间纠缠。
黎泱用力地扣着他的腰,两人紧紧贴靠着,绵密不留一点空隙,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渐渐乱了……
「泱儿──」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穆见清瞪了他一眼,脸颊却已红了。每次都是这样,不顾他的意愿强势地迫他接受,之后却又摆出一副知道错了的忏悔模样。
然而这次黎泱却没有愧疚,反而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你讨厌我吻你吗?或是一点都不喜欢我和你亲近?」
穆见清蹙眉,表情似乎很困惑,想了一下才回答,「我自然不讨厌你,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黎泱一颗心原已放下了大半,却在听到后面那句话时瞪大了眼睛,「什么孩子?我都已经二十二岁了。」接着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当年的孩子早就长大了,已经可以抱你了。」
穆见清的脸倏地通红,啪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放尊重些。」
黎泱见他没真的生气,心里更是高兴,更加大胆起来,「要不然,我也让你做一次。」
什么叫我也让你做一次?穆见清一把拍开他的手,面红耳赤,「胡闹!」
「谁让我那么喜欢你,无论怎么样都舍不得放手。」黎泱依恋的搂着他的腰。
穆见清睨他一眼。「你是要我赶你回宫吗?」
他顿时不敢造次,正襟危坐道:「我知道错了。」过了一会儿,却又按捺不住的问:「你说你曾想过要永远和若芙生活在一起,那我呢?你愿意陪着我一辈子吗?」
「可以的话,我自然愿意陪着你。」无论是师徒,或是君臣,抑或是其他关系,他都希望留在他身边守护着他。
黎泱大喜,握着他的手开心说:「你愿意就好。」
穆见清看他高兴,心中浮起淡淡苦涩。无论他愿意与否,都只有一年了,一年之后,天上地下,他与他再难相见。
黎泱抬眸看他,忽然又开口,「无论你折去多少寿元,我都会随你一起。」
「什么意思?」他惊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沉下脸色,黎泱认真地道:「别总想着丢下我,否则哪天我发现你不见了,就当你是命尽了,立刻就往阴曹地府去找你。」
「一派胡言!」穆见清斥了一声,「若你当真如此胡来,我绝不会原谅你。」
见他在意自己,黎泱展颜一笑。「那你就好好的留在我身边,别总让我惶恐不安。」
「泱儿,我答应你,只要活着一天,便陪着你一天。」穆见清望着他,缓缓接着道:「但你也要答应我,哪天我若真的去了,你不准胡来。」
他倏地别过脸去,「我不答应。」
「泱儿──」穆见清冷下声音,伸手拉过他。
「你既然放不下我,就好好活着。」黎泱转过头来,寸步不让。
对上他执拗的眼神,穆见清喟然一叹,终是不再多言。
往后的事情,只有顺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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