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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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历元和二年,曜月国太子月干希谋反,崇德帝废太子,幽禁于清宁宫。同年秋,查月隐黎泱为崇德帝亲生子,遂立为太子,举国欢庆。
凤历元和三年,废太子月干希卒于清宁宫,崇德帝大悲,赦其罪,以储君之仪入葬皇陵。
凤历元和五年,崇德帝驾崩,太子黎泱继位,身兼月隐并曜月国主衔,世称崇武帝。
一月二十日,雪。
这一天,正是黎泱二十二岁生辰。
崇德帝刚驾崩不久,黎泱初登大位便逢这次生辰,虽说国丧期间一切从简,但宫宴总是免不了的。
设宴款待群臣的孝仪宫里,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黎泱坐在上位,朝殿内望去,却找不到想见的人影。
「太傅呢?」他侧首,低声问身边的吴公公。
「回陛下的话,宴没过半太傅便出去了,也许是去清华殿歇息了。」吴公公垂首回答。今日是国主生辰,宫门守得很紧,不到曲终人散,禁军照例是不会擅自放外臣出去的,想来穆太傅既然回不去愫玉阁,便只会去清华殿了。
点了点头,黎泱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便撂下一干臣子,自顾自地出去了。
外头下着小雪,柳絮似地飘在人身上,微微的凉。黎泱一走出殿外,立刻有小太监趋步上前,为他罩上一件轻软的貂裘。
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不必跟着,他迳自走向皇宫西侧的清华殿。
清华殿是他少年时在皇宫的住处。崇德帝怜他幼年离开母亲,便将紧靠着大德宫的清华殿赐给了他,以便随时前往探视,所以那殿阁算是他在皇宫中最亲近的地方了。
登基之后,他本想拜穆见清为相,却被他以无意朝政为由拒绝了,他尽管无奈,还是硬封了他一个承旨学士之位,负责草拟诏书等事。只因承旨学士虽不像丞相那般手握实权,却必须长伴国主左右,以便随时拟诏。
藉着这个理由,黎泱把清华殿赐给了他,作为他在宫中休憩的处所,然而穆见清却从未在那里住过,即使夜再深沉,也宁可回去愫玉阁安歇。
难道留在我身边就那么难受?黎泱满不是滋味地想着。
穿过回廊,踏上清华殿前的白玉石阶,他便看到一个青袍人影负手站在檐下,那人长袖揽风,雪光映着墨色长发,有一种刻骨的清寂。
「老师,你怎么站在风口?」他上前去,解下身上的白色貂裘,罩在穆见清身上。
穆见清侧过头来,望着交代。「你已是国主,往后不可再唤我老师。」
「为何?君臣的分际,你很在意?」
「君即是君,臣即是臣,本当有所分际。」他淡淡地回覆。
「我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黎泱苦涩地埋怨。在穆见清面前,他从不用朕这个自称。
穆见清微微叹了口气,朝远处望去。
他并不是刻意冷淡,只是黎泱登基之后,他答应若芙之事也算终了,本该功成身退,回到繁云殿,或是另寻一处清静的地方隐居,度过余生。
黎泱登基那日,曾许他丞相之位,于是他便藉机把欲辞官退隐的意思告诉他,那日黎泱激烈的反应他仍记忆犹新。
穿着龙纹锦衣的青年用力扣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眼里满是风雨欲来的愤怒,可是最终还是松了手,颓然的靠在愫玉阁的栏杆上,闭上了眼睛。
有时他会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走?他一直想不透这答案,只知道黎泱闭眼时的绝望令他心头一颤,忍不住留下来温言安抚,从此再没提过要走,甚至在黎泱的恳求下,接了承旨学士的官职。
黎泱是他心里唯一牵挂的人,他自然极为爱惜,但有些事他一旦决定,便绝不改变,就比如那次的辞官隐居,他便是下定了决心的,然而最终竟因为黎泱的关系,让他破例改变主意留了下来。
这情况令他有些惶惑,仿佛原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忽然脱离了控制。
他当年离开繁云殿,前来曜月国当黎泱的老师,本是受了若芙的托付,自己虽然并非不甘不愿,但对那将要成为自己学生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感情。
然而与黎泱相处了十年,为他分忧、为他谋划,对他的态度如兄如父,如师如友,十年来沉积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初时的预计。现在他只担心若有一天自己这身子再也撑不下去,黎泱会承受不住,而自己也会做不到无牵无挂地离开。
既然终是要离开,便不能让黎泱再这样依赖自己,于是有时他便会不着痕迹地冷落他,但每次看到他失落的眼神,却又总会觉得不忍。
回过头来,他望了望黎泱,「国主本就是个站在云端的身份。」
「我只想站在你身边。」
垂下眼睫,穆见清说:「泱儿,你过于执念了。」
「你曾说过,这一世为我而活,难道你要违背诺言吗?还是说,你己后悔了?」望着他的眼睛,黎泱一字一句地质问。
穆见清抬眸与他相望。「答应了你的,我从不曾后悔过。」
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黎泱软化了态度。「今儿个是我的生辰,你不陪我喝几杯吗?」
他的眼神有些寂寞,眉目也失了平时的凌厉,这一刻的他,就像个孤独的孩子。
心不由一软,穆见清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黎泱立刻紧紧反握,任他拉着进清华殿。
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握过老师的手了,少年时老师教他习剑,常常会握着他的手演练,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握着他的手,取笑说怕他走失,那时还曾惹得他恼羞成怒,甩了他的手转身跑开。
黎泱略微低首,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掌。
那人的手指纤长,洁白如玉,握在手里微微的凉,却很柔软,他忍不住紧紧握了一下,惹来穆见清奇怪的一瞥。
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跟着他踏入从前的寝殿。
在他刻意的保留下,清华殿的布置与他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区别。殿里燃着壁炉,大理石的地面铺着淡绿的的地毯,靠西南的方向摆着一具矮榻,榻上有只方形小桌。
黎泱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坛美酒,又吩咐太监去御膳房传膳。
方才的宫宴他几乎什么都没吃就出来寻找穆见清了,而穆见清向来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想来也没吃什么,两人正好一起在清华殿用膳。
在矮榻上坐下,黎泱拍开封泥,浓浓的酒香立刻溢了出来。
「这是我刚进宫的时候偷酿的兰芥酒,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黎泱开朗地一笑,倒了杯酒递给穆见清。「你尝尝,味道够不够醇?」
穆见清看着,不由笑道:「十几年前的酒?原来你小时候就是酒鬼,居然把酒藏在寝殿里。」
当年他是答应了若芙,要改变凤朝分崩瓦解、生灵涂炭的天命,才会来到曜月成为黎泱的老师,他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学生成为祸乱凤朝的根源。
听了这话,黎泱瞪大了眼睛,咬牙将杯中中酒一饮而尽。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当凤帝来着,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就算凤帝一笑置之,沈栖桐他们也绝饶不了自己。
何况他都说得这般明显了,穆见清竟还是半点都摸不着边际,难道自己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他真想把心里的感情就这么直说了,然而望着那人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语竟是不敢出口,就怕一旦说了,他连目前的师生之情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他眼神一黯,径自为两人斟满了酒,一口饮尽。
穆见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亦陪着他饮尽杯中酒。
兰芥酒后劲很强,黎泱酒量极好,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穆见清却是不常喝酒,两杯下去,玉白的容颜渐渐笼上一层薄红,望着他的容色,黎泱心中顿时一动,又为他斟满一杯。
穆见清按了按额头,压下酒意,「泱儿,你这是要把我灌醉吗?」
「只喝这几杯怎么会醉呢?」
「你知道我酒量极浅。」虽是这样说着,他却依然举杯啜了一口。
黎泱赶紧又为他斟满。
心里念着今日是他生辰,穆见清也就不愿违逆他,不管他倒了多少,都顺着他喝了下去,如此反覆几次,过没多久便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眼中漾着迷离的水光。
烛火摇曳,黎泱只见心上人容颜如玉,面颊带了抹醉人的红晕,酒液润着薄唇,那淡色唇瓣益发显得晶莹剔透。
「老师──」他凑近了些,低声唤道。
穆见清轻轻应了一句,声音模模糊糊的,握杯的手已经不稳,不经意间酒杯滑落桌案,澄澈的酒液湿了一地,他却恍若未觉,身体略倾,眼睛渐渐阖了起来。
黎泱触了触他的面颊,只觉手底肌肤微微的热烫。他站起身来,扶着穆见清道:「今日不回愫玉阁了,就在清华殿歇息可好?」
眼睫颤了颤,穆见清靠着他的肩膀,似乎没有听明白他在讲些什么,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轻细的呼吸吹在颈间,微微的酥痒,黎泱心头一动,侧眸望去,就见他星眸半阖,几缕发丝垂落面颊,温顺地倚靠着自己,全无防备。
黎泱眸色渐暗,扶着他靠坐床榻,却怎么也舍不得松手。他伸手抚上他的眉,沿着清隽的眉峰,手指滑过纤长的眼睫,再顺着脸颊掠过,最终停在微启的薄唇上。
穆见清唇舌极淡,如今却因酒液而染上薄薄的粉色,黎泱看在眼里,情潮涌动,再难自禁,他倾下身子,极轻、极柔地吻上了他的唇。
那人唇瓣微凉,却又如此柔软,呼吸间似有淡淡的兰香,他舌尖微一用力,顶开半阖的牙关,极尽缠绵地汲取着那人的气息。
蹙眉低吟了声,穆见清仰首,墨色的长发披泻而下,衬着象牙白的颈项,隐约带了丝绮丽。
黎泱痴痴地望着他,心神一阵恍惚。
穆见清向来庄重严谨,律己甚严,未曾有过醉容,黎泱原本只想看他一醉,自己也好趁机稍加亲近,却没想到他一旦醉倒,竟有这般风情。
贴着他的面颊,黎泱思绪翻涌,心中感到一阵喜悦,却又有一阵哀伤。
心系之人就在怀中,任他恣意亲近呵怜,就是在梦里也不曾有过如此美好的情境,然而他却又清楚地明白,等到明日那人酒醒,这一切便如迷梦一场,那人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都不会知道。
沉下眼睫,眸中渐渐浮现深沉的悲哀。自己竟只能趁着那人神智朦胧,才能无所顾忌地亲近缠绵。
然而,纵是卑鄙,他也绝不后悔。
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吮吻着那修长的颈项,小心翼翼地轻啮,唇齿掠过之处,只留下淡淡红痕,那痕迹极轻、极淡,等到穆见清酒醒之时,想是早已褪得干净。
黎泱闭上了眼睛,埋首在他颈间,嗅着那淡淡竹香,心中却是凄凉。
见清,见清,你以为我喜欢叫你老师吗?
如果可以,只愿你眼里只看着我,心里只念着我……
如果可以……
一滴眼泪滑落,在穆见清颈侧的青衫晕开。
他低首,将人搂得更紧。
肌肤相触,彼此的气息近在咫尺,黎泱眸色深沉,手指探向穆见清的衣襟,一触之下却又收了回来,重重叹了口气,低头再次印上那柔软的唇瓣。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纵,在这一吻之后,怀中那人依然是他的师,他的臣。
榻前纱幔垂落,拂过黎泱的面颊,他伸臂紧紧地环着穆见清,烙下细密而绵长的一吻。
情生意动之时,忽觉怀中的身子陡然僵硬,他悚然一惊,霍然抬眸,只见穆见清正错愕地望着自己,眼神无限清明,全无一丝醉意。
「泱儿……」穆见清的脸色渐渐苍白。
他酒量极浅,方才已有十分醉意,然而因为离开愫玉阁太久,身子的不适令他提前从酒醉中醒来,谁知面对的竟是这般情境。
紧紧的拥抱,缠绵的热吻,以及那盛满情意的眼睛……
他想不到自己极尽珍爱的学生,对自己抱有的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情感!
黎泱顿觉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手臂却仍是环着他的身子,一时间竟不知收回。
「放开──」心绪稍平,穆见清已有了决定。
他是断不能再留在曜月国了,并非他容不下着悖德之情,也非是对黎泱全无感情,只是在今日之前,在他心里泱儿只是心爱的学生,是若芙用性命托付的月隐传人。
然而今日之后,他纵是明白了黎泱的感情,却也不能接受,毕竟维持了十年的师生情谊,让他如何把黎泱当作情人对待?
更何况自己的身子已日渐衰弱,说不定哪天便撑不下去,撒手人寰,是以他早就绝了情爱之心,若让黎泱越陷越深,最终免不了是个悲哀的结局,自己如何忍心看他如此。
「你是要走?」黎泱对他了解甚深,已然看出他心中所想,环着他的手臂不由收得更紧。
「我不能看你一错再错。」穆见清拉开他的手臂起身。
黎泱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仰天大笑。「哈──」起身踉跄退后了两步,他惨然道:「原来在你眼中,我竟是一错再错。」
「泱儿。」见他神情痴狂,穆见清心头一痛,伸手扶住他。
「你一定要走?」凝眸看他,黎泱沉痛地问。
「事已至此,让我如何留下?」穆见清低低一叹,避开他的眼睛。
「好,好──」点了点头,他推开他的扶持,挺直了身子,眼看着穆见清一步步走出清华殿,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穆见清闻声一惊,回眸望去,只见斑斑血迹溅落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而黎泱身形微晃,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他快步走到他面前,搭上他的腕脉,只觉指底脉象紊乱,气血凝滞,显然是黎泱在大悲之下内力反噬,若不及时压下散乱的真气,恐怕会就此落下病根。
握着他的手,他将一股至纯至柔的真气传入黎泱体内,直到他体内的紊乱真气被逐渐化解,才松开了手,径自运气调息。
穆见清微阖了双眸,脸色略见苍白,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显然为了替黎泱疗伤,耗去他不少的真元。
缓下心神,黎泱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忽然手指疾点,趁着他调息完毕的那刻,快如疾电地封住他胸前十处大**。
穆见清何曾想过防备他,顿时中招仰倒在他坏里。
「穆见清……」紧紧地拥着他,黎泱一字一顿地道:「这一次,我绝不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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