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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谦并非无事之人,身为堂主,并且是刚上任不久的堂主,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亦有许多东西要学,身边十几个手下,都要听他调遣,所以空闲的时候并不多。
他说想跟吟霜小姐去认识陶先生,却直到两个月后才抽出一天空来,纵马跑了百余里路,赶到山中别院,像从前一样跳进了人家的院墙。
小院中一切照旧,除了季节变化之外,时光似乎在这里停滞不前,什么都不曾改变。
“吟霜!晚晴!”周谦大声呼唤,中院小楼上窗子一响,莲儿探出头来,看到周谦,高兴地笑了,用力挥手。这山中寂寞非常,难得有外人来到,何况周谦已经算是熟人,也难怪这小姑娘欢喜异常。
晚晴随即出来,笑着招呼周谦进屋,吟霜正在楼下靠窗的一张软榻上闲坐,旁边摆着茶点,扣着一本书,原来刚才晚晴正在给她读书解闷。
“今天一早儿就有喜鹊叫,我就说呢,会不会有好事到,果然不出所料。”晚晴笑嘻嘻地给周谦倒茶,莲儿送上新做的松子糕、栗子饼给周谦尝鲜,周谦连尽几杯茶,拿起松子糕咬了一口,清香宜人,不由大赞,吟霜微笑道:“这是晚晴做的,她做点心的手艺是一流的。”
莲儿道:“晚晴姐做的点心比京里玉丰轩的还好。”
晚晴笑道:“自己家里尝尝还行,哪里比得上人家。”
周谦道:“确实做得好,晚晴姑娘,不如你到我们天然居去做点心师傅,肯定顾客盈门。”
莲儿笑道:“那是一定。”又问:“天然居是你开的么?”
周谦含糊其词,只说自己兄弟几人合伙做生意,自己负责几座酒楼、点心铺,“都是些小生意。”
晚晴却知道这生意也不算小了,天然居自从去年被新东家买下,扩建重张,俨然成为此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兼营客栈,在这水陆交通的要塞迎来送往,生意兴隆,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周谦提到的其它几间酒楼、点心铺,亦是方圆百里内颇有名气的生意。
吟霜靠在软榻上,一直淡淡听着,也不搭话,周谦吃饱喝足,这才提出此来的目的:“吟霜小姐,我想请你带我去见见那位陶先生,好不好?”
“见他做什么?”
“我听你们说他天生失明,却有听音辩物的奇能,所以想要结交一下这位奇人。”
“什么奇人,不过是一个瞎子罢了。听音辩物的能力,任何人失去了眼睛,都能练出来的。”
周谦愣了一下,料不到吟霜会这样说,顿了一下才道:“话不是这么说,世间的盲目之人很多,但能生活自如的却不多,能像吟霜小姐你这样弹琴写字的我从来没见过,而这位陶先生能得你的敬仰,定是更加出类拔萃,所以我很想见一见。”
吟霜冷冷地道:“我弹琴写字也不是瞎了眼之后才学的。”她原本脾气不好,更不爱听人说她眼盲之事,口气尖刻起来。
周谦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才好,晚晴打圆场道:“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见陶先生了,恰好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大家一起去看看陶先生,等过些日子天再冷了,更不方便。”
吟霜皱了皱眉,心中沉吟,莲儿极想出门走动,眼巴巴地望着小姐,却不敢多口。
周谦看看晚晴又看看吟霜,想要开口,却见晚晴向他使眼色,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吟霜考虑了一会儿,冷冷问道:“你究竟为什么想要见陶先生?”她与陶先生相识五年,因彼此都是目盲而才高之故,分外惺惺相惜,若周谦是出于什么功利或猎奇的目的想见陶先生,她是必然不允的。
周谦坦然道:“我习武多年,当然知道除了视力之外听力及感觉的重要,但从来没有像盲人一样深刻的感觉,自从你说凭借声音、气息、走路的方式等等细微的差异判断出我的真实身份以后,我一直在注意这些方面,希望改进,既然陶先生在这方面有过人的能力,我希望能够以他为师,多学一些知识和经验。”
吟霜听他说得坦诚,终于放下心来,点头道:“好,那我们就一起去陶家集。”
莲儿大喜,跳起来跑去通知老陈备车,晚晴微笑着扶吟霜回内室更衣,周谦在室内踱来踱去,看见墙上悬挂着几幅字,字迹有的圆柔细腻,有的肆意奔放,然而看起来却像是同一个人的笔法,便知是吟霜小姐的手书了,他走近细瞧落款,原来这些字写作的时间不同,最早的竟然已是十年前,那时的字迹端正柔丽,而最近的这一幅,时间是数月之前,却写得大开大阖、萧疏洒落,周谦并不懂书画,却也看出她的字风产生了明显的转变,为什么呢?
陶先生名显,字泽尘,今年刚满三十岁,学养深厚,德行兼备,在陶家集深受爱戴,吟霜小姐的马车才到镇上,已经有人不断打招呼,还有热心的妇人遣自家小童飞奔前去通报陶先生有客来访。
及到到了陶先生的家,却见一群学童蜂拥而出,吵吵闹闹地向吟霜小姐和晚晴问了好,四散而去。晚晴见周谦惊讶的样子,笑着解释:“这些都是陶先生的学生,镇上人的子弟都送到陶先生的塾中来读书。”
周谦奇怪地道:“他……他不是眼盲么?”
吟霜道:“陶先生是眼盲,又不是心盲,他是真正君子风范,足堪为人师表。”
周谦心想这陶先生果然是奇人,瞎了眼睛居然还能开馆教学,嘿嘿,比他这个睁着眼睛都不爱读书的大老粗强太多了!
晚晴觉得吟霜口气太过无礼,担心地望了望周谦,却发现他丝毫不以为意,对他的爽朗大度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暗暗喜欢。
陶先生身材修长,面貌清俊,听人说话的时候,一双浅黑色的眼眸总是专注地迎向声音的主人,表现出亲切的尊重,周谦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从这个人的身上,他体会到了什么是“师表风范”与“君子风度”,他热切地自我介绍,并把自己的想法统统讲给他听。
陶先生微笑着听他说话,时不时接上几句,他的声音温文尔雅,不急不徐,让人听着心里莫名的舒服,感觉到他的尊重和关心。
这个人不会嘲讽他,不会伤害他,他绝对不会像吟霜那样用尖刻的语气对他说话,是的,周谦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认为他可以跟这个人成为朋友,并且是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吟霜脸色不豫,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因为周谦抢了陶先生的注意力而不高兴,向来只要她到这里,陶先生总会放下一切,亲切地招待她,两人谈诗论书,畅所欲言,好不快意,谁知这个周谦不懂事,才一来就占住陶先生说个不停,叫他都没有功夫理会别人。
晚晴见了,走过去轻轻揽了她肩,低笑道:“又耍大小姐脾气了?”
吟霜一怔,脸色渐渐和缓下来,心想:“我真是傻了,这姓周的不过是偶然来一次,跟他置什么气?他又不是陶先生的知音,说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多亏先生性子好,由着他胡扯,其实并不看重他的。”想明白了这节,她脸上浮起微笑,扶着晚晴的手向厨下而去,两人商量着要做些什么晚饭。
自从两个月前吟霜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别院来访之后,陶先生为了鼓励她多出来走走,命人在自己家给她准备了一个小小院落,言明是专给她和晚晴住的,她们什么时候来,他都倒履相迎。
有了他这允诺,吟霜果然肯偶尔出门走动一下,虽仍不肯去别的地方,但比起从前五年不出家门一步的自闭,已是大有进步。
因陶显自幼目盲,陶家的一切布置俱都谨慎妥贴,家具简单,门户宽敞,道路平直,没有任何坡槛,吟霜甚至可以像在自己家一样,在晚晴的陪伴下入厨做饭,所以吟霜喜欢陶家,觉得在这里住得轻松随意。
陶先生家境小康,祖上是本地乡绅,留下一些薄产,足可使他衣食无忧,他虽目盲,却在陶老先生的培养下饱读诗书,学问广博,闻名乡里,他又擅长开导别人,把复杂的知识深入浅出地讲解出来,让普通人都能受益,于是在乡中父老的请求下,十年前他开始设馆授书,渐渐地,又有几个年轻大些的弟子边跟他学习,边帮着教学,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还没有娶妻,倒不是没有女子相中他,事实上喜欢他的女子不在少数,但他都一概谢绝了,只言自己心有所属,只是时机未到,惹得远近几十里知道他的人们都好生好奇,不知是哪家姑娘赢得了陶先生的心,竟是非她不娶。
说起吟霜与陶显的相识,晚晴姑娘居中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
当年吟霜因病而盲,惊惶失措,日日痛哭,脾气坏到无以复加,数次寻死,家里人都被她吓成了惊弓之鸟,身边服侍的婢女丫环,一个个都被她赶了出去,弄得身边连一个称手伺候的人都没有。
便在此时,有人荐了晚晴入府,这晚晴姑娘识文断字,颇有才情,只因相貌丑陋,致使命运多舛,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自己又貌丑找不到婆家,干脆立志不嫁,一个人服侍着祖父母、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在乡里颇有令名。老人过世后,她孤身一人淡泊度日,见到吟霜那年,已是二十三岁,以时人十四岁即可嫁娶来说,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初时吟霜待她如其他人一样粗暴,一味赶她走,晚晴姑娘却是少有的好脾气,兼且颇有学识,善体人意,和风细雨般的态度渐渐感动了吟霜,两人竟然相处得犹如姐妹一般。吟霜那时年方及笄,本定了立秋出嫁的,目盲之后,婆家却差了人来婉转示意想要退亲,本来吟霜的父兄不肯,怒气冲冲地要去找对方理论,吟霜听了,却断然表示不嫁,要剪了头发出家。她家中只这一个女儿,如何舍得,吟霜偏又执拗起来,再次寻死觅活,多亏晚晴劝着,才没真出什么事。
眼看事情无可挽回,吟霜的母亲发下话来,只要能保住她的命,什么条件都答应,只是求她看在娘亲只养了她一个女儿的份上,不要断了骨肉之情。
在晚晴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吟霜终于同意不去出家,却也不愿再呆在家中,执意离开,晚晴亦愿相陪,于是她父亲只好在远离京城的午阳山买了一处别院安置她们,又派了吟霜奶娘的小女儿莲儿以及一个老仆照应,从此她们在空寂的山中住了下来,一晃就是五年。
吟霜遭逢大变之后,性情沉郁,镇日里闷闷不乐,不肯踏出家门一步,晚晴为了开导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她本是午阳当地人,当初建议老爷买下这里的别院,也是自有深意的。
一个春日的午后,吟霜照例坐在窗前发呆,阳光照亮了她的眼睛,然而她什么也看不见,心情烦躁。
突然她听到花园里响起琴声,悠扬古雅,闲适自得,她情不自禁地侧耳倾听,一曲既罢,颇觉惊讶,不知是什么人能来到她的家中弹奏,而且琴力如此之高,欲待找晚晴来问,偏她却不在身边。
后来她听到脚步声,有人缓缓走近,她自目盲后从不愿见生人,立时想躲,那人却主动开口,竟是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
“你不用怕,我也是瞎子。”他开门见山地说,一下子就让吟霜愣住了。
瞎子,这个词儿,她除了跟家人赌气的时候说,其他的时候,是连听也听不得的。可是这个人就说了,还说得这般自然,因为……他也是瞎子。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人却温和地跟她攀谈起来,态度自然,谈吐文雅,吟霜自幼被誉为才女,学识甚精,没想到这人的知识比她还要广泛,许多轶闻趣事,竟连她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跟他对答起来,待得省起时间,才发现眼前光线暗淡,应该已是黄昏了。
这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晚晴呢?她怎么会放任别人来到她的身边?吟霜想到这种种疑问,一时停了话头,那人立时察觉了,轻笑了一声,道:“在下姓陶名显,住在离这儿二十里的陶家集,是晚晴姑娘的旧识,她从前跟我是邻居,知道我的情况,这次特意要我来见见小姐,也许我们见解相投,可以成为朋友。”他不说是同病相怜,却说见解相投,令吟霜暗暗感动,对晚晴的用心良苦也瞬间明了,原来晚晴是特意找个乐天知命的盲人来开导她,事实胜于雄辩,现在吟霜对陶显好生敬佩,心中郁闷大大缓解。

瞧,人家也是盲人,却活得开开心心,绝无半点自怨自艾,他先天目不能视,连天空大地为何等模样都从未见过,但他在家人指导下学会了生活自理,并读书识字,甚至能够为人排忧解难。
陶显说起自己识字的经历,感慨极深,他说:“我看不到写在纸上的字,父亲就亲手把字刻在木片上,拉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去摸,让我记住每一个字的形状,再拿了笔去描。我看不见,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写得完全正确,好在我记心强,父亲教的诗文,我背一遍就能记住,总算弥补了一点眼盲的缺陷。”
吟霜大为震动,一个盲童学习读写是何等的不易,她可以想象得出来,陶显的父亲用无比的耐心教儿子掌握正常人应有的能力,可谓煞费苦心,而陶显能够获得如今的广博学识,付出的艰辛亦比常人不知多出几倍!
想想自己当初自恃聪明,学习漫不经心,吟霜羞愧得直想落泪。
失去了方知珍贵,现在想起来,普通人都拥有的视物能力,是多么的宝贵啊。
从此陶显经常来看望吟霜,他教她学会独自慢慢行走,依靠听力和感觉来判断身边的事物,他们在阳光下感受温暖,在月光下倾听虫鸣,在花前闻清香,在树下摘桃李,自然界向吟霜展示出另一个全新的面貌,她再也不害怕黑暗,不埋头在孤独寂寞之中,她失去了视力,却仿佛张开了另一双眼睛,看到了生活中令人欢喜赞叹的另一片天地。
晚晴好生欣慰,吟霜终于走出了自伤自怜的阴影,脸上重新开始有了笑容,她又可以背诵诗词,弹琴吹箫,并且发现自己做这些事仍然得心应手。
她甚至开始试着重新拿起笔,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但数月之后,她写的字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晚晴高兴地告诉她,写得比以前还好!
吟霜笑了。
此时距她目盲已经过去了一年,而她们来到山中定居也已经有八个月了。
她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希望,而这一切,都要感谢陶显,他在吟霜的心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甚至连父母亲人都比不上。
他是她的老师,既是学问上的老师,也是人生道路上的明师。
晚饭周谦跟陶显、吟霜以及晚晴一起吃,他刚才跟陶显谈得正在兴头上,到了饭桌上还不住嘴,吟霜冷冷地道:“周公子,食不言,寝不语,方是养生之道。”
周谦顿时呐呐地住了口,只觉得今天吟霜小姐对他的态度大不如从前,不由得有些疑惑,晚晴暗怪吟霜说话不留余地,忙笑着给周谦夹菜,又细说哪道菜是吟霜做的,有什么讲究,陶显温文而笑,慢慢地夹菜用饭,只因他家饭桌上每盘菜及汤的位置几十年不变,所以他吃得轻松自如,别人几乎看不出他目不能视。吟霜这几年来也练出了这种本事,所以晚晴不需过多照应她,倒是关照周谦的时候多些。
周谦一边吃,一边观察陶显和吟霜,见他二人吃相一般的温文尔雅,不急不徐,心中暗暗称赞,不敢再高声说话,只用力吃饭,把吟霜做的三道菜认真夸了个遍,却只招来吟霜几句嘲讽,心中好不郁闷,多亏晚晴不停地打圆场,饭桌上气氛才不至沉闷。
晚上四人坐在厅里品茶,谈天说地,待二更已过,晚晴提议休息,周谦道:“我难得有机会来拜访陶先生,不如今晚我们同寝,还有些话想说。”
吟霜忍不住道:“你都说了五车的话,怎么还没说完?一个大男人,恁地啰嗦!”
周谦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通红,陶显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周公子初次登门,难得你我一见如故,便联床夜话,也是陶某之幸。”
吟霜听他如此说,不好再多表示,哼了一声,起身离去,晚晴歉意地望了望周谦,周谦忙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晚晴方追上吟霜去了。
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周谦才松了一口气,唉,跟陶显相处容易多了,两个男人之间什么话都好说,这陶先生还真是好脾气,无论他提出什么古怪的问题,人家都能细细讲来,不急不恼,哪像吟霜小姐,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
嗯,奇怪,前数次见她,也不是这样啊,这一回是为什么呢?
陶显问道:“你在想什么?”
周谦一怔,心想你又看不见我的表情,怎知我在想事情?
陶显微笑道:“你刚才说得兴高采烈,突然沉默不语,自然是在想事情了。”他连周谦的疑惑都猜得一清二楚,令周谦好生佩服,问道:“陶先生,我还想问一问,你从出生就看不见,那怎么能把事情都做得那么妥贴?你看,墙上贴着你写的字,瓶里的花也是你插的,刚才吃饭的时候你每次夹菜都没有落空,盛汤也是稳稳当当,一滴都没洒出来,说实话,虽然我两只眼睛都看得见,做事还经常出错,而且我写字也难看得紧,根本比不上你的一成!”说到这里,周谦实在是沮丧不已,不比不知道,一比才觉得人家比自己强太多了嘛!自己这一双眼睛,究竟有什么用?
陶显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周谦的肩膀,周谦叫道:“瞧,你都看不见我,怎么连我的肩膀在哪里都不会弄错?”
陶显道:“其实万物都有一定之规,比如你说我看不见,为什么知道你肩膀在哪里?因为你一直在跟我说话啊,我很清楚你的位置,根据声音也可判断出你的大致身高,伸手的时候慢一点落下,自然就可以落到你的肩膀上,上下不会超过一两寸的差距,而由于我动作慢,你就看不出我其实也是在试探你肩膀的具体位置。”
周谦恍然大悟,击掌道:“原来如此!”
“是啊,还有写字,眼睛看不见,确实有很大的不便,常人学习识字很快,我塾里的蒙童一个月左右就可学完三字经,而且写得字字不错,可你知道我当年学这个用了多久?”
“多久?”
“一年零一个月。”
“啊!一年零一个月!”周谦震惊不已,他已经忘了自己学这入门知识花了多少时间,但肯定没这么久,陶显,他取得今天的成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陶显微笑道:“实际上,我背熟三字经只用了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练习怎么把它正确地写出来。”陶显站起身,示意周谦跟他走,来到一间宽敞的书房,跟其它房间一样,这里点着长明灯,其实陶显根本不在意明暗,点灯只是为了方便他人。
陶显走路不快,却极稳,在自己家中熟门熟路,信步而行,毫无迟滞,他走到一个大书架前,抬手取出一块黑乎乎的木板,递给周谦。
“我父亲请工匠做了许多小木板,每张有一尺长、半尺宽、三分厚,他亲手把字刻在上面,然后拉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描写,让我记住每一个字的模样。”他顿了一顿,轻声道:“那真的很难,我记心很好,父亲教背的诗文差不多三遍之内肯定可以记住,但学认字却花了十倍不止的时间。”
周谦看着手里薄薄的木板,上面刻的字被多次摩挲之后已经有点不很清楚,字痕里似乎还有墨迹。
“最难的还不是记住每个字的样子,而是完整地用笔写出来。”陶显感慨地道:“你不知道一个盲人用毛笔写字有多么困难,我父亲写得一手好颜楷,我虽然看不到,但感觉得到刻在木板上的字那些优美的起承转合,我想写得像父亲一样好,却总是达不到完美,七岁的时候,我曾经花一整天时间就为了写好五个字的一句诗,而最后因为失望和恼怒而砸了笔砚。”
周谦吃了一惊,道:“砸了笔砚?!”在他心目中,这世上脾气最好的人恐怕就是陶显了,他也会发怒?
“是啊,我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好脾气的,都是被磨练出来的呀。”陶显笑了起来,周谦也笑,心中释然,对啊,哪个人不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呢?谁没有年少易怒的时候?只是陶显,他比常人经受了更多的磨难,所以性情之沉稳才远超过常人。
“那次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拼命嚷嚷再也不写字了,我父亲没有打我,只是默默地搂了我,让我哭个够,然后把他自己最珍爱的那个龙眼端砚送给了我。”
“啊!”周谦现在对陶显的父亲也产生了敬佩,能这样对待自己眼盲的儿子,真是了不起啊。
陶显在桌边坐下,手缓缓地摸到那方碧青色的巨大石砚上:“他让我拿着砚台,细细地摸上面复杂的花纹,感觉那种沁人肺腑的清凉和肌肤般的细腻,点了水的时候,石头仿佛活了一样,磨条磨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音,然后便有淡淡的墨香飘出来,香气越来越浓,磨池里的声音也在不断变化,这说明磨汁越积越多了,就在那时候,我学会了通过声音来判断器皿里液体的多与少。”
周谦望着那方巨砚,想象不出磨墨的声音能有什么细微差别,他钦佩地想:陶先生若习武,恐怕早达到听声辩位的高手境界了。由此他又想到自己的暗器功夫,不免设想如果自己放弃视力,蒙了眼睛来练功,一定可以把听声辩位的本事迅速提高,那样的话,即使在夜间与人对敌,也可大大占到便宜!这个想法使他欢喜鼓舞,有点坐立不安,陶显发觉了,笑问:“你又想到了什么?”
周谦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又向他讨教其中的关窍,陶显道:“若说有什么窍门,倒也不是,你听说过那个《卖油翁》的故事吧?有个叫陈尧咨的将军,擅长射箭,百发百中,他因此非常自豪,一个卖油的老人看了,只是略表赞许地道:‘无它,唯手熟尔。’陈尧咨不服,老翁便把油葫芦放在地上,用一个铜钱盖住葫芦口,将油通过钱孔灌入葫芦中,葫芦灌满了,钱孔却没有沾上一滴油。众人皆叹服,他自谦地道:“我亦无它,唯手熟尔。’”
周谦听得一笑,心想那个陈将军可憋气死了,被一个卖油的老翁如此奚落,不过想想也确实如此,武将天天习射,油翁日日卖油,都是熟能生巧的本事,有什么值得过分夸耀的?突然联想到自己,平素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豪,其实说穿了么……也不过是……“唯手熟尔”……
周谦的脸上有些发烫,对陶显的钦佩与爱戴却越发深厚。
“你看,这个故事,说的便是熟能生巧的道理,只要经过刻苦练习,达到精熟,任何本领都是可以掌握的。”陶显继续说道:“平时大家看到某个人有过人之长,总会发出种种赞叹,称他们是‘天才’。岂不知这一切并非天生就有的,都是他们勤学苦练,长期积累经验,达到熟练的结果啊。”
周谦连连点头,心想果然如此,常人总看到别人成功之后的成果,觉得惊讶钦佩,却很少去想这成功之前的艰辛——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更不是没有尝试,而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在练习的过程中因难而退,真正坚持到底的人微乎其微,所以才益发使这些成就倍受瞩目了。说到底,未成者与成功者的区别,只是没有练得那么多,没有达到“手熟尔”的缘故。
陶显缓缓地道:“掌握一种技能,获得一种本领,其实并非高不可攀之事,只要勤学苦练,就能达到精熟。只要你树立信心,坚持不懈地努力,就一定能学有所成。”
周谦望着他脸上鼓励的笑容,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突然省起他看不见,忙大声道:“正是!”两人同声大笑,心情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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